卻說這日陳斯遠又往東跨院而來,懷中正好揣了燕平王給的毒藥。不意方才到角門左近,遙遙便見王夫人正將夏家母女送將出來。
陳斯遠停步一旁穿廊,遮掩了身形留心觀量。因離著有些遠,聽得有些含混不分明,只瞧見王夫人勉強擠出一抹笑意來,那夏家太太則鐵青著一張臉兒,一旁的夏金桂更是啜泣不停。
好半晌,周瑞家的出儀門送夏家母女上了馬車,王夫人悵然一嘆這才領著丫鬟、婆子往回走。
陳斯遠避之不及,裝作腳步匆匆的模樣與王夫人撞了個對向。
“遠哥兒這是往哪兒去?”王夫人隨口問道。
陳斯遠拱手作禮,道:“回太太,正要往東跨院去瞧瞧姨媽。”
王夫人頓時蹙眉不已。她那妯娌巴不得瞧她笑話兒,方才不請自來,可是陰陽怪氣了好一通,惹得王夫人在夏家母女跟前沒了臉兒。
王夫人如今心下想著的是如何處置此事,自是懶得理會陳斯遠,便開口打發道:“既是如此,哥兒便快去吧。”
陳斯遠應下,拱手別過王夫人。待錯身之際,便見玉釧兒偷偷朝自個兒使了個眼色。
陳斯遠心知肚明,玉釧兒過后一準兒將方才情形傳遞過來,于是便穩步出了榮國府,須臾從黑油大門進了東跨院。
因年關將近,五軍部每日宴請不斷,更有四下任職的武將送來碳敬,賈赦正忙著四下收銀子,自是不在府中。
陳斯遠進得三層儀門,不一刻進得正房里,正瞧見四哥兒胯了個竹馬口中亂叫、滿地亂跑。
邢夫人眉開眼笑之余,還不忘囑咐苗兒、條兒等四下看顧著,免得四哥兒磕了碰了。
邢夫人瞥見陳斯遠,頓時生出賣弄之意,招呼過四哥兒,哄著他說了好一番吉祥話。
到底是自個兒頭一個孩子,陳斯遠心下大悅,當場便封了兩千兩的紅封過去。
邢夫人得了紅封偷偷瞧了一眼,頓時愈發得意,當面卻不動聲色。待過得半晌,打發了奶嬤嬤將四哥兒抱了下去,這才私下白了陳斯遠一眼道:“還算你有些良心……不過兩千兩是不是太多了?”
陳斯遠笑道:“若是多了,你給四哥兒攢著就是了。你弟弟年紀也不小了,轉過年便著手相看人家,總要尋一樁妥帖的婚事才好。”
邢夫人聞言立時蹙眉道:“德全那混不吝的性兒,好人家的姑娘哪里肯嫁?”
陳斯遠便道:“邢家家世業已敗落,切忌謀娶高門貴女,尋一小門小戶人家中的嫻淑女子,能壓得住你兄弟就可。”
此言戳中了邢夫人的心思,頷首連連道:“可不就是這個理兒?他前幾日又來討銀子,見我給的少了,便尋了賈家子弟、仆役在府中廝混,喝得酩酊大醉才回。他這般性兒,就得尋個厲害的管著才好。”
頓了頓,邢夫人將邢德全的婚事丟在一旁,轉而笑著道:“我方才往二房走了一趟,可是瞧了一出樂子呢。”
陳斯遠道:“怎么說?”
邢夫人道:“我那好妯娌還想辯解,特意尋了寶玉來對質,誰知寶玉支支吾吾,半晌也說不出那迷香的來處,最后只推說是那勞什子蔣玉菡所贈。”
陳斯遠愕然不已,道:“還有此事呢?”
“可不就是?”邢夫人樂滋滋道:“這回二房可是黃泥掉褲襠,百口莫辯了。”
陳斯遠心下暗忖,因著寶玉出賣,只怕蔣玉菡心下早就恨死了寶玉,只是礙于寶玉家世這才不曾明面得罪。聽聞那蔣玉菡雖為戲子,往來結交卻多是達官顯貴,又在城外有一莊子,可見此人不甘賤籍,說不得心中所圖甚遠。
這等野心之輩,又怎肯平白吃了個啞巴虧?偏寶玉又是個懵懂的,蔣玉菡有的是法子害了寶玉,又讓寶玉過后說不出話兒來。
沒準兒……那香真就有問題?
思忖罷,陳斯遠問道:“那最后是如何商議的?”
邢夫人撇嘴道:“我吃了一盞茶便走了,再不走,只怕我那好妯娌便要忍不住動手趕人了。”
陳斯遠頓時暗笑不已。此番謀劃,除了智囊胡嬤嬤,又設計留下了夏金桂。來日這二人合在一處,定會讓榮國府雞飛狗跳。莫看先前夏金桂伏低做小、扮乖裝巧,實則不過是為了留在榮國府,來日好成為寶二奶奶。
如今得償所愿,只怕來日必定與王夫人逐漸離心。夏金桂性子掩飾的再好,遲早也有暴露的一日,到時候婆媳兩個斗做一團……嘖,想必一定極為有趣。
不管是處心積慮也好,偶然為之也罷,如今陳斯遠與榮國府糾葛已深。來日榮國府天傾地覆,幾個姑娘家還好說,陳斯遠再賣燕平王幾個人情,總能保下姑娘們。可李紈、邢夫人等如何保下?
為今之計,只有讓今上出了口惡氣,再將東西二府不消停的幾個主兒盡數鏟除,如此才能保下一應人等。
心下這般思量著,又聽邢夫人說了半晌二房的糗事,陳斯遠這才悄然從懷中掏出那瓶藥來,塞在邢夫人手中道:“賈赦近來可還飲藥酒?”
“這是……”邢夫人心下一顫,忙道:“自是飲的,每日三盅酒,從不停息。”
陳斯遠便道:“你將此物摻于藥酒之中,不出一年,賈赦必中風癱瘓。”
邢夫人慌忙頷首應下,又不大放心道:“這要是讓人查出來——”
陳斯遠安撫道:“你且放心,此物經年累月方才會顯出效用,且藥粉融于酒水之中,便是再能為的太醫也查驗不出。”
邢夫人聞言這才放下心來,旋即又蹙眉不滿道:“須得一年才有用?可有短一些的藥物?”
陳斯遠略略無語,說道:“賈赦還有用,暫且還死不得。”
邢夫人思忖一番才笑著道:“是了,你與迎春的婚事還不曾定下,他若是死了,迎春還要守制二十七個月,真就是死不得。”頓了頓,又道:“你且放心,他那藥酒都放在我房中,我今兒個得空便偷偷下了。”
陳斯遠笑著應下,又湊過來與邢夫人略略溫存,這才離了東跨院回轉清堂茅舍。
一徑到得清堂茅舍,早有紅玉來迎,笑著說道:“大爺,表姑娘來了。”
邢岫煙來了?
陳斯遠快步入得房中,便見邢岫煙正怡然自得的在書房中翻閱書卷。聽見動靜,邢岫煙只回眸嫣然一笑,便又盯著手中的書冊翻看。
陳斯遠湊過去攬住香肩,調笑道:“真真兒是稀客,表姐今兒個怎么來了?莫不是又來放風箏?”
邢岫煙嗔道:“這放風箏,既不可太松,也不可太緊,遠哥兒幾日不曾尋我,我自然要來尋你。”
陳斯遠扯著邢岫煙的手兒落座,笑道:“我倒是覺著,表姐是來尋我顯擺的。”
顯擺什么?自是顯擺自個兒挑唆、鼓動,終于攛掇著二姐姐迎春跳出來爭這正妻之位。
邢岫煙嗔笑道:“我不過是為自個兒尋一安身立命之所罷了,哪里就要顯擺了?”
邢岫煙雖與世無爭,卻既不愿落在寶姐姐房里受其管制,也不愿去黛玉處于一幫子姑娘家去爭搶。二姑娘性子柔順,如今與其又是手帕交,來日成了正妻,邢岫煙只消不爭不搶,便有好日子過。
陳斯遠笑而不語,邢岫煙咬著下唇又道:“那你可是厭嫌我這般工于心計?”
陳斯遠認真道:“旁人如何不得而知,我卻從不厭嫌那些小性子與小心計,只要不去害人,我反倒覺著極為有趣。”
邢岫煙便貼在陳斯遠懷中道:“我便知瞞不過你……可是司棋說與你聽的?”
陳斯遠不答反問:“表姐是怎么知曉的?”
邢岫煙掩口笑道:“每回你一出現,那司棋恨不得將一雙眼珠子長在你身上,略略留心又豈會看不出來?”
陳斯遠不想掰扯司棋之事,正要借著輕薄遮掩過去,誰知邢岫煙飄然起身,晃了晃手中的書冊道:“你這四洲志已然寫了幾卷,也不知何時寫完?”
陳斯遠道:“還差兩卷,大抵轉過年便能寫完。”
邢岫煙笑瞇瞇道:“海外風物果然與中原迥異,那這稿子我先拿回去拜讀了,過完年再還你。”
陳斯遠頷首應下,那邢岫煙果然領著丫鬟告辭,待其將主仆兩個送走,才有紅玉湊過來斟茶道:“大爺,方才玉釧兒偷偷來了一趟。”
“哦?怎么說的?”
紅玉壓低聲音,便將今日王夫人院兒的情形說了一遭。這先前便如邢夫人所說,寶玉支支吾吾、遮遮掩掩,最后推說記不清那迷香是何人所贈,生生將王夫人氣了個半死。
事關姑娘家名節,寶玉又說不清楚,這理虧的自然成了王夫人。那夏家太太咄咄逼人,又有邢夫人在一旁陰陽怪氣兒的幫腔,虧得薛姨媽從中轉圜,不然王夫人便要與邢夫人撕破臉。
薛姨媽好說歹說勸走了邢夫人,王夫人這才與夏家太太商議起如何處置來。
依著王夫人,出了此事,自然要下聘書納夏金桂為貴妾。可夏家太太怎肯罷休?話里話外,寧可舍了自家姑娘的名節,也要拖著榮國府一起落了罵名。
或是萬般無奈,又或是順水推舟,王夫人便允諾,說來日往宮中求一道賜婚恩旨,讓夏金桂來日以平妻之禮嫁入榮國府。
紅玉說罷,恰五兒提了食盒來,聞言便道:“太太豈不是在哄人?圣人金口玉言,這等事兒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兒,便是娘娘也不好求了圣人開金口吧?”
陳斯遠蹙眉思量一番,說道:“說不得此事還真能成……這恩旨圣人能下,太上、老太妃自然也能下。”
紅玉聞言思量一番,道:“太太打得好算盤,得了夏姑娘為寶二爺平妻,只怕夏家的萬貫家財遲早要落進太太手中。夏家不過是皇商,還不耽誤寶二爺來日再娶正室。”
陳斯遠卻笑著道:“無妨,凡事須得長遠了看,如今看著是好事兒,誰知來日好事會不會變成壞事?”
兩個丫鬟一并點頭。待鋪展了食盒,又有打瀟湘館回轉的香菱來了。香菱笑著說了一通,卻是今日二姑娘開始管家,早間便將各處管事兒婆子擺了一道。
那王善保家的婆媳三個,今早得了差事,立馬趾高氣揚四下巡視。但有錯漏,輕則扣月例銀子,重則便打了板子。
只是半日光景,聽說已經逮了兩個偷懶的丫鬟呢。
陳斯遠仔細過問一番,思量了一番二姐姐迎春的手段,心下頓時熨帖不已。心道還好此時還算早,不然再過二年,只怕藏拙的二姐姐便要成真拙了。如今管起家來,看著綿軟、和風細雨,卻讓底下的刁奴苦不堪言。
偏生眾人都知迎春性子弱,王善保家的又是邢夫人的陪房,說不得這會子將埋怨都落在了邢夫人身上了。
榮國府如今情形類比三國,王夫人勢力最大,自然是魏國;邢夫人小富即安,算得上是吳國;鳳姐兒得了老太太暗中扶持,又是榮國府長房長媳,可以類比蜀國。
至于見招拆招、借力打力的迎春,便好似司馬懿?
不太恰當,不過想來就算王夫人想要刁難,只要迎春扮嬌弱,一時間也拿迎春沒法子。
與幾個丫鬟說說笑笑用過午點,晌午略略小憩,便有平兒尋上門兒來。卻是年關臨近,鳳姐兒邀陳斯遠與黛玉過兩日往工坊去盤賬。
陳斯遠自是一口應下,想著過兩日與黛玉一道兒去城外游逛一番。平兒遞了話兒便告辭而去,出了清堂茅舍一徑回得鳳姐兒房中。
刻下鳳姐兒余怒未消,面前炕桌上攤著一本賬簿,食指死死捏著算盤出神。待平兒湊過來低聲喚了兩句,這才逐漸回過神來。
鳳姐兒道:“遠兄弟如何說?”
平兒道:“遠大爺應下了,說后日一早兒與奶奶一道兒去。”
“那就好。”鳳姐兒深吸一口氣,乜斜平兒一眼,說道:“胭脂可采買回來了?”
平兒心驚膽顫,說道:“奶奶,此事與寶二爺無關,若是老太太得知了,定不會饒過奶奶……”
“住口!”鳳姐兒冷聲道:“她害得我無嗣,這般歹毒心思,還不讓我報還了?”
“可是……”
“再說有蘭哥兒在,寶兄弟是什么貨色,別說你還不知!”
寶玉再得寵,也是二房嫡次子,大房的爵位、二房的家業,怎么論也輪不到寶玉承襲。
今日夏家母女兩個鬧過一場,過后太太自然巴巴兒往老太太的榮慶堂走了一趟。鳳姐兒本道老太太會勃然大怒,誰知老太太竟只是含混應了幾聲兒,便輕飄飄將此事揭過。
此后鳳姐兒思量半日,已然隱隱猜到了賈母的心思。如此一來,行事自然就沒了顧忌。
平兒今日離府采買,打脂粉鋪子采買了好些胭脂、口脂,內中都是摻了棉籽油的。寶玉素日便愛吃丫鬟唇上的胭脂,只要這個毛病不改,來日寶玉定如賈璉一般后嗣無望!
平兒眼看鳳姐兒肝火升騰,情知再也勸說不得,便咬著下唇頷首道:“那我明日便將胭脂送去綺霰齋。”
鳳姐兒點頭應了一聲兒,這才略略壓下心中滔天怒火。
端起茶盞呷了一口溫茶,鳳姐兒又問道:“后院兒如何?張氏可去家廟瞧過你二爺?”
平兒蹙眉道:“說來也奇,只頭一日張姨娘去送了些吃食,這兩日莫說是她自個兒,便是連個丫鬟也不曾打發過去。倒是那秋桐,巴巴兒的守在家廟里。若不是有婆子盯著,只怕便要與二爺廝混起來了。”
鳳姐兒嘟囔道:“瞧著老實,也不知是不是扮的,往后且瞧著吧。”頓了頓,又道:“也不用等明日,你現下便將這些胭脂送去綺霰齋。”
平兒低聲乖順應了,起身到堂屋尋了個小巧包袱,提了便往綺霰齋而來。
此時綺霰齋又補了幾個丫鬟,因襲人侍母疾,如今管著綺霰齋的便成了麝月。平兒素來與人為善,四下與人交好,每逢年節總會四下送一些小物件兒。如今送來一些胭脂,眾人也不以為異。
平兒卻心下惴惴,送了物件兒,只稍稍停留,便推說鳳姐兒還有吩咐,起身告辭而去。
離了綺霰齋,遙遙就聽得院墻外喧嚷聲一片,隱隱傳來趙姨娘說話之聲。平兒納罕不已,思量一番才想起來,太太打發趙姨娘去城外護國寺禮佛一個月,算算可不就到了回程的時日?
平兒趕忙快步回了鳳姐兒院兒,將趙姨娘回返之事說與了鳳姐兒。鳳姐兒手托香腮蹙眉凝思,自是打算從趙姨娘處著手,總要給王夫人尋些不痛快才好。
卻說趙姨娘院兒。
一別經月,眼看賈環將自個兒弄得泥猴兒也似,頓時心疼得摟了賈環痛哭不已。
口中叫嚷道:“我可憐的環兒啊……娘這一去,你便沒了看顧。探丫頭也沒管你?黑了心肝的,你姐姐就是個白眼狼,只怕巴不得是打太太肚子里爬出來的!”
話音才落,就聽吱呀一聲房門敞開,隨即便有探春蹙眉入內,說道:“姨娘慎言,須知禍從口出。再者說,我每日都來看顧環哥兒,姨娘不妨問問環哥兒是怎么待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