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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三章 雙雙悄立畫堂前

  一盞鯉魚燈、一盞兔子燈來回搖蕩,湘云扯了寶琴蹦蹦跳跳往前游逛。

  湘云手中提了串肉串,寶琴手中捏著半串糖葫蘆,隨行的丫鬟等俱都捧了糖炒栗子,一路說說笑笑往這邊廂而來。

  行走之際,寶琴忽而一怔,扯了湘云便往一旁跑。

  “誒誒誒?怎地往這邊走?”

  寶琴連作噤聲手勢,扯了湘云躲在一旁假山后,隨即探出個小腦袋來,往方才的路上指了指:“莫吵,你瞧瞧那是誰。”

  湘云仔細端詳一眼,蹙眉道:“那不是璉二哥?身邊兒的是……張姨娘?”

  寶琴后怕道:“還好躲得快,鳳姐姐就在后頭,這二人一準兒撞上。咱們若是遇見了,說不得便要被殃及池魚。”

  湘云卻不以為然道:“逛燈會領了姨娘卻忘了鳳姐姐,說來也是璉二哥的錯兒,又與咱們何干?”頓了頓,又道:“是了,鳳姐姐有意撮合遠大哥與林姐姐,你與遠大哥又是……怎地不跟上去?”

  寶琴笑道:“今兒個本就是遠大哥安排的,所圖就是與林姐姐一道兒游逛,我這會子又何必上前惹人厭嫌?”

  湘云面上古怪,說道:“可是每回寶姐姐去尋遠大哥,你得了信兒總去搗亂,這又是為何?”

  寶琴瞬間斂去笑意,齜著小虎牙道:“堂姐不一樣,我輸誰一頭都成,唯獨不能輸給堂姐!”

  湘云想了半晌也想不通內中情由。保齡侯也有子嗣,年歲大多比湘云還小,又因保齡侯夫人有心疏遠,是以湘云與二叔家的兄弟姊妹并不大親近,也不理解這等姊妹間的相愛相殺。

  不過轉而想起黛玉來,湘云倒是明悟了幾分。于是笑道:“罷了,你自個兒有數就好。不過我看寶姐姐是個好的,自打我去了蘅蕪苑,待我照拂有加。你往后還是少為難她吧。”

  寶琴頓時嗔惱道:“小沒良心的,分明是咱們耍頑的最好,偏你被堂姐收買了去。肉串還我,往后再不待你好了!”

  湘云頓時賠笑道:“好妹妹,我還給你繡了荷包呢,你待我如何我自然知曉,只是寶姐姐……”見寶琴面色不虞,湘云趕忙轉口道:“罷罷罷,我不提她了。”

  說話間二人眼見賈璉領著張金哥往水榭方向去了,這才從假山后轉出。寶琴又歡脫起來,一路蹦蹦跳跳往前頭的攤子尋去。

  湘云就道:“只是婚姻大事不可兒戲,你既得了聘書,來日總要嫁入陳家的。若因著與寶姐姐相爭,反倒耽誤了自個兒。”

  湘云只知寶琴委身陳斯遠,卻不知具體內情,因是關切不已。寶琴也不分說,只是歪頭想起陳斯遠來,面上便莞爾道:“遠大哥也極好,品貌、才情、能為都是上上之選。這般男子,我自問憑著自個兒的家世是配不上的。能嫁過去為貴妾也是尋常。”

  湘云訝然道:“那你不打算游歷天下了?”

  寶琴灑脫道:“且看吧,左右我如今還小,與他相伴十年,得兩個孩兒,倘若到時膩煩了,便尋個由頭脫身。從此天高地遠,豈不快哉?

  去歲離開金陵前,我心下惴惴,曾去寺廟卜愿。用齋飯時曾與一禪師攀談,那禪師曾道,此生便是修行,行也修行,坐也修行。遍歷世間酸甜苦辣,便是不成仙佛,也不枉來此一世。”

  湘云也是灑脫性兒,一邊廂撫著發絲,一邊廂笑道:“這話倒是有些道理,如此說來成婚是修行,游歷也是修行?”

  “便是此理。”

  兩個姑娘家對視一眼,紛紛相視掩口而笑。旋即湘云又蹙眉道:“只可惜我這修行太過難堪。”

  寶琴便笑道:“左右還有幾年舒心日子,誰知來日又是個什么情形?云姐姐若不愿嫁,干脆我扮了響馬,半路搶親可好?”

  湘云眨眨眼,探手捏了寶琴的下頜道:“你這小蹄子,便是搶親也是我來搶你。”

  寶琴咯咯咯笑成個小狐貍也似,扯了湘云又往前行。

  此處燈會人流稀少,兩個姑娘家瞥見一處投壺攤子,又以草蟲兒簪子為彩頭,寶琴極得意那一支蜻蜓簪子,便鼓動著湘云投壺為樂。

  湘云拗不過寶琴,打荷包里取了銀錢交給內侍,取了三支箭正要投壺。誰知手臂方才抬起,便聽得身后驚呼一聲兒,卻是那羽箭的尾羽戳到了人。

  兩個姑娘家緊忙扭身,便見是一對兒璧人相攜而行,身后又跟著丫鬟、婆子各一個。

  湘云不是不知禮數的,趕忙斂衽道惱道:“對不住,實在不知身后有人,這位……”瞥見那女子十七八年紀,小腹略略隆起,湘云才道:“……夫人,可曾傷到了?”

  女子生得嬌滴滴,這會子撲在男子懷中便要垂淚。那男子橫了湘云一眼,數落道:“罷了,還望姑娘往后仔細些。”

  聽聞那人說得不客氣,寶琴卻惱了,道:“本就是無心之失,若真個兒傷了人,我們賠付湯藥銀子便是,更何況如今連油皮都不曾破了?這位公子如此咄咄逼人,可不是君子所為。”

  “你——”男子探出劍指著惱不已。

  懷中女子嬌聲勸慰道:“罷了,俊哥兒,王爺還等著呢,莫要與這等拎不清的計較。”

  男子方才放下手臂,忽而后頭的婆子上前蹙眉端量一眼,說道:“這不是……史家姑娘?”

  史湘云眨眨眼,眼見那婆子也分外眼熟,回想一番才想起來,那日陳家登門道惱,陳家太太身邊兒跟著的便是這個婆子。

  又抬眼看向男子,想想此人竟與那陳也俊說話聲音一般無二,不是陳也俊又能是誰?

  再看其懷中女子,湘云頓時恨得咬牙切齒。不問自知,這等狐媚魘道的,定是那樂戶女子無疑了!

  上回在家中,湘云自個兒也不愿再嫁陳也俊,偏生二嬸從中作梗,這才將婚事延續下來。過后回想起來,湘云自是忿忿不平。

  而今當面見了此二人,真真兒是一佛升天、二佛出竅!

  當即冷笑一聲,叱道:“喲,也是巧宗,不意逛個燈會也能撞見陳公子與陳家少奶奶!”

  陳也俊本就面相冷峻,婆子一語道破當面之人,其心下立時厭嫌不已。待聽聞湘云陰陽怪氣說完,頓時蹙眉叱道:“你如今合該留在閨中,這般拋頭露面是怎么個道理?”

  湘云嘴上也不饒人,反問道:“敢問陳公子以何等身份管我?”

  陳也俊道:“你與我已有婚約,自當遵循婦德。拋頭露面、鬧市嬉鬧,成何體統?虧得我母親還為你說項,先前我只當是什么瓊閨秀玉,如今看來,不過是個沒規矩的野丫頭罷了!”

  “你——”湘云一時氣急,說不出話兒來。

  一旁寶琴瞧出不對,趕忙扯了湘云耳語道:“這人……莫非就是陳也俊?”

  湘云乜斜一眼,冷著臉兒點點頭。

  寶琴抬眼瞥了二人一眼,上前一步將湘云攔在身后,仰著小臉兒道:“陳家好大的派頭,人還沒過門就要管束起來了?只是自個兒家風不正,就莫要挑旁人的不是!”

  陳也俊瞥了寶琴一眼,教訓道:“我與史姑娘說話兒,與你何干?”

  “路不平有人鏟,你口口聲聲數落云姐姐,卻不知未婚先納妾、寵妾滅妻可算家風正?”

  此時那樂戶女子哀怨道:“俊哥兒莫要吵了,都怪妾身,俊哥兒犯不著為了妾身與少奶奶爭吵,免得傷了情分。”

  陳也俊道:“她方才險些傷了你,本就是她的不是,我不過是教訓她幾句罷了,偏她自個兒還自以為是!真真兒是少教養!”

  湘云惱了,嚷道:“我如何,用不著你管!你我本就相看兩厭,你若有能為,何不將婚事退了?”

  陳也俊冷笑道:“你道我不敢?若不是保齡侯夫人求肯,這婚事我早就退了!”

  此時忽而聽得小螺在遠處道:“遠大爺,便在此間!”

  湘云、寶琴一并扭頭看過去,便見陳斯遠大步流星而來。待到得近前,先端詳了二人一眼,低聲問道:“可還好?”

  湘云委屈巴巴兒的搖了搖頭,寶琴告狀道:“哥哥來的正好兒,這人欺負云姐姐。”

  陳斯遠朝著寶琴點點頭,扭身看了陳也俊一眼,潦草拱手道:“陳兄這是在作甚?”

  陳也俊不好發作,只蹙眉道:“史姑娘傷了內子,我不過出口教訓幾句罷了。”

  “內子?”陳斯遠逮著其口誤不放,故作愕然道:“陳兄何時娶親了?”

  陳也俊一時淤塞,陳斯遠便道:“若我不曾記錯,陳兄與云丫頭去歲才定下的婚事,若另行再娶……只怕于理不合,小心吃了官司啊。”

  陳也俊道:“不過是一時口誤,陳兄弟何必揪著不放?莫不是你要為史家姑娘出頭?”

  “云丫頭是我帶出來游逛的,自是要護她周全。且不拘是在侯府還是榮國府,云丫頭可從未吃過這般委屈,陳兄今兒個若不給個說法……只怕說不過去。”

  陳也俊蹙眉不已,一旁寶琴添油加醋道:“哥哥不知,云姐姐方才要投壺,誰知這二人便從背后湊了上來。自個兒不長眼被戳了下,反倒劈頭蓋臉埋怨云姐姐腦后沒長眼。”

  陳也俊瞪著寶琴道:“你少渾說一氣!”

  寶琴立時委屈巴巴躲在陳斯遠身后,扯了其衣袖道:“哥哥你瞧,這人還要兇我呢!”

  此時陳斯遠身邊兒的黛玉上下掃量了那樂戶女子一眼,就道:“若我沒猜錯,這便是那樂戶女子?陳公子既得佳偶,又對湘云多有不滿,何不就此將婚事作罷?間隙已生,若強行彌合,只怕來日必成怨偶。”

  陳也俊眉頭緊皺,半晌才道:“罷了,不過些許小事。忠順王相邀,在下這就告辭了。”

  陳斯遠笑著拱手道:“慢走不送!”

  目視其領著樂戶女子遠去,陳斯遠這才扭身看向湘云。刻下寶琴、黛玉正扯著湘云說話兒,云丫頭也是委屈極了,這會子正默然垂淚。

  陳斯遠心道,莫不是寶姐姐說中了,保齡侯夫人強行讓湘云嫁給陳也俊,所圖的便是湘云的嫁妝?

  寶琴、黛玉勸慰半晌,陳斯遠也上前道:“云妹妹也不用氣惱,來日之事誰又說得準?忠靖侯本就不滿此婚事,來日等你二叔回京,說不得還有一番計較。”

  湘云默然頷首。

  此時又有鳳姐兒、平兒追了上來,見湘云啜泣不已,趕忙上前問詢。鳳姐兒本就被賈璉氣了個半死,待聽聞方才種種,頓時氣得咬牙切齒,只道:“只恨我遲了一步,不然定要那姓陳的好瞧!”

  半晌,眾人勸好了湘云,卻也興致大壞,再沒有游逛之心。黛玉便提議盡早回轉,眾人應下,結伴往回而行。

  誰知回程過半,路過韶景軒,陳斯遠耳聽得內中絲竹陣陣,面前便有個內侍一甩佛塵攔住,開口道:“可是陳孝廉當面?”

  陳斯遠見那太監眼生,當下也拿不住此人來意,只拱手作禮回道:“正是。”

  那內侍笑道:“我家王爺有請,還請陳孝廉移步韶景軒。”

  陳斯遠蹙眉不已,問道:“敢問貴王爺上下?”

  內侍傲然道:“我家王爺乃是忠順王。”

  忠順王?賈家的大敵?這人怎么找上自個兒了?

  好似情知陳斯遠心中疑慮,那內侍就道:“我家王爺包下了韶景軒,廣邀京師才學之士,辦了上元詩會。奈何詩會過半,佳詞欠缺,王爺深以為憾。又聽聞陳孝廉也來了燈會,大喜之下這才打發咱家來邀陳孝廉登樓一敘。”

  陳斯遠心下嗤之以鼻,忠順王此人貪鄙尤甚賈赦,從未聽聞其有附庸風雅之舉。此番相邀,定是另有算計。

  只是此人到底是親王,陳斯遠如今不過是個舉人,不好當面駁了其顏面。便道:“得王爺青眼乃是學生幸事,只是今日并非在下獨自來燈會游逛……可否容在下先將眾姊妹送出園,過后再登樓拜訪?”

  內侍道:“既如此,那陳孝廉可要快著些,不好叫王爺多等。”

  陳斯遠拱手應下,別過內侍,引著鳳姐兒、黛玉等繼續西行。

  稍稍走遠,鳳姐兒便關切道:“夜貓子登門無事不來,那忠順王素來不安好心,遠兄弟怎地應下了?”

  黛玉也蹙眉道:“再是不安好心,人家也是親王,遠大哥哪里敢推諉,再平白得罪了人。”

  鳳姐兒道:“來呀,快去將二爺尋來。”又與陳斯遠道:“有你二哥陪著,那忠順王想來也不敢太過分。”

  陳斯遠笑道:“那就有勞二嫂子了。”

  閑言少敘,陳斯遠將眾人送至如意居,本意是天時已完,不若讓鳳姐兒帶著眾人先回榮國府。

  鳳姐兒生怕陳斯遠出了事兒,黛玉、寶琴心下也不肯,湘云更是個講義氣的,于是俱都不肯先行離開。

  陳斯遠勸說無用,只得別過眾人重新往韶景軒而去。

  他才走了一刻,便有找尋賈璉的仆役來回:“回二奶奶,小的等遍尋左近,也不曾尋見二爺身影。想來……想來是與張姨娘早早兒回了府。”

  鳳姐兒立時惱了,道:“不是說等著咱們一道兒回嗎?這個……”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

  黛玉揪心不已,略略思量,便尋了仆役問道:“今日達官顯貴云集,卻不知都有誰?若有府中相熟的,說不得求了情面,此番也就遮掩過去了。”

  鳳姐兒醒悟過來,連道:“正是正是,快說說都瞧見了誰。”

  仆役、婆子一邊回想一邊說,支支吾吾說了十來個人,卻都是交情淡薄的。正一籌莫展之際,仆役就道:“是了,小的方才聽聞,順天府尹邵大人領著家眷也來了。”

  鳳姐兒正搖頭之際,黛玉卻是眼前一亮,道:“邵世標?”

  寶琴察言觀色,忙道:“林姐姐識得邵大人?”

  黛玉道:“邵大人乃我父故交,我父彌留之際,邵大人還曾不遠千里打發其侄登門探病。”略略思量,黛玉篤定起來,吩咐道:“取筆墨來。”

  鳳姐兒也吩咐一聲兒,丫鬟趕忙奉上筆墨紙硯。黛玉提筆落墨,寫了拜帖一封,吹干墨跡后遞給仆役,吩咐道:“拿了拜帖速速遞給邵大人!”

  仆役得了吩咐,拿上拜帖匆匆而去。

  不提如意居中眾女提心吊膽,卻說陳斯遠挪步到得韶景軒,便見那內侍正在門前等候。

  見了陳斯遠不禁笑道:“陳孝廉果然來了,還請移步上樓,王爺可是等得心焦啊。”

  “好說。”

  這韶景軒分作三層,陳斯遠隨著內侍拾階而上,少一時到得三層。便見內中輕歌曼舞、觥籌交錯,好一派酒池肉林景象。

  內侍笑吟吟上前與一蟒袍中年胖子耳語幾句,那胖子拍拍巴掌,歌舞頓時停歇。舞妓紛紛退下,那忠順王咧嘴笑著看向陳斯遠道:“陳孝廉可算是來了,且先滿飲三杯,旁的話兒過后再說!”

  陳斯遠笑著上前見過禮,起身笑道:“王爺怎知學生正口渴?”

  此時就聽一旁陳也俊冷聲道:“陳孝廉巧舌如簧,方才費了半日口水,豈有不口渴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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