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留孔續慢慢消化他的任務,向陳心堅催問陸訚的事情。
好在陸公公也算是眼下的風云人物,動向不難查探。
朱厚照已經給陸訚賜了宅子和仆役,關于他的賞賜,還在等待兵部以及內閣,商量出個最終結果。
裴元不用猜就知道,這個結果一定會對陸訚很不利。
原因很簡單。
打仗的時候,陸訚這個提督雖然威風赫赫,但是等到打完之后呢?
那些軍頭有自己的班底,那些文官有自己的師長故舊。
陸訚呢?什么都沒有。
隨著戰爭的結束,陸公公一下子就現了原形。
他不過是個天家奴仆罷了。
所以打壓陸訚,受到的反彈最小,還能憑借陸訚曾經提督軍務的大旗設定個天花板,給其他的官員打個樣。
估計現在陸公公都不敢奢求什么重賞了,只要別太難看就行。
裴元又向那錦衣衛探子,求證了下陸訚的近況。
可惜,那錦衣衛探子也說的含糊不清。
裴元也不失望,果斷決定先去見了陸訚再說,畢竟真正的內幕,只掌握在少數人手中。
朱厚照賜給陸訚的宅邸,離得皇城很近。
等到了地方,裴元讓陳心堅拿了自己的名帖,上去遞給了門子。
那門子看了一眼,見有“鎮邪千戶所,錦衣千戶裴”的字樣,當即吃了一驚,連忙對府門外的一行人說道,“陸公公有過吩咐,若是裴千戶到了,可以隨時去見他。”
說著,趕緊張羅著人大開中門。
陳心堅在旁,見這會兒天色還早,順口向那門子打聽道,“陸公公今天沒有入宮值守嗎?”
那門子是臨時從皇莊抽調來的,慣是會看眼色。
他既已知道陸公公對這裴千戶的態度,哪里敢得罪裴千戶的身邊人。
于是便陪笑道,“只前些日子,天子曾把陸公公叫去問對,之后就一直留在府里,等待朝廷封賞。”
“陸公公這些天,除了每日讓人詢裴千戶來沒來,并未離府半步。”
裴元聽完感嘆一聲,這就是開掛開多了的壞處。
之前還頗有主見的陸公公,現在遇到麻煩,已經不知道該怎么應對了。
嘖,開掛有什么好?
等到中門大開,那門子趕緊上前相迎。
陳心堅從后面探頭往院子里看了一眼,也跟著迎接裴元進去。
裴元跟隨著一個急匆匆趕來的管事向里走,一直進了二進院子,才見到了趕來相迎陸訚。
陸訚看上去比在湖廣前線時,清瘦了不少。
或許是多日未出門的原因,頭發也只雜亂的挽著。
因帶了些微醺的酒氣,看上去頗是落魄。
陸訚見到裴元,就欣慰的說道,“我就知道裴賢弟不會辜負我。”
裴元看陸訚這般,也誠懇提醒道,“陸兄何以憔悴至此?自今日起,當戒酒才是啊。”
陸訚見裴元上來就先關心他的氣色,心頭更是涌起一股暖流。
這些日子,他可是嘗夠了人情冷暖的滋味。
陸訚上前幾步,扯著裴元的手,一時滿腹心酸,感嘆道,“為兄這番遭遇,委實一言難盡啊。”
陸訚正有一肚子話要說,目光微掃,顧及人多眼雜,連忙將仆役們斥退,又拉著裴元往里面的院子走。
走了幾步,見裴元身后有人一直跟著,便向裴元示意。
裴元連忙道,“他是陳頭鐵的弟弟,絕對靠得住。”
陸訚作為裴元起步階段最早的受害者,也是間接逼宮韓千戶,讓裴元這個副千戶得到落實的關鍵人物,對裴元的老班底還是心里有數的。
聽說是陳頭鐵的弟弟,便也向他點了點頭。
等到二人攜手到了后面一處院落,陸訚勉強打起精神,對裴元笑道,“我的事情且不提,先帶賢弟見一個人。”
說著便叩響了門扉。
院子里面有了動靜,又很快消失。
陸訚揚聲道,“是我,帶裴千戶來看看你。”
話音剛落,那院門就被猛地拉開。
一個長手長腳,長得頗有壓迫力的雄壯漢子,正滿臉復雜的看著裴元。
裴元見了那人,嚇了一跳,險些脫口問道,“吾兒奉先,為何在此?”
原來那人,正是本該逃亡江西的霸州賊帥齊彥名。
不說裴元吃驚,齊彥名看著眼前的“諸葛蔣干”,也一時怔怔。
就是眼前這人,將曾經無比強大的霸州叛軍玩弄于股掌之中,隨后在他那不可思議的支配力下,指揮著霸州叛軍南下北上,左沖右突,進入他預設好的陷阱。
在淮上被陸訚和白玉突襲的那次大敗之后,齊彥名無數次夢魘一般的想起,當初在桃源縣外,裴元從容笑著說起的那句話。
——太監陸訚要取代谷大用啦。
那種游刃有余的強大,讓齊彥名有一種極不踏實的恐懼感。
落入這種人的算計中,他們還能有未來嗎?
到了后來,霸州軍被驅趕去了湖廣,幾乎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他們的兵士疲憊,后勤中斷。
就連最精銳的霸州馬賊也死傷大半,再也沒有往日周旋如龍的風采。
就在所有人沉浸在迷茫中,不知所措的時候。
霸州賊帥劉六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喃喃的念叨了一句,“充錢就會變強……”
這句話像是魔咒一樣,一下子就激發了賊帥們的心理不適。
他們情不自禁的又回憶了一遍那些被支配的日子。
然后發現……,那段無腦的猛沖的日子,過得確實很爽啊。
至少在淮上戰役被從后突襲之前,霸州軍幾乎抵達了他們強盛的頂峰。
他們劫掠了大筆的糧倉,還搶走了大批的鹽,通過精妙的戰術拉扯和進軍,將朝廷構筑了快半年的圍堵防線,直接拖拽的崩潰。
隨后他們從被撕扯的稀里嘩啦的朝廷大軍中,像是猛虎一躍而出。
再然后……
陸訚出現了!
想起裴元,齊彥名的思緒就比其他人復雜多了。
除了那種被人支配的恐怖仍覺悚然,他還被裴元毫不掩飾的拉攏過。
裴元反復提及想要保住他的性命,甚至就連如何保命的細節,都對他提到了。
當時齊彥名顧全義氣,毫不猶豫的拒絕了,但是裴元的這番心意,他還是很領情的。
也就是在那一次,不知是誰說了句,“充錢試試吧。”
然后,幾乎立刻得到了所有賊帥們的熱烈響應。
就連齊彥名也懷揣著某種莫名期待,表達了強烈的支持。
之后的事情,簡直如同魔幻一般。
等到那個男人拿到了錢,那些像是瘋狗一樣死咬他們的朝廷大軍,像是被什么無形的力量按住了一樣,停在原地不再進攻。
再然后,在這個戰場靜謐的空當,那個一直有心拉攏他們的寧王,大著膽子派出船隊,跑來接人。
齊彥名本來是要跟著劉六、劉七一起跑路去江西的,但是這兩位賊帥顧念那些跟隨他們轉戰的部屬,于是違背了裴元的約束,暗自鼓動手下去團風鎮奪船,自謀生路。
結果這個多余的動作,引發了朝廷官軍的警惕,并立刻做出了回應。
在朝廷大軍的突然進攻下,霸州賊軍狼狽逃竄,齊彥名所在的船只失控,飄向岸邊,落入了官軍的層層包圍。
最終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劉六、劉七他們揚帆遠去。
齊彥名雖是顧念義氣的,但也不是死心眼。
劉六劉七已經逃往江西,他也沒有以死報效的意義了。
螻蟻尚且偷生,何況他齊彥名自覺還沒活夠本,于是這時他就想起了當初裴元的叮囑。
齊彥名當即向人大喊著要見陸訚,并且靠著裴元的許諾,茍活了下來。
陸訚不知道裴元和這賊帥之間的關系,想著裴元來湖廣的時候還特意叮囑過,顯然是很在意的人,就想當然的把他劃入了友方陣營。
畢竟裴千戶路子野嘛。
這次班師回朝,陸訚便打算帶著他回京,交給裴元發落。
齊彥名聽說是要去見裴元,長吁短嘆一陣,倒也有些聽之任之的意思。
是以,來了京城后,齊彥名便一直留在陸訚這里。
裴元不知道這些細情,猛然看到齊彥名,不由大吃一驚。
但是長久的習慣,讓裴元在震驚之余,仍舊不忘下意識的裝了一下。
他看著齊彥名,第一句便是,“我說過要保下你的,如何?”
齊彥名啞口無言,只能收起了復雜的情緒,對裴元頹然拱手道,“齊某欠你一條命。”
裴元笑了,干脆直接的說道,“我要你的命作什么?你以后就是我的人了。”
齊彥名沒想到裴元這么直接,一時不知道該怎么接了。
按道理來說,劉六、劉七仍舊還好生生的在寧王那里,他該去輾轉投效的。
可是當大船飄向岸邊,落入官軍的羅網中時,過往的齊彥名就已經死了。現在的這條命是裴元給的,他實在說不出拒絕的話。
甚至,在他鬼使神差的跟著陸訚前來京城的時候,他心中就隱隱有些想法。
裴元看著齊彥名,似笑非笑的問道,“那種看的越明白,就越絕望的日子,是不是不好受?”
“以后還是跟著我混吧。”
“你這種人,只需要乖乖聽從我的支配便好。”
他慢條斯理的說著,臉上那從容的笑意,一如當初。
齊彥名深吸了一口氣,認命的拱手道,“齊某這條命,就是你的了。”
這句話像是打開了什么心神上的枷鎖,讓齊彥名一直以來的疲累和壓力都消失無蹤。
裴元不想當著陸訚多說什么,示意陳心堅道,“你和彥名先親近親近。”
說完,探頭進了那院子看了一眼,“這里還有旁人嗎?”
陸訚道,“沒有了,我也怕旁人察覺到蹊蹺。”
裴元便當先進去,對陸訚道,“走,咱們進去說話吧。”
又示意齊彥名和陳心堅,“你們兩個把好門口,不要讓外人靠近。”
陳心堅應是,齊彥名也別扭的拱手一禮。
慢悠悠的步入院中,裴元邊走邊向陸訚問道,“朝中可有明確的決議了?”
外面風平浪靜,可不意味著暗地里就沒有波瀾。
陸訚嘆了口氣,咬牙道,“結果出來了。兵部以咱家為功勞第一,加祿米四十八石,蔭弟、侄各一人為錦衣衛世襲指揮使。”
“總兵官仇鉞進封咸寧侯,提督陸完升左都御史,與彭澤俱加太子少保,各蔭子一人為世襲百戶。”
“監槍張忠尹生張銳歲加祿米二十四石,蔭弟侄一人為錦衣衛世襲正千戶,領軍官劉暉、郤永、時源升右都督。其他……,各有升賞。”
裴元聽完,不由同情的看了陸訚一眼。
陸訚平白的得了功勞第一,但是實際上得到好處最大的卻是仇鉞,這家伙由伯晉升為侯,成了整個平定霸州叛亂最大的贏家。
直觀地來看,陸訚得到的賞賜,居然還被蕭韺壓下了。
蕭韺憑借著陽谷一戰白嫖的功勛,可是拿走了兩個伯。
蕭韺自己得了一個伯,他過繼出去的兒子蕭通也得了一個伯。
可那蕭韺和蕭通算什么東西?
這倆家伙是當初蕭敬為了幫他們攢資歷,派在陸訚身邊鍍金的。
結果陸訚這個統領二十多萬大軍的提督軍務太監,只給弟弟和侄子掙出來兩個錦衣衛世襲指揮使,幫他鞍前馬后做事的小弟,卻拿走了兩個伯爵。
這踏馬簡直離譜!
另外一個變數是,陸完居然沒有順理成章的從兵部侍郎進位兵部尚書,而是升了左都御史,成了都察院的一把手。
裴元隱約覺得,陸完進位大都憲,很可能是當初的離間計生效了。
所以被動成為劉瑾閹黨領袖的陸完,才會在班師回朝后,直接就被解除了兵權。
王敞和陸完,這一南一北兩個兵部尚書被解除掉兵權,也就意味著對劉瑾余黨的絞殺要進入到最后階段了。
而且如果王瓊那邊進度順利的話,吏部和都察院很快就會推動那場滑天下之大稽的京察了。
這時候接手都察院,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啊。
而且李士實呢?
朝廷總不能剛把李士實從南京弄來,又再次弄去地方吧?
這家伙的“闖三關”現在應該已經在推動了,這時候的朝局變動,很可能會引來不小的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