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吃完了東西,在焦妍兒的服侍下穿好棉甲,又披了一件蓑衣,這才撐了竹皮傘出門。
裴元先就近看了看自己營地這邊。
除了有一處帳篷因為綁扎不牢固,出現了垮塌進水,別的都還不錯。
這會兒大多數帳篷為了御寒,都緊閉著,只有幾處作為火灶的帳篷四下敞開著,往外冒著黑煙。
裴元過去瞧了一眼。
發現很多錦衣衛士兵,并沒留在自己帳篷里,而是擠在這里烤火談笑。
那些松木干柴雖未淋雨,但也受了潮,再加上松枝里的油脂,燒起來的煙不小。
于是在那兒烤火的士兵都以三缺一的態勢圍坐,避開了下風口。
裴元制止了眾人行禮,很和氣的對他們鼓勵道,“三兩日間,本千戶便為諸位破敵。咱們營中準備的木柴充足,糧食也充足。各位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睡醒了就來烤火看雨。”
眾人聽了都歡呼一聲。
只要打贏這仗,就能直接就近去陽谷縣休整,到時候要什么有什么,也不怕這點浪費。
想到能去縣城休整,裴元又繼續許諾道。
“等打贏了這仗,進了陽谷,兄弟們隨便吃,隨便喝,隨便嫖,我讓陳頭鐵帶著銀子去給你們結賬。”
營帳中士氣一時大振,氣氛肉眼可見的活躍了起來。
當初奪回輜重后,裴元就拿回了自己的銀子。
他一萬,蕭韺七千,剩下的都是谷大用的。
這也是當初就說好了的。
等到打下了流賊的營地,一定還有更豐富的收獲等著裴元。
當然,這件事肯定不適合獨吞。
谷大用這個暫時失勢的太監,還有著十年以上的遠大前程,副千戶蕭韺背后,更是有堪比老烏龜德川家康的太監忍者蕭敬,至于裴元裴千戶。
他自身就是很重的籌碼。
在屢屢完成不可能的奇跡后,現在沒有人敢無視裴元的意見。
縱是裴元想把錢都拿走,那兩人下意識的第一個反應,也會是摸著下巴一臉的睿智。
——裴千戶必有深意!
當然,事后會是什么結果就不好說了。
裴元當然要把事情做的漂亮些,到時候怎么分,也可以提前談好。
至于手下的那些士兵……
裴元帶來的錦衣衛士兵,他會自己犒賞,至于徐州衛的人嘛。
殺敵眾多,繳獲豐盛,那不該是由朝廷來賞功嗎?
關他們三個話事人什么事?
至于名義上武職最高的徐豐,那裴元就不操心了,自己的狗自己管,那是蕭韺要擺平的事情。
離開了自家的地盤,裴元想著先看看霸州叛軍的情況,也沒去見谷大用和蕭韺,慢悠悠的撐著傘往前營行去。
陳頭鐵正好瞧見,趕緊從自己帳篷里提刀出來,展現自己的忠誠和勤勉。
裴元到了前營望樓這邊,正好遇到巡視的程雷響。
他有些詫異的問道,“怎么還沒睡?”
程雷響看看陳頭鐵沒說話,裴元無語,就算那事兒干的不地道,也沒必要連頭鐵也防吧。
你們兩個跟著我,干的不地道的事兒可多了。
裴元道,“直接說。”
程雷響這才道,“侯慶和丁鴻、醍醐和尚都回來了。侯慶干的很利索,那兩個好像沒察覺什么。”
裴元點點頭,沒多說話。
當初虎賁左衛滅門的時候,就是侯慶帶人去百戶所里斬盡殺絕。
裴元對侯慶的立場,還是相當放心的。
解決此事的難度,其實也不高。
只要把最難搞的那部分人安排去山中放火,然后在放火后,殺掉隨身跟著的人,之后只要不通知剩下的人,直接帶著丁鴻和醍醐和尚撤離,那就八成能辦利索了。
裴元不解,“那你怎么還沒去睡?”
程雷響回答的言簡意賅,“穩一點。”
這種惡劣的事情確實要穩一點,裴元扭頭對陳頭鐵道,“以后多向程總旗學習。”
陳頭鐵憨厚的應了。
裴元正要上望臺去看霸州賊的情況,卻見望臺上像是搭了個狗窩一樣,用木板稻草之類的拼出個勉強能住人的地方。
裴元心中有些猜測,過去一瞧,果然見到陳虎頭被塞在里面,而且背綁在木樁上,視線就正對著霸州營地。
雖然稍微能遮風擋雨,但是估計也很遭罪。
陳虎頭聽見動靜,疲憊的睜開眼,狠狠地盯著裴元。
裴元回頭對程雷響道,“下次別把人塞狗窩,兆頭不好。”
程雷響應下,默默記在心里。
裴元也不理會陳虎頭,仔細的打量著霸州流賊那邊的動靜。
霸州流賊營地那邊的動靜和裴元預料的一樣。
低洼的地勢,積攢了不少的雨水,大半的帳篷,已經被水灌了進去。
有一個明顯臨時墊高了的帳篷應該是“滿天星”的大帳,帳幕像是吸飽了水,沉重的需要用大量的木樁支撐。
有些地勢稍高的帳篷那里,時不時就發生爭搶。
裴元站在望臺上,就眼睜睜的看到一幫被打跑的家伙,拿著刀子回來,把之前那波人的帳篷劃開就跑。
也有一些人翻檢著散在地上的木料,劈開幾層,見里面是干的,就欣喜若狂的拿著就走。
裴元預想過流賊的營地會出現混亂,只是沒想到會這么混亂。
在大自然的威力面前,“滿天星”的威信,已經無法應對這樣法不責眾的情況了。
他們已經從了賊,已經渾身濕乎乎的在雨中受凍了。
“滿天星”還能要他們怎樣?
這樣一個管理糟糕的營地,確實不能勝任冒雨移營的任務了。
就算勉強轉移到稍高的地方,營地里的所有人和所有物資也會被打濕。
何況這個地方看著低洼,也只是比周圍地方低個半尺左右,難受歸難受,但是這威脅并不致命。
裴元看著少數帳篷中,冒出的寥寥煙氣,又有了更進一步的判斷。
或許他們大多數人連口熱飯都吃不上了。
他們現在只能用雨水浸泡過的糧食,勉強飽腹。
可這雨水……
裴元伸出手來,一滴滴的雨水落在掌中,然后滑落。
不一會兒功夫,裴元手掌上便出現了斑斑駁駁的污漬,有炭的黑,還有油漬的五彩斑斕。
可這雨水是臟的啊!
裴元看看天空中厚厚的云層。
這雨只要開始下,就不是想停就能停了。
被澆滅的丘陵時不時地冒著煙,繼續貢獻著力量。
吹來的風也越發冰冷。
正在裴元默默盤算的時候,一旁又響起了微弱的嗚嗚聲。
裴元也不回頭,吩咐道,“讓他說話。”
程雷響上前,拽掉了陳虎頭的堵口布。
這個在山東縱橫的流賊頭領,劇烈的喘著氣,好一會兒才斷斷續續的說道,“這個望臺,是你早就修造好的吧?”
裴元“嗯”了一聲。
他既然讓“大老虎”開口,就有和他交流的打算。
陳虎頭聽了裴元的答案,繼續說著昨天想了半夜的事情。
“這么說,你是早有預謀?”
昨天他被捆在這里之后,那難熬且恥辱的一夜,他就靠看著對面的流賊營地的動靜,來打發時間。
然后他就偶然間意識到,自己所在的位置,怎么那么合適呢?
剛正好就面對著那片流賊營地。
單純從官軍營地的布局來看,這個位置并沒有什么特殊之處,這個望樓似乎便是隨便找了個地方,立在這里的。
但是假如和霸州流賊的扎營地,聯系起來看呢?
這個在官軍營地中毫無特殊的位置,怎么就偏偏正對著“滿天星”立下的營寨呢?
陳虎頭聽過諸葛蔣干的名頭,心中怎能沒有懷疑。
今天見到裴元就站在這望臺,像個幕后黑手一樣,平靜的看著浸泡在雨水中的霸州軍營,他心中的那種直覺就越來越強烈。
就見裴元的背影紋絲不動,很悠然很平靜的回答道,“不然呢?”
“你、你早就算到會有今天?”
陳虎頭的話里透著驚疑和恐懼。
裴元笑了,他回頭淡淡道,“我還算到了明天、后天、大后天。”
裴元的笑容很爽朗,背襯著那陰沉沉的天空,在陳虎頭彷佛面前,彷佛如陽光般的一抹亮色。
陳虎頭腦中閃過無數的想法。
裴元卻沒心情和他交流了。
他對程雷響道,“喂他點東西,重新堵上嘴。他要是廢話,不喂也行。”
他有點怕程雷響曲解了自己的意思,特意強調了下,“讓他活著。”
裴元就是要讓他活著,親眼看看自己是怎么用極少的人馬,摧毀眼前的霸州流賊的。
他要讓陳虎頭把他的恐懼,帶回給劉六、劉七和齊彥名。
讓那些已經脫韁的霸州軍,重新乖乖的聽他的話。
聽話,裴千戶會給他們活路。
不聽話,裴千戶會親自去摧毀。
裴元正要往回走的時候,蕭韺和谷大用一起找了過來。
程雷響見狀,趕緊先把陳虎頭的嘴封住,緊緊的捆了。
蕭、谷兩人臉上都樂呵呵。
裴元也笑著主動對谷大用道,“正想去拜見谷公公,只是沒親眼看看敵情,心里沒數,也怕谷公公問起,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谷大用驚奇的看著裴元。
不是,你之前那桀驁不馴的樣子呢?
改回來!
我不習慣!
裴元卻心里有數,隨著戰爭的結束,那些臨時在他手里的權力,終究會慢慢的回到上位者手中。
該會做人的時候,還是要會做人一點。
不然怎么會有馬放南山,鳥盡弓藏這種話?
好在裴元已經開始在馴化霸州軍,他的鳥可以隨時放出來,這就讓他有點底氣。
蕭韺笑呵呵的大拍馬屁,“當初裴千戶和我說起他的籌劃,我還有些不信,沒想到真如裴千戶所料。真的是讓卑職大開眼界,佩服不已。”
谷大用也哈哈一笑,“看來咱家還沒老糊涂,還是知人善任的。”
裴元見這兩人心情都不錯,也暫時示好。
他提議道,“難得今日開懷,咱們要不要聊點更開心的事情。”
“哦?”兩人都笑,“裴千戶請說。”
裴元便攤開手,向兩人展示自己那臟兮兮的手掌。
“兩位想必沒有注意,這雨是臟的。霸州流賊的營地,大半已經被這臟雨浸泡,那些糧食、食水,恐怕也不干凈了。”
“他們現在沒有太多干燥的木柴,只能吃生水泡軟的糧食,很快就會生出疾病。”
“哪怕今晚的溫度不繼續降,恐怕等到明天,他們也該大半失去戰斗力了。”
兩人聽到都驚喜道,“還有此事?”
蕭韺也試探著伸手,在雨傘外接著雨滴,滿臉的不可思議,“這雨,怎么會是臟的?”
裴元不動聲色道,“自然是知為道長法力通玄,手段高妙。”
兩人聽了臉上都露出敬畏之色,“真乃方外高人也!”
谷大用又緊張的詢問了一聲,“那咱們喝的水?”
裴元表示自己已經安排的明明白白,“咱們吃的是井水,一時污染不到,我還特意讓人做了遮擋和維護。而且喝之前,這水也燒開澄清過了。”
裴元順帶著給這兩個家伙表達了一下,知為道人想去京城發展的想法。
“道長雖然乃世外之人,這次也靜極思動,想要在紅塵試煉一番。所以才被我請動,往京城一行。聽知為道長的意思,可能要在京城停留一段時間。”
“說起來,卑職也有一段機緣,這位道長乃是卑職的師叔輩。”
“以后他老人家在京城若遇到什么攪擾清凈的事情,還得依靠蕭公公和谷公公的照顧。”
裴元說的蕭公公自然不是蕭韺,而是他身后的蕭敬。
兩人聽到知為道人這等世外高人,要在京城暫居,都是越發歡喜。
蕭韺主動道,“我那叔父曾經和貴人們籌錢修過一座道觀,正好可以請道長前去落腳。道長不但可以在那里安心修行,我們叔侄也好早晚請教。”
北京城的大多數寺廟、道館都是太監和后宮修的,裴元對此倒不意外。
意外的是,沒想到蕭敬這家伙敬奉的還挺小眾,竟然是道家流派的。
谷大用聽了不干了。
這等法力通玄的高人哪能被蕭敬拉攏了,他想了想,冷不丁的問道,“知為道長是道門高士,難道不先問問天子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