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韺就覺得很奇怪。
但哪里奇怪,一時半會兒也說不上來。
等到回憶一番,想要再次開口,才意識到一個不對勁的事情。
我去!
怎么一直是這個嫌犯在問話?
陸公公不管的嗎?!
蕭韺正愣神,就聽裴元又向陸公公建議道,“把那個徐豐叫進來問問吧,這種事情不好不管的。”
陸訚的心情很微妙。
是我理解的那個“不好不管”嗎?
他清清嗓子說道,“嗯,把那個徐豐帶進來吧。”
蕭韺懵懵的,下意識的出了大堂。
外面的徐豐早就等的有些迫不及待了。
見蕭韺出來,便主動詢問道,“蕭千戶,陸公公怎么說?”
“哦,陸公公讓你進去。”蕭韺回過神來,答了一句。
徐豐聞言便踏上臺階,蕭韺越來越覺得有些不對勁,想要伸手阻攔徐豐,看了眼徐豐那驚訝的眼神,也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只能警告道,“小心說話,感覺氣氛有點不對。”
他生怕被徐豐帶進坑里,盯著徐豐,厲聲詢問道,“這件事你有多大把握?沒有對我隱瞞什么吧?”
徐豐見蕭韺的態度不太對,心里咯噔一下。
好在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真要是遮掩不住,大不了把平賬的事情說出去。
與南京兵部通賊相比,這點小事兒,已經不算什么了。
徐豐當即拍著胸脯說道,“當時我就在桃源城頭上,到底打沒打,我心里還沒數嗎?”
蕭韺吐出口氣,“那就好。”
等徐豐報門而入,立刻就發現了同在堂中的裴元。
他心中有些驚疑,暗道難怪蕭千戶反復追問,原來那個裴元也在。
這是,來送禮的吧?
徐豐心中想著,卻也沒有絲毫退縮的意思。
他有實錘,何況那陸公公初次掌兵,若是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辦成了南京兵部的案子,足以讓他建立威信。
徐豐正想著,就聽裴元開口問道,“剛才聽蕭千戶說起南京兵部通賊的案子,這件事你有沒有實證?”
徐豐下意識看向陸訚,見陸訚盯著自己沒開口。
大致有些明白了。
看來是蕭千戶已經把事情說過了,所以陸公公讓自己和這個裴元當面對質。
徐豐于是便道,“當時我就在桃源縣城之中,到底打沒打這場仗,難道我還不清楚嗎?而且當時在場的指揮使有十多人,陸公公可以挨個找人詢問實情,我想,總不至于每個人都說謊吧?”
裴元替徐豐理了一下邏輯。
“也就是說,因為霸州叛軍沒有攻打桃源城,所以你就懷疑南京兵部通賊是嗎?”
徐豐聞言一愣。
事情哪能這么輕描淡寫的歸納,你要知道當時那個形勢,當時那個氣氛……
我該怎么解釋呢?
徐豐只得硬著頭皮道,“當時曾經王敞出城和霸州賊短暫交談,之后賊軍就退去了。結果第二天賊軍來了,也只是對城池圍而不攻,所以我有理由相信,王敞一定是和他們有什么勾結。”
“勾結什么?”裴元神色平靜,細細詢問道,“霸州軍數萬人來回奔走,先是撤圍,之后又一夜佯攻,他們的意圖何在?總不至于是給王敞冒功吧?”
不等徐豐回答。
裴元又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當時王敞上報朝廷的是慘敗,而且南直兵馬損失慘重。”
裴元看了看陸訚,又看向徐豐。
“如果按你的意思。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他們兩個勾結的結果。一方是數萬霸州軍疲師遠征,勞而無功。一方是南京兵部尚書主持的防線慘敗,損兵折將?”
裴元看著徐豐,認真問道,“那他們勾結在一起,到底圖得什么呢?”
徐豐被問的一懵。
是啊,他們圖的什么呢?
徐豐看著裴元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心中略有慌亂。
想起剛才的備用計劃,他咬了咬牙,決定說出一點小秘密。
“其實,還有一件事,與此關聯。”
裴元沒說話,瞧了瞧陸訚,陸訚很配合的開口道,“說說吧。”
徐豐于是便把王敞牽頭,為南直隸諸多衛所平賬的內幕一一揭露出來。
陸訚聽了直呼好家伙。
南京兵部真是他媽的敢想敢干啊。
徐豐說完,裴元又搶著開口,陰惻惻的質問道,“南大司馬的腦子又沒壞掉,為何要替你們擔下這樣的事情?”
蕭韺見徐豐陷入被動,當即喝問道,“荒唐!裴元,這里哪有伱說話的份兒?”
“這件事上,你也是嫌犯!”
接著,蕭韺轉向陸訚,拱拱手道,“公公……”
陸訚目不斜視,表情淡淡,“讓他說。”
蕭韺半句話被憋在心里,臉都漲的通紅。
徐豐看看蕭韺,看看裴元,忽然覺得形勢有些不對。
但是陸公公就在一旁盯著,面對裴元的責問,徐豐總不好無言以對吧。
他只得硬著頭皮說道,“那是因為,那是因為我們掏錢了。”
裴元沒在掏錢的事情上糾纏,直接追問細節,“每人多少錢,總數呢?”
徐豐老老實實的答道,“每人一千兩銀子,總數一萬七千兩銀子。”
裴元聽了,故意停頓了一會兒,給眾人思考的時間。
等堂中安靜了片刻,裴元才慢慢道,“也就是說,為了一萬七千兩銀子,南京兵部尚書主動接了這么大一個敗仗,還和霸州軍勾結,讓他們數萬大軍疲于奔命。”
“所以你是打算,讓陸公公這么向內閣和陛下解釋嗎?”
徐豐被問的張口結舌,他自己腦子也有些迷糊起來。
自己看到的、聽到的一切,明明都不正常,可是為什么舉報這種黑幕的自己,才像是最不正常的那個?
身處局外的陸訚反倒異常的冷靜。
他想到了很多。
想到了霸州叛軍那如合符契的行軍路線,想到霸州叛軍對陸完大軍輕而易舉的調動,想到了霸州叛軍出人意料的北返,以及恰到好處的把弱點暴露在自己面前。
這徐豐知道的,很可能只是龐大布局中微不足道的一環,當然就無法形成完整的邏輯。
但是如果深挖下去……
陸訚的后背開始冒汗了。
不能再讓他說下去了。
陸訚眉頭一豎,毫不猶豫的大喝道,“蕭韺,把這徐豐給我拿下。”
徐豐聞言頓時慌了,連忙跪地道,“陸公公,卑職說的句句屬實啊。”
接著,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開始攀咬裴元,“這個裴元和王敞關系非比尋常,一定是王敞的同伙!只要把他抓住,然后好好拷問,必定能問出事情!”
“這件事牽連極廣,說不定還有其他同黨。”
“公公!這可是天大的功勞啊!”
陸訚氣的發抖,“住口!你不思悔改,竟然還敢攀咬他人!國事就是被你這樣的人敗壞的!”
陸訚正要喊人將徐豐直接砍了,倒是蕭韺上前勸道,“公公,這徐豐乃是一衛指揮使,縱是誣告,尚有兵部、五軍都督府過問。咱們最多也就不做受理,將他趕出去便罷了。”
陸訚臉色微沉,正不知道該怎么出手。
旁邊的裴元卻是心中一動。
他慢慢想起了當初聚飲時,這徐豐的刻意殷勤。
有些話,他固然有些順勢引導的因素,但沒想到這么快就能派上用場。
于是裴元便故意道,“說起兵部,右都御史陸完不就是兵部侍郎嗎?何不把這徐豐連同案件,一起移交給陸侍郎?”
陸訚頗有深意的看著裴元,慢慢問道,“合適嗎?”
徐豐剛才聽了蕭韺的話,原本還為自己能逃出虎口僥幸。
心中充滿了對蕭千戶的感激。
但是聽到了裴元新的建議,他猛然想起一事來,當即慌忙大叫道,“不合適!”
“陸完和那王敞是一伙的。”
“我曾親耳聽他們說過,南大司馬的主心骨就是陸完!”
“這次來徐州,王敞也是優先去見陸完了!”
陸訚詫異的看向裴元,不知道還有這樣事情。
裴元故意放低聲音,卻又確保蕭韺和徐豐能聽到,對陸訚道,“他們當初都是劉瑾一黨的,或許現在還有來往。”
陸訚是劉瑾倒臺之后,才從宣府回來的,和這個曾經權傾朝野的大太監沒什么恩怨,對此態度淡淡。
蕭韺和徐豐卻是敏銳的捕捉到了關鍵信息。
劉瑾余黨、主心骨、陸完!
不等他們細想,就聽裴元對陸訚道,“公公要不要派人去右都御史那里看看?”
既然是裴元的提議,那自然是要人去看看了。
陸訚的反應很快,毫不猶豫的吩咐道,“蕭韺,你去找人瞧瞧,看看南大司馬是不是在右都御史那里。”
蕭韺正消化著剛才得到的信息,感覺這個情報好像很有價值的樣子。
他立即應道,“卑職這就去。”
蕭韺雖然離開了,但是陸訚和裴元也都意識到了,想要解決徐豐,控制影響,已經不現實了。
出于查漏補缺的目的,裴元趁機繼續盤問徐豐,想知道他掌握了多少東西。
可惜,那徐豐顯然只是發現了王敞不多的疑點,想要借機深挖。
真正有用的線索,并沒有什么。
裴元問完了,輕松不少。
他對陸訚道,“這件事看來確實有些不合邏輯,也沒什么有力的證據。想要厘清此案,只能等抓到霸州叛軍的賊首時,再來審問我了。”
陸訚努力控制著表情不笑出來,發出鼻音道,“嗯。”
徐豐這會兒已經察覺到哪里不對勁了。
看這裴元和陸訚一唱一和的樣子,該不會是……
正想著,就聽陸訚已經和裴元商量起了該怎么處置他。
“這個徐豐不能殺,難道就這么放走嗎?”陸訚征求著被告的意見。
裴元聞言,理所當然的答道,“當然,剛才蕭千戶說的對,有兵部在,有五軍都督府在,這不是公公該管的事情。”
徐豐正要松一口氣,就聽裴元又說道。
“何況,究竟是檢舉還是誣告,自有大明律來處置,我身為錦衣衛,有法必依,違法必究嘛。”
徐豐的心情,莫名的又忐忑起來。
陸訚想起裴元剛才故意當著二人提起的話頭,福至心靈一般詢問道,“那王大司馬那邊呢?他和陸完……”
裴元輕輕一嘆,半遮半掩的幽幽說道,“右都御史陷得很深……”
陸訚想了想裴元那布局能力,有些不確定最終的局面會是什么樣子。
他既擔心裴元的亂搞會牽連自己,又疑心自己的司禮監掌印的位置,便是那些布局的結果之一。
陸訚心中糾結無比,又不好太過明確的挑破。
他是大明忠臣,聽不得這個。
陸訚和陸完都駐扎在徐州城內,雙方衙署的距離也不遠。
蕭韺去了沒多久,立刻飛馬回報。
王敞果然來見陸完了,而且還暫時住在了陸完的行轅。
陸訚聽完此言,又向徐豐問道,“既然如此,你是打算撤回你的誣告,還是去尋兵部和五軍都督府?”
徐豐這會兒已經騎虎難下了。
他背刺王敞倒是小事,關鍵是為了這個,他連南直的其他衛所也出賣了。
要是這事兒成了,也就罷了。
如今這么不上不下的,萬一事情泄露出去,只怕自己根本沒有好果子吃。
這裴元就在跟前旁聽呢,以裴元和王敞的關系,泄露出去,幾乎是必然的吧。
徐豐只能咬牙道,“下官還要去找何尚書討個公道。”
陸訚點點頭,正要攆人,就聽裴元笑道,“正好。我要護送谷公公回京,不妨讓這位徐指揮使也出一份力,和我一起護送谷公公如何?”
“他?”陸訚詫異。
裴元點頭道,“不錯。徐指揮使膽大心細,善于發現問題,正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陸訚看了看裴元,又看了看徐豐,不解道,“他可是要進京去舉報你的。”
裴元聞言坦然道,“卑職風光霽月,光明磊落,所行所言,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
陸訚想起剛才裴元還讓二蕭陪他一起上京的事情,心中暗道,莫非這裴千戶打算路上將這徐豐做掉?
這種事別人可能會有顧慮,但是放在裴元身上,也不是不可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