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回過神來,看著孔續繼續囑咐道,“南方那邊,這次回去也莫要打草驚蛇,仍舊按照原先的步驟先和他們交涉著。”
孔續會意,又應諾一句。
等到吃完飯將孔續送走,時間已經不早了。
裴元正要讓親兵來將桌子收拾了,就見那剩的半盞殘茶從杯中蠕動著出來,在桌上水光盈盈的擺出了一個“來”字。
裴元看著這等手段,立刻意識到了這是隔壁的韓千戶在作妖。
他想著正在韓千戶門外罰站的那三個,心中有些不淡定了。
該不會那三個狗東西嘴巴沒個把門的,連累了老子吧?
裴元穩了穩神,簡單的整理了下,隨后推門出了院子。
司空碎、澹臺芳土和崔伯侯三人依舊垂頭喪氣的在韓千戶院門口罰站。
聽見這邊的動靜,無精打采的向裴元看了一眼。
原本沒什么期待的,但是見到裴元出了院門就向這邊走了幾步,頓時讓他們來了點精神。
接著目光熱切期盼起來。
等到裴元走到他們跟前,三人連忙打著招呼,“裴副千戶!”
裴元拉長嗓音,裝著大尾巴狼,“這是怎么回事?”
三人面面相覷,不敢吭聲,使著眼色,都往門內看。
裴元意會,拍拍胸脯,無聲的表示,“交給我了”。
旋即緩步進入院中。
三人看著裴元那高大的背影,一時都有些感動了。
這裴副千戶平時雖然不怎么樣,關鍵時候還是能站出來的。
裴元順路白嫖了一波好感,心情不錯的向院中行去。
等到了公堂前,就見韓大美人兒正坐在公案后,沉著臉處理著一些公文。
裴元見韓千戶的心情似乎不是很美好,很識趣的在門前大聲報門,“卑職裴元,見過韓千戶。”
韓千戶筆尖一頓,美眸抬起瞥了裴元一眼,隨后淡淡道,“進來吧。”
裴元進了堂中,見韓千戶繼續旁若無人的批著公文,于是很上道的主動問道,“不知千戶呼喚卑職,所為何事?”
韓千戶聞言,連忙停筆,很客氣的謙遜道,“韓某豈敢吩咐裴副千戶,裴副千戶能來,已經很給我面子了。”
裴元聽到韓千戶這陰陽怪氣的話語,迅速的嗅到了危險的氣息。
不是?
這妮子又怎么了?
裴元趕緊迭甲,義正詞嚴的表態道,“千戶豈能不知卑職心意?卑職對千戶忠心耿耿,但凡千戶有令,就算有刀山火海,卑職也在所不辭。”
韓千戶輕“呵”了一聲。
她看了看正在批閱的東西,直接將那一份,還有底下迭著的幾份,一起扔到了案頭。
接著目光斜睨著裴元。
意思不言自明。
裴元有些莫名其妙,他上到近前,到了公案一側,伸手將那些公文拿了起來。
上面第一份,裴元就有些眼熟。
仔細一瞧,這不是上次禮部給自己的,讓自己厘定需要祠祭的各處大小神明的名單嗎?
下面一份,則是關于祭祀四瀆的禮制變更。
后面幾份也都依稀眼熟。
裴元忽然意識到了什么,一時心中臥槽。
——這個毛紀,該不會這么坑吧?
好在裴元遇到這種情況時,抵死不認,幾乎已經是肌肉反應了。
他連忙滿臉疑惑的問道,“千戶,這是?”
韓千戶瞧著裴元,微怒的說道,“這是今天一早從南京轉送過來的,說禮部特意下發過來的。”
裴元心中慌得一批,但臉上仍舊從容,手中慢慢翻著,假裝在閱讀。
口中則道,“哦哦。”
韓千戶口中繼續怒聲道,“禮部的人說,這是一個叫做裴元的千戶安排下的,讓我盡快處理了。”
“你膽子不小啊,竟然給我下起命令來了!現在剛把你放出去做事,你就敢給我下命令,以后我都不敢想!”
裴元聽了這話,一口老血險些噴出來。
自己當初拿韓千戶做幌子拒絕毛紀,本該是雙方點到為止的事情,沒想到毛紀這家伙這么無賴,竟然打蛇隨棍上,直接就把公文轉到南京去了。
這是讀書人該干的?
這特么豈不是要把自己坑死!
裴元頓時大怒道,“子虛烏有!絕對的子虛烏有!毛紀含血噴人,枉為人也!”
“子虛烏有?”韓千戶拍桌怒聲問道,“若是和你無關,那他一個禮部左侍郎,又怎么會打著你的名號做事?”
裴元暗罵,這老東西真是要坑死我啊。
他又趕緊扮起了無辜,“卑職之前和禮部打過一點交道,當時有些地方官吏要逢迎陛下,以祥瑞的名頭上疏。禮部侍郎毛紀便把一些核驗的工作,轉到了千戶所這邊。所以卑職和他打過一些交道。”
韓千戶聞言,皺起眉頭問道,“你還核驗祥瑞?”
“額。”裴元倒是想說說,自己和毛紀之間關于對祥瑞的共鳴,以及不希望地方為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瞎折騰的想法。
可是這女人未必能理解自己的意思。
于是就挑能說的,簡單提了提,“卑職看到許多祥瑞中提及了嘉禾,于是打算將各地的嘉禾收集起來,看著能不能培育出更好的麥種、稻種。”
“若是能有所成,培養出產量更高,更能抵抗災害的糧食,讓天下人都能吃飽飯,也算不負裴某此生了。”
韓千戶聽到裴元此言,目光閃動,有些訝異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注意到裴元看過來,韓千戶眼皮一垂,依舊冷淡著臉,手指輕敲著桌案,不知在想什么。
她雖未開口,但裴元已經明顯能感覺到氣氛和緩了不少,再沒有剛才興師問罪的那股尖銳。
過了片刻,韓千戶伸出素手,向裴元攤開。
裴元看著那春蔥般的玉手,倒是很想就這么握住,與那纖指緊扣,只是這想法著實有些作死。
他腦海中只YY了一秒,就乖乖的將手中的公文遞了過去。
韓千戶拿到公文,有些煩惱的對裴元說道,“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為什么把這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攬到了自己頭上?”
裴元只能道,“卑職是看著……,倒是咱們千戶所職權范圍內的事情。”
韓千戶無語的質問道,“誰告訴你,這是咱們千戶所的職權范圍?”
裴元愣了一下,小聲詢問道,“難道不是嗎?”
韓千戶生氣的一拍桌子,看著裴元恨鐵不成鋼的怒道,“涉及禮教典儀,這當然是禮部的事情!”
裴元不解道,“可是,追捕邪教,戒絕淫祠,不是咱們千戶所的職權范圍嗎?”
韓千戶無奈的看著裴元,“我的裴副千戶,你的腦子是怎么想的?!你說的倒是輕松,這朱筆輕輕一落,很可能就是個存在了幾百、上千年的神明就此斷絕祭祀了。”
“你知道這是多大的因果嗎?”
“額,這。”裴元額頭微微冒汗,他是知道來著。
所以,就推了……
他已經隱隱感覺不妙了,只得問道,“可這職權?”
韓千戶的手指用力的敲著桌案,微怒的聲音也重了幾分,“既然職權重迭,你就推回去啊!”
“推回去懂不懂?”
“禮部耗得起,還是你耗的起?”
“禮部若是能動這些儀制,就由他們去啊。動不了這些儀制,那照舊就是了。”
裴元嘆了口氣,一時無話可說。
這踏馬。
他就是這么操作的啊,然后不就推到韓千戶這里了。
盡管韓千戶一次次口口聲聲的說,“不怕手下壞,就怕手下蠢”,可這時候,裴元寧可表現得蠢一點,也不想讓韓千戶知道自己背刺她的事情。
韓千戶又將下面那一份公文翻了上來,看著裴元說道,“也幸好是事情推到了我那里,不然的話,任你魯莽而為,只怕本千戶也要被你連累。”
裴元一看,乃是那份關于祭祀四瀆禮制變更的文件。
里面的內容倒也簡單,乃是說,濟水如今細弱,已經不能撐不起四瀆這樣的位格。
在山東民間更是被直呼為大清河,早已失去了昔日濟水威名。
因此禮部建議,要么將濟水從四瀆中移除改為三瀆,要么另選大江大河,頂替濟水的位置。
不然四瀆之間如此巨大的差距,把大清河與黃河、長江、淮河同一等級祭祀,感覺就很離譜。
裴元看了,沒敢立刻表態,而是問道,“禮部的法子,莫非有什么不妥?”
韓千戶聽了此言,險些氣笑了,“你看到這公文的第一眼,就該直接把這公文扔在他們臉上,還問什么妥還是不妥?”
“四瀆是什么?”
“那可是與五岳并稱的神明。”
“太祖皇帝曾經有言,五岳四瀆乃是自天地開辟至于今,英靈之氣,萃而為神。皆必受命于上帝,幽微莫測,不得以人間封號加之。”
“因此太祖皇帝為其重訂神號,去除歷代美稱。名曰:東瀆大淮之神,南瀆大江之神,西瀆大河之神,北瀆大濟之神。”
“那濟水雖然已經細弱,但乃是太祖欽定的北瀆大濟之神,地位遠勝于君王所封賜的各類神明。”
“如此濟水,哪怕只一指寬,又有誰敢置喙?”
裴元在后世,沒再聽過濟水的名頭,還以為將它從黃河、長江、淮河的之列中挪開,是件無傷大雅的事情。
沒想到這里面牽扯到的事情還挺多。
韓千戶彈了彈手中的那份公文,又對裴元道,“唐朝的時候,太宗李世民祭祀五岳四瀆,也覺得濟水這么一條小河摻在里面似乎有些礙眼,于是問手下大臣,‘天下洪流巨谷不載祀典,濟甚細而在四瀆,何哉?’”
“許敬宗告訴他,‘瀆’就是‘獨’的意思。天下間的江水、河水比濟水強大的雖然有很多,但是能夠憑借自己的力量,不依附強者就能東赴大海的,它就在四個之列。濟水雖然看上去柔弱,又時不時會斷絕,但是它因為堅韌獨行,而受人們的尊敬。”
“禮部的這份公文,可以說的上甚為無禮。”
裴元這才恍然。
接著,韓千戶追問道,“這封奏疏什么時候到你手里的?”
裴元大致估算了下時間,“至少應該有月余時間了。”
韓千戶想了想,說道,“我記得禮部尚書應該是剛剛上任吧?”
裴元心中一動,說道,“禮部尚書王華,也是月余前進京的。”
韓千戶的目光落在那份文書上,“那你把這份公文,給王華看看,瞧他怎么說?”
裴元立刻明白了韓千戶的意思。
這件事說不定就是毛紀那個濃眉大眼的家伙,偷偷地給王華使絆子。
如果這件事最后流轉到王華手中,由王華簽發,少不得就是個違背太祖祖訓的過失。
而且最后真要查下去,很可能除了千戶所的裴、韓兩大怨種,禮部只有個員外郎參與其中。
裴元想到這里,一時恨的牙癢癢。
他果斷將那幾份公文都收了過來。
“這些事交給卑職來辦吧,卑職能處理好。”
“你?”韓千戶懷疑的看了裴元幾眼,不太放心的勉強道,“行吧。”
裴元接下此事,倒不單純是為了解決自己惹出來得麻煩,而是忽然意識到了一個重大問題。
毛紀這個禮部左侍郎,現在距離禮部尚書只差一小步了。
王華若是初來禮部就惹人詬病,那么難免會給人只通學問,辦事不牢的印象。
按照時間來算,緊接著,就是朝野都投入極大關注的恩科。
如果在恩科中,再有什么小亂子,那么在已經形成偏見的那些人心中,很容易就會認定是王華的鍋。
想到禮部二把手的毛紀有動手的動機,裴元立刻不能淡定了。
裴元已經在這屆恩科押了重注,可容不得出什么亂子啊!
何況,為了豆油銷售的事情,裴元也該抽空回京一趟,找臧賢打個招呼了。
想到這里,裴元只能看著韓千戶干笑道,“千戶,你對卑職的、額、考察什么時候結束。卑職可能得入京一趟。”
韓千戶奇怪道,“為了這個,這件事不著急吧?”
裴元忙道,“還有旁的事情。”
只不過,有些事裴元還不好對韓千戶說太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