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這才沒幾年,朝鮮就先是上表無禮,接著又“誤稱”朱厚照為殿下。
碰上這攤子事情,難怪剛剛接手的劉滂會叫苦不迭。
之前的時候,劉滂還以為主客司的事務比較簡單,平時程序性的收收使臣的賄賂,在使臣借朝貢走私的買賣中,也能幫著經手撈一筆。
沒想到才剛上任幾天,朝鮮使臣就搞了這一出。
劉滂又訴苦道,“只是朝鮮的事情也就罷了,日本那邊也一堆爛攤子。”
裴元把劉滂運作去主客司,就是為了方便尋找借口插手大明和朝鮮、日本兩國的外交事務。然后趁機從中物色合適的內應,以便向朝鮮輸送棉布和向日本輸入永樂通寶。
這會兒見自己還沒動手,副本就自己送上門,當即很感興趣的主動搭話道,“那日本遠涉大洋,十年才許朝貢一次,能鬧出什么事來?”
“劉兄不妨說說看?”
劉滂嘆了一聲,“說起來,我這也是無妄之災。”
“按照慣例,日本國十年一貢,這次的使節原本該是履行去年的勘合貿易。”
“日本國王源義澄遣使朝貢馬匹、盔、鎧、大刀諸方物,結果浙江鎮守太監上奏,說是山東直隸盜賊充斥,恐夷使遇之,為所得。所以請求以所貢暫貯布政司庫,收其表文,由禮、兵二部會議。”
“等到朝廷許可了。鎮守太監又向朝廷請旨,希望由南京守備官前往寧波,如例宴賞,盡快把那些日本使臣打發了。”
“可是那些日本人前來朝貢,本就是為了利益,好不容易來一趟,當然就不肯就這么離開了。”
裴元聽到這里,心里和明鏡一樣。
為了這次朝貢,日本國內早就明爭暗斗一番了,怎么可能輕易放棄?
那源義澄就是足利義澄,乃是足利義滿的后人。
足利義滿是大明承認的日本國王,手中掌握著勘合貿易的資格。
因為足利義滿在和大明的回信中自稱“日本國王,臣源義滿”,所以明人官方,對日本國王一直都稱源氏,不稱足利氏。
這次的朝貢,大內氏奪得了一號勘合和三號勘合,細川氏奪得了二號勘合。
名義上朝貢的源義澄,和他所代表的幕府派,被迫出局。
這位足利義澄不甘失勢,向豐后國的大友親治、播磨國的赤松義村發出御內書,尋求復辟。
嗯,就是某些日本游戲中經常出現的“某某某包圍網”。
大內義興和細川高國不甘示弱,扶持了足利義尹與足利義澄對抗,雙方在近江國展開了對峙。
如果裴元沒記錯的話,在日本朝貢船抵達大明沒多久,這位足利義澄就已經死了。
也就是說,這次朝貢已經荒誕到離譜了。打著足利義澄的名義跑來朝貢的,乃是逼死足利義澄的兩個敵人。
按照大明朝的政治邏輯,以臣弒君這是一種難以容忍的事情。
朱元璋為了把自己摘出來,還特意讓宋濂搞出了一個理論,叫做“首倡必譴,殿興有福”。
也就是說,甭管天子有多么昏庸無道,首先出來跳反的那個,肯定不會有好下場。
等到天下大亂后,出來收拾殘局的那個人,才會得到上天的庇佑。
由此可見,就連朱元璋這個造反打天下的人,為了社稷的穩固,也不免走上了“真香”的道路。
這里有個很明顯的例子,那就是朝鮮的篡國之君李成桂。
李成桂在篡國之后,想了半天不知道該怎么和天下人以及后世人解釋,自己的王位是怎么來的。
他總不能告訴天下人和后世子孫,自己是殺光了君主高麗王室,篡位當的國王吧。
于是李成桂靈機一動,想起這嘎達歷來都受中原王朝冊封。只要中原的皇帝冊封自己,自己不就有法統了嗎?
于是,他就把高麗王室多么多么不好,自己多么多么愛大明說了一通,給朱元璋送去了。
朱元璋看到很納悶,跟我說這些干嘛?
于是回復,“哦,知道了。”
李成桂見朱元璋不接招,只能說的直白了點,把王室昏聵,自己不得已受到國人推戴的事情詳述一遍,又道,“伏望皇帝陛下以乾坤之量、日月之明,察眾志之不可違、微臣之不獲已,裁自圣心,以定民志。”
朱元璋仍是納悶,你篡你的位,和我說這個干嘛?
換號了通知我一聲就行。
——“高麗限山隔海,天造東夷,非我中國所治。爾禮部回文書,聲教自由,果能順天意合人心,以妥東夷之民,不生邊釁,則使命往來,實彼國之福也。文書到日,國更何號,星馳來報。”
李成桂一黨見大明皇帝不搭理,都有些傷心。
爸爸不理我,還說我是東夷……
但是李成桂并不慌亂,而是對朝野眾人進行了一番深度解讀。
首先,我以權知國事的身份向大明皇帝打招呼,大明皇帝回復了,說明大明皇帝認可了我的身份。
其次,大明皇帝詢問我們的國號,就是心里有我們。
待我回帖!
——“驚惶戰栗,措躬無地間,欽蒙圣慈許臣權知國事,仍問國號,臣與國人感喜尤切。臣竊思惟,有國立號誠非小臣所敢擅便。謹將‘朝鮮’、‘和寧’等號聞達天聰,伏望取自圣裁。”
朱元璋看到表文,人都麻了。
不是,我怎么就許你權知國事了?你這亂臣賊子,還敢向大明稱臣,美得你。
于是朱元璋果斷拒絕,和你不熟,愛來就來,不來就滾。
另外,我覺得朝鮮這個名字不錯。
——“朝鮮限山隔海,天造地設,東夷之邦也,風殊俗異……。喜則來王,怒則絕行,亦聽其自然。”
但李成桂身為一朝開國之君,自然是有大毅力的。
朱元璋!
你擋得住我稱臣,難道還擋得住我跪舔嗎?!
于是李成桂不屈不撓的向朱元璋朝貢,國內的大事小事都向明朝上奏。
而且,既然大明不肯冊封李成桂為國王,李成桂就不敢自稱國王,依舊以權知國事的身份,向大明朝貢。
一開始的落款是“權知高麗國事”,大明為其定下國號之后,又使用“權知朝鮮國事”。
朝鮮國內對李成桂的這番舉動,評價也很正面,也很積極,朝鮮史官謂之“我太祖有百折不撓之毅思密達。”
這也就是“當大明的狗也是榮幸”的時代背景,因為朝鮮這個藩國,真的是硬貼上來的。
同樣,也是后面朝鮮國王不懂事的時候,大明為何會如此的憤怒的原因。
硬貼上來的是你,挑釁大明的也是你,簡直欺人太甚!
有李成桂的先例在前,就可以看出朝廷對這些藩屬的態度了。
而且有一說一,只要大明皇帝點了頭,底下的小弟出了事情,大明也是真管的。
比如陸公公親自去興復的哈密國可以為證。
當初那哈密國幾乎一無所有了,但是大明仍舊出動大軍為哈密王復位,并且為他恢復國土,賞賜了百姓。
朝鮮就更不必提了。
別說萬歷年間的遠征了,就連窘迫如崇禎,在滿清滅亡朝鮮之前,還想著從山東渡海前去救援呢。
一旦大明朝廷得知大內氏和細川氏是“反賊”,這次勘合貿易也就必然泡湯了。
裴元想到自己已經拿捏到了日本使團的把柄,心情越發淡定了。
就聽劉滂又道,“那些使者貪圖價高,不愿意和朝廷貿易,偷偷跑去和商人們私下交易。”
“而且他們攜帶了大量貢物以外的商品,在寧波當地販賣。”
“原本這些事情,只要給當地的市舶司官員塞點錢,大家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只是沒想到,那些使臣找人代賣自己帶來的私貨,結果卻被人騙了不少貨物。他們不肯吃虧,就把事情鬧大了。”
“地方上不愿意招惹這個麻煩,就一直拖到了現在。”
劉滂叫苦道,“現在霸州賊平定了,那些日本使者就進京來討要說法了。”
裴元想起了自己從李士實那里聽來的消息。
朝廷規定倭人朝貢的物品有二十種,而且也有數量限制。
結果這一次的日本使團直接帶來了二百四十八種商品。
其中有一部分是為大內氏和細川氏做的生意,還有一部分,是使團各類人員自己夾帶來買賣的物品。
裴元聽這意思,似乎是那些使者們自己的貨物被騙了。
這就怪不得他們較真了。
裴元也覺得劉滂確實是有些倒霉。
雖然他去主客司是裴元設計的結果,但是沒想到這貨才剛剛到了主客司,居然就遇上了這么多麻煩。
裴元想著劉滂的來意,向他試探著說道,“藩國之事,不是小弟能過問的,劉兄找我,只怕是找錯了人吧?”
劉滂嘆道,“愚兄還就只能請賢弟幫這個忙了。”
“別的不說,日本使者被騙的銀子,總該要給個說法才是。”
“日本使者已經向禮部移文,要求捉拿孫瓚、高老官、潘五等輩,不然就要向天子討要被騙的錢財。”
“為兄讓人去刑部問了,結果刑部說這是外藩事務,根本不愿意插手。而且刑部的人也明說,如果是有心詐騙錢財,那么這什么孫瓚、高老官、潘五八成也是化名,根本無從查起。”
聽著劉滂的話頭,裴元大致有些猜測了,“這么說,劉兄是想動用錦衣衛的力量?”
錦衣衛倒是有規則外行事的權力,但是一來裴元不想介入這狗屁倒灶的事情,二來裴元的職權和尋常錦衣衛也有不同。
不等劉滂回話,裴元就委婉拒絕道,“這種事情,必然會引來許多人關注。以我的職司,若是出手的話,只怕會惹來不小的非議。”
“不過,若只是幫劉兄打聽點消息的話,小弟倒是能出上點力氣。”
不想,劉滂卻道,“也不是為了這個。”
裴元有些奇怪了,靜等劉滂說下去。
便聽劉滂說道,“我見倭人難纏,就想尋一點他們的過錯。”
“于是尋找了精通倭語的商人,偷偷地打聽使團的事情。卻意外得知,有一個叫做宋素卿的人,私下里經常用我大明官話。他出驛館買賣東西時,也都是變易我大明的服色,能夠自如的和人討價還價。”
劉滂看著裴元,著重道,“我懷疑,這是個明人。”
裴元眉頭微凝,覺得這名字有些熟悉。
細想了一會兒,忽然有些印象了。
這個宋素卿確實是個很有名的漢奸,他原名叫做朱縞。這家伙仗著精通倭語,混在日本使團中充任使者,幫著日本正使“了庵桂悟”出謀劃策。
許多外人看不明白的大明官場的虛實,都是由此人從中泄密。
有這個漢奸從旁協助,那了庵桂悟和大明朝野打交道時,自然混的風生水起。
依照大明律法,中國人私自通番,而且冒充番人,應該處死。
——皇帝的兒子也不行。
可是這貨靠著賄賂和背靠日本使團當掮客,居然還搞得有聲有色。
后來這貨看著朝貢買賣做的這么火熱,有巨大的利益可圖,于是生出了一個想法。
日本國能朝貢,那我為什么不行呢?
正好,不久后日本國內圍繞勘合又發生了一次爭斗,這次大內氏大獲全勝,拿到了三個勘合。
細川氏在爭斗中失敗,一無所有。
于是這貨跑去了日本,對細川氏說自己在大明有門路,攛掇著細川氏組織了一支商團,搶在大內使者朝貢之前,以日本使者的身份和弘治年間的二號勘合文件進入寧波港。
接著,熟悉大明官場的他,又依靠著賄賂,搶先在市舶司查驗。
可惜,大內氏的使團隨后趕到,真使團和假使團開始互相指責。
宋素卿很快意識到,這種情況下,是真是假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要搞定裁判。
于是宋素卿給市舶司太監賴恩大肆行賄,要求他偏幫自己。
賴恩這種沒什么見識的人,哪里知道眼前的這場紛爭,聯動著日本國內的爭斗,又自恃天塌下來有大明頂著,他快樂數錢就可以。
于是賴恩在設宴款待使團的時候,不但讓細川氏的位次排在大內氏之前,而且還讓細川氏提前把貢物交易。
得意洋洋的賴恩根本沒意識到,這十年一次的朝貢交易,對日本島上的勢力平衡有多么重要。
這個貪婪而膚淺的人,玩弄著手中小小的權力,最終讓很多人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