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一早雨停了,紅彤彤的太陽冒出頭。
正是上班時間,自行車流奔馳向食品廠大門,搖車鈴聲和工友們說笑聲此起彼伏。
有工人看到南側墻壁一隅的地面上躺著張報紙,就騎車過去要撿起來。
跟他一起上班的工友沖他嬉皮笑臉:“呀,張模范又要發揚風格啦?”
撿報紙的工人抬頭笑道:“別瞎說,撿個垃圾而已……”
話說半截他驚慌的叫起來:“同志們快來看,這是什么照片!”
幾個工友好奇的騎車過來往墻上看。
墻上貼了一溜的照片,不過只有巴掌大,不是特意看還真發現不了。
可是一旦發現了。
這些照片威力堪比手榴彈,頓時在人群里掀起恐怖的殺傷力。
更多的人聞訊而來。
梧桐葉粘在濕漉漉的水泥地上,迅速被鞋底揉巴的不成樣子。
“作孽啊!”被喊來的看門老漢只看了一眼,煙袋鍋子當啷掉在地上。
幾十個工人擠作一團,藍布工裝和解放鞋攪成一片濁浪。
有人源源不斷的趕來,他們踮起腳一看,頓時倒吸口涼氣。
女人捂著臉,男人瞪著眼。
最先發現照片的模范工人跌跌撞撞擠出人群,喊道:
“快叫保衛科!這這這、這是敵特用狡猾惡毒的手段要擾亂我們生產進度!”
“這是資產階級腐化行為!”
其中一個工人拉了把同行的女工說:“盧大姐你快看……”
“我不看、我不看,看了這個要做噩夢,要長針眼!”盧大姐急忙回頭。
工人說道:“不是,我看這個女人很像你們車間的羅慧娟!”
盧大姐怒道:“你瞎說我可去作風辦舉報你!”
又有工人說:“就是羅慧娟!”
“我說我看她眼熟呢,前天她去我們車間送山楂醬,還跟我們車間主任打招呼說要結婚了,要請主任去喝喜酒呢!”
盧大姐一聽趕緊翹起腳看。
照片上的女人盤腿歪在張藤椅上,白色襯衫不知道是的確良材質還是什么材質,竟然半透明的。
襯衫沒有系扣,赤裸手臂橫在胸前擋住兩點嫣紅,露出上下的雪白和豐腴修長的光腿。
看著上面那張臉蛋,盧大姐腿軟了:“是小羅,怎么會是小羅?”
“我早就聽說她作風不正了。”立馬有老婦女撇嘴。
有覺悟高的工人開始組織秩序:“別看了、都別看了,等廠領導來解決問題,大家都散了、散了啊!”
沒人聽他的。
早班的工人把鐵門圍得水泄不通,女工們漲紅著臉往后躲,男人們卻像被磁石吸住似的往前擠。
倒是有人喊了一聲‘去抓流氓’,這吸引走了不少人。
然后摩托車轟鳴。
保衛科長騎著長江750三輪摩托趕來,車斗里坐著兩個戴紅袖章的干事。
他們撥開人群沖進去,科長往照片上打眼一看,腮幫子上的橫肉頓時直打顫:
“清人、清場!”
他大概看一眼照片,一把扯下一張。
太過用力,照片上羅慧娟的右胳膊被撕掉半截。
保衛科的職員把打聽到的消息告訴領導:“102車間的!”
102車間里飄蕩著酸甜滋味。
一早就來上班的羅慧娟正在勤快的給山楂去核。
她來的很早,因為廠子里最近要評三季度勞動模范。
羅父給車間主任送了禮,想讓她拿這個榮譽,好讓她結婚的時候在親戚面前長臉,也讓她能在夫家有地位。
鐵皮水槽里的水是暗紅色的,像血。
她很厭惡這種顏色也厭惡這份工作,可是沒辦法,她能擁有如今這么一份工作已經是老天爺的恩賜了。
不過她的生活有盼頭,過兩天嫁給客運司機后,她就可以過上闊太太日子了。
現在除了領導干部,數司機們日子過的好。
水泥走廊傳來解放鞋膠底急促的摩擦聲,有人推開門急匆匆的喊:“羅慧娟?羅慧娟同志在哪里?”
聽到這個稱呼,羅慧娟心里一跳。
難道是先進名額出來了,有人來報喜?
否則普通時候工人之間不至于用名字+同志這么正式的稱呼。
她趕緊擦手整理衣衫,用端莊嚴肅的聲音說:“哪位同志……”
更多更雜亂的腳步聲響起。
五六個人同時沖到門口喊:“哪個是羅慧娟?”
羅慧娟意識到不對勁了。
她緊張的擦了擦臉問:“你們是?”
“你就是羅慧娟?”青年們異口同聲的看向她,又紛紛點頭。
“是她!”
“準沒錯,跟照片一樣!”
“真是個好騷貨!”
102車間的工人趕來了,有婦女跑來對羅慧娟驚慌失措的說:
“小羅啊,你平時看著挺正派的,你怎么能拍那種資產階級照片?”
羅慧娟懵了,抓她手臂問:“盧大姐,你說什么呢?”
盧大姐一把甩開她的手,厭惡的拍打袖子:“誰是你大姐?我可得跟你劃清界限……”
有跟她關系好的工友于心不忍,把照片的事迅速告知她。
“這不可能!”她雙腿一軟撞倒旁邊裝去核山楂的鐵盆,跌坐在滿地山楂里。
然而保衛科的偵查員馬上進來了:“就是她,馬上控制住!”
工人們也不上班了,鬧哄哄的圍上來指指畫畫:
“長了個道德敗壞的樣……”
“有張照片后面寫著‘破鞋配破廠’,他嗎的,咱們跟著她倒血霉了……”
“平時沒發現她這么騷啊,看走眼了,早知道,嘖嘖……”
羅慧娟抓著保衛科長的手臂喊:“這是誤會!發生誤會了!羅科長,咱一筆寫不出兩個羅來,你可得為我……”
“別瞎說、我跟你不認識!”羅科長嚇尿了,“趕緊給我抓走、抓走!”
消息過于勁爆。
以至于當天下午泰山路的勞動突擊隊就得到了消息。
休息時間,王東激動的說給眾人聽:
“我草,同志們,那照片你們是沒看到,大扎扎就露在外面,這么大、那么白!”
“還有一張兩條腿就跟朱韜一樣那么張開,中間黑乎乎的往外翻開……”
“你麻痹,王東你別瞎舉例子,我還要找媳婦呢!”朱韜半開玩笑半兇狠的說。
擱在以前他可不敢這么跟王東說話。
王東是退伍兵,干活猛、打仗猛,是名震泰山路、華山路、黃山路以及昆侖山路部分地區的猛男。
但現在二隊成了治安突擊隊,隊員們地位高了、膽子大了,其他四隊不管隊長隊員都不被他們放在眼里了。
只是,朱韜翻了個錯誤:
王東是個莽子。
特別是此時他正激動呢,腦子里早空了。
于是朱韜開口不敬直接讓他上頭,兩腿發力跟蠻牛似的沖過去:“你跟誰麻痹呢!”
旁邊的錢進見此一揮手:“大軍!”
跟隨二隊干活的張愛軍反應快到嚇人。
朱韜后撤的布鞋在地上泥水里打滑,眼瞧著那海碗大的巴掌要扇到面門上。
斜刺里突然閃出個草綠色身影!
張愛軍擰腰送胯的擒拿式在連隊是出了名的霸道,王東二百斤的身子在他面前不夠看,整個人都沒反應過來,‘噗嗤’一下子砸在花壇冬青上。
王東翻滾下來,從臉到脖頸漲成豬肝色:“草!鄉巴佬你敢動我?”
他跨步上去掄起胳膊反撲。
張愛軍咧嘴笑。
他雙腿晃動,軍褲上的補丁飄蕩,輕松側身讓過拳風的剎那,膠鞋底精準鏟向對方腳踝。
這回王東是臉朝下栽在地上,摔的泥水濺起。
他不服氣,爬起來跟鬼一樣嗷嗷叫著撲上去。
其他人沒看清張愛軍怎么動,反正他魁梧的身軀靈活搖晃伸手一推,王東踉踉蹌蹌就撲到了墻壁上‘婦女能頂半邊天’的紅漆字上。
朱韜的手還在抖。
張愛軍已經用腰帶把王東反剪雙臂捆了個結實。
一隊的人愣是不敢上前。
好不容易有個愣頭青想去講義氣,旁邊的人拽住他低聲說:
“看那大個的右手!看他手掌、虎口、食指!那是槍繭!”
錢進去給王東解開腰帶,直接用衣服給他擦臉、擦身上:“東哥你做事別總是那么沖動!”
王東哼哧哼哧喘粗氣。
眼睛瞪得跟狗卵子一樣滾圓。
死死的盯著張愛軍。
張愛軍好像怕了他眼神似的往左右看。
這讓王東的殺氣陡升!
然后張愛軍找到了東西。
他找到磚頭墊在臺階和花壇之間,扎馬步深吸氣,手掌劈下一聲‘殺’:
‘卡啦’聲響中磚頭段成兩截!
他又拿起另一塊紅磚再度深吸氣,沖著頭‘咣’的砸上去。
紅磚碎裂!
王東眼神柔和的像是在看個姑娘。
張愛軍悶聲悶氣的說:“不在部隊了,我不能殺人。”
就這么一句話。
全場安靜的只能聽到秋風颯颯吹樹葉嘩啦啦。
很快‘叮鈴鈴’的聲音響起來。
一輛自行車風馳電掣而來。
車上是個穿藍色警服、戴大檐帽的魁梧青年:
“喂,你們這些人不好好干活,聚在這里干什么?是不是想違法犯紀?”
不少隊員趕緊站起來。
有人要解釋:“我們是街道勞動突擊隊……”
還有人反應過來:“這不是老徐那叼東西嗎?!”
王東在最前方,最早看清來人的臉。
他震驚的說:“徐衛東,你從哪里搞來一身藍皮?這可不能亂穿啊!”
徐衛東急剎車拐車把、單腿撐地準備來個瀟灑停車在王東跟前。
結果他的車剎車有問題。
此時剎車失靈前輪沒停下,車把一拐車輪往前滑,當場給了王東一個滑鏟。
王東慘叫一聲。
徐衛東坐在車上單腿撐地,想了想他還是決定繼續裝逼:
“呀,王隊你消息就是靈通,你聽誰說的我已經是區打投所的正式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