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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關于張紅波同志的處理決定

  魯迅說: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當然這可能不是魯迅說的。

  但魯迅肯定知道,現實中更沒有無緣無故的發瘋。

  最早清晰了解到王芳去撒潑發瘋的是副食品店楊師傅。

  5號一早天剛蒙蒙亮,楊師傅頂著清晨寒氣去門外小黑板抄寫當日限購食物。

  結果他看到有一輛吉普車停在居委會門口,有人往宣傳欄貼了什么,然后車子開走了。

  現在為了維護社會穩定,國家禁止任何人、任何機關單位亂貼大報。

  楊師傅覺悟高,他擔心有人來搞事,就抓起把切肉刀跑去看。

  北風卷著枯葉掃過公告欄,漿糊混著“為人民服務”的殘標將一張蓋了大紅章的報告書黏在墻上。

  東方的魚肚白照亮了最上面的一行大字:

  關于泰山路社區居民委員會前主任張紅波同志的處理決定!

  楊師傅眼睛瞪得滾圓,趕緊跑回去對同事喊:“小馬、小馬,快去居委會,出大事了!”

  很快,‘出大事了’這句話伴隨著深秋的海風傳遍了各居民社區。

  居委會門前擠滿了烏壓壓的居民。

  有人傳達結果:“張紅波被開掉了,他要坐牢!”

  人群炸了鍋:“讓一讓、前面的看完了讓一讓了,后面的還沒看。”

  “哪位覺悟高的大哥幫忙把《決定》念一遍?”

  “覺悟高的大哥不想念,你們覺悟低的老弟不能光跟大哥們沾光呀!”

  后面草聲連天。

  燒鍋爐的老周啐了一口說:“早說這孫子不干凈!”

  議論聲不斷響起:

  “好家伙!張紅波那賊羔子貪了這么多工業券!”

  “何止,去年我媳婦開刀后想買點紅糖補補血,找他開證明,那龜孫子還收了十斤糧票呢!”

  “你們往下看,不光張紅波,還有他婆娘王芳!王芳犯了知情不報罪和包庇罪,她也被單位開除了!”

  與張紅波同住一棟樓的王師傅說道:“難怪,難怪,今天一早我看著她出門,當時她工裝第二顆扣子松著……”

  “看見她柰子了?”有人問。

  王師傅怒道:“瞎想什么!那是供銷社職工每天上崗前要互查儀容的重點部位!”

  但沒人聽他解釋,消息被人傳出去:

  “王師傅說王芳今天一早衣衫不整的出門了……”

  “王師傅說王芳今天一早衣衫不整的回娘家了……”

  “王師傅看見王芳今天一早露著柰回娘家了……”

  張紅波當主任這些年,街道的招工表、救濟糧全攥在他手心。

  他家日子過的好。

  平日里王芳用‘雙職工、福利多’來詮釋但居民們根本不信,都認為兩口子搞貪污。

  如今組織上給出了定論,她倆頓時取代杜刀嘴成為了泰山路上的新屎殼郎。

  有家里孩子回城待業的人家就罵他一手遮天,說去年他家有個招工名額但被張紅波給“截了胡”:

  “當時我在他辦公室哭啞了嗓子,結果他是鐵石心腸,反而罵我破壞團結……”

  王東豬突猛進拱到最前頭,聽到這番話他回頭說:“哎哎哎,這上面說即日起接受革命群眾檢舉。”

  “同志們,咱們有冤伸冤、有怨報怨啊,不能放過他們兩口子!”

  嚷嚷著要去舉報的人很多。

  真正有動作的人不多。

  大家伙都在嚷嚷,各種消息在嚷嚷中傳出去:

  王芳本來在供銷社當會計,為什么不當了呢?因為她做假賬被發現了。

  街道每年發放的票證不足,因為被克扣了,成捆的糧票布票全鎖在張家五斗柜里。

  張家窗臺上常年曬香腸,那香腸比肉聯廠還肥。

  最后錢進出門的時候聽到了個消息:“法院的車半夜開到我們樓下,去張紅波家里一翻,翻出來兩麻袋贓款哩……”

  住一樓的李老太看見他笑瞇瞇:“小錢你行呀,你是勇于跟犯罪勢力作斗爭的好青年,好樣的!”

  其他人也點頭:“國家搞社會主義建設,就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本來只有少部分人知道錢進牽頭舉報張紅波的事。

  讓王芳昨晚一鬧,現在全街道都知道了。

  錢進去居委會辦公室前看。

  此時還有不少人在看《決定》,但看到他到來紛紛讓了條路,并且紛紛跟他打招呼。

  錢進客氣回應,站在宣傳欄前看。

  這年頭人民是國家的主人,很多單位尊重人民的知情權,這份《決定》把張紅波的犯罪問題說的清清楚楚。

  倒賣街道工廠招工名額、偽造知青下鄉證明牟利、挪用居委會各類物資進行倒賣、利用職權對進步女青年耍流氓……

  魏香米來找他,把他叫進辦公室說:“咱要不要去探望一下張主任?”

  “我打聽了過了,他可能要被送去大西北種樹,咱們再不見他,恐怕這輩子見不到了。”

  錢進才不去呢。

  他多忙!

  這話不是理由。

  當天他甚至沒去上班,組織上把他和勞動突擊隊另外三個青年一起叫走了。

  四人被帶到一個辦公室后確認了身份,一人給發了一封介紹信,然后四人各自去某個單位找領導。

  錢進一看自己是去國營第六棉紡廠政工科找科長程兵鋒,猜到是怎么回事:

  張紅波換走他招工名額的事情東窗事發了,組織上經過審查對他進行補償。

  這是他舉報張紅波的時候就預料到會發生的事情。

  另外三人可沒有預知。

  他們的招工名額都是排隊等到的,但是張紅波沒給他們,相關單位也沒有透露口風,所以他們不知道有頂工的事更不知道被頂的單位和工作。

  如今看到有工廠要招錄他們,三人激動的眼含淚花:

  “錢總隊,我是去第四運輸公司……”

  “我得去石材廠……”

  “我是去飼料廠找他們的政工科干部……”

  錢進安撫他們:“同志們冷靜、先冷靜,現在事情還不明確,但形勢已經明朗。”

  “咱們分頭行事,各自去見各自的領導,記住要有理有據、有禮有節,卻別著急答應人家的安排。”

  “就說還得回家跟父母親人商量,到時候咱們突擊隊群策群力為你們爭取最大利益!”

  三個青年使勁點頭。

  要去第四運輸公司的青年叫鄭春秋,說:“錢總隊,得虧有你,弟兄們有你在就有主心骨呀!”

  錢進拍他肩膀說:“這話客氣了,你們叫我一聲隊長,我肯定得干隊長的事。”

  “你這邊尤其記住,要是給你安排什么雜活雜工你別答應,就說回來商量一下。”

  “另外跟領導說一聲,你有司機好朋友,這些司機愿意給你當師傅,教你開車!”

  鄭春秋反應過來,有些難以置信的問:“你想安排我當司機?這不成吧!”

  “我估計我是去當裝修工的!”

  他有這反應很正常。

  錢進也是最近跟喬進步等人吃飯后才明白,如今這社會的司機地位高、人人不敢得罪反而都巴結的原因。

  從建國后一直到現在的77年,普通人要想成為一名汽車司機可以說是難于上青天!

  老百姓私下里說,喇叭一響黃金萬兩、車輪一轉給個縣長都不干。

  為什么?

  因為現在司機是職業,門檻特別高,屬于特殊工種。

  當下是沒有4S店或者遍及城鄉的修理廠,偏偏當下汽車質量不行,很容易壞。

  所以司機們要先學習維修汽車,再學習駕駛汽車。

  學會了開汽車要考駕駛證。

  這年頭考駕駛證有嚴格的政治審查,審查合格后需要單位領導審批,很復雜。

  喬進步曾經問過錢進要不要當跟著自己當司機。

  實際上這是一種報答方式。

  這年代想當司機,往往先進大單位的車隊或者運輸公司當幾年裝卸工,鄭春秋便有這覺悟,剛才跟錢進說自己估計是去當裝卸工。

  而在他看來,能當裝卸工也很好。

  司機收徒弟一般從吃苦耐勞的裝修工里挑選,看誰順眼了才愿意帶學徒。

  先學修車再跟著開車,考出駕照后還得給師傅當兩年副司機才能出師。

  錢進當時聽完這套流程后頭都大了,由此可知其難度。

  他不想去當學徒,想改革開放后考駕照政策放松,到時候直接去考一個然后買車。

  而鄭春秋做夢都不敢想自己能成為司機學徒。

  錢進幫他選了這條路,他可是高興壞了,另外兩人則羨慕壞了。

  四個人分開,錢進去國棉六廠。

  他名義上的父親奉獻了終生的地方。

  這個工廠在城西區,著名的老工廠區域。

  作為一家大廠它有多個廠區,主廠區外墻壁用紅磚砌筑,已經褪色,外面抹白灰、寫紅色標語。

  廠區內鋸齒形屋頂連綿起伏,紡織車間需要采光,所以都都斜插著玻璃天窗。

  即使不進入車間也能感覺到,里面一定陽光燦爛很亮堂。

  進入常見的鐵柵欄大門,正門兩側是影壁,刷著“鼓足干勁,多快好省”的朱紅標語。

  錢進正要好好打量廠區,已經有要出門的汽車沖他按喇叭了。

  棉紡廠有專門的貨運通道也有他熟悉的運輸隊。

  板車夫弓著脊背拉棉花包,卡車輪胎碾過坑洼路面,巨大的工廠吵吵鬧鬧,充滿火紅的激情。

  高考的威力貫穿全社會,相對封閉的工廠也不例外。

  宣傳欄和黑板報最顯眼的都是“恢復高考”四個字。

  門衛室外的墻上都貼了《國務院關于招生工作意見》。

  黑色鉛字印在白色報紙上,在正午陽光里暈開毛邊,像蝌蚪游進自由的池塘。

  錢進將車停在報紙下面,梧桐葉打著旋兒往車輪里鉆。

  門衛室里戴絨線帽的老頭瞇著眼打量他:“政工科在三樓東頭,你找李科長有什么事?”

  錢進給他看了介紹信,老頭便揮手讓他進廠,自己又優哉游哉的喝起茶水。

  找到政工科辦公室,樓道里刷著“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領袖思想”、“永遠跟黨走”之類的標語,顏色很鮮艷。

  辦公室里幾張桌子但人都不在,只有科長程兵鋒在奮筆疾書。

  錢進敲門,他從文件堆里抬起頭,搪瓷缸里茉莉花茶正冒著熱氣:

  “同志你是?”

  “我叫錢進。”錢進再次亮出介紹信。

  程兵鋒沒看介紹信,上來先握住錢進的手請他坐下,很親切、很熱忱。

  他摘下眼鏡,露出眼角深深的皺紋,說:“小錢同志,組織上要向你道歉啊……”

  檢討過工作、批評了相關人員的犯罪行徑,他宣讀了一份《關于恢復錢進同志招工資格的決定》,然后說:

  “根據組織上的指導和我們的調查取證,廠里決定把屬于的工作機會還給你!”

  錢進苦笑一聲,說:“程科長,我感謝您、組織上和各位領導的關愛,但我已經加入供銷總社了!”

  “這事我知道,廠里調查過你的情況。”程兵鋒用鋼筆敲了敲玻璃板下壓著的76年先進生產者合影,“但情況不一樣。”

  “是,咱單位跟供銷總社不能比,但你是廠黨委特批的帶帽指標!”

  “你在供銷總社是倉庫運輸部門的臨時工,‘以工代干’,對吧?”

  錢進默默點頭:“程科長,您社會經驗、工作經歷都比我豐富,我相信聽您的準沒錯。”

  “可我這個臨時工辭不了!”

  “我不怕您瞧不起我,其實我這個工作來路不正但來的不易!”

  他把路上編造的故事講出來:

  在他回城之后,得知原本能接班去的國棉六廠去不成了,整個人郁郁寡歡,又遭遇了女朋友分手的事,甚至一度想要輕生。

  同街道一位名叫王東的老大哥把他救了下來,了解過他情況后毅然決然將原本應該屬于的自己搬運工機會讓給了自己:

  “我現在拍拍屁股就能離開港口來廠里,可王東大哥的犧牲就白費了!”

  “所以我想,如今組織上和廠領導給我的這個工作機會能不能?”

  程兵鋒明白他的意思:“讓給王東?”

  錢進重重的點頭:“我想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是咱們黨和咱們傳統文化里的優秀美德。”

  “正所謂吃水不忘挖井人,我還能活著等到組織上和廠領導的關愛這都得感謝我們街道的王東大哥。”

  程兵鋒很為難:“這個事我做不了主,你等等,我得跟勞工部領導和主管廠領導匯報情況,聽他們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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