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進本來只是想讓邱大勇派一個人去頂替魏雄圖的工。
結果邱大勇直接帶了六十多號人殺過去了!
胡順子正叼著經濟煙使勁推小車,老遠瞅見烏泱泱一片綠軍裝壓過來,忙把煙屁股往膠鞋底一碾,貼墻根站得筆桿條直。
眼觀鼻鼻觀心。
目不斜視。
絕對不跟這隊人馬有視線上的接觸,恨不得把自己變成墻上新刷的標語。
結果人家將他包圍起來,圍了個鐵桶陣。
邱大勇擠到最前面。
胡順子趕緊抱拳:“邱總,咱們上次說好了一筆勾銷嗎?你怎么又來找我啦?”
“我這些日子可都夾著尾巴……”
邱大勇拇指朝后一挑。
人群裂開道縫,露出呆若木雞的錢進。
胡順子人高馬大就跟對開門冰箱成精一樣,雖然上次與張愛軍單挑中被挑的很慘,可那是人間武器張愛軍,輸了不丟人。
現在他才知道,胡順子是徒有其表。
這貨欺軟怕硬!
胡順子看到他后很郁悶:“小錢、老錢——錢哥!你不地道啊,我只是不給魏雄圖批假你就找人來干我?”
錢進無語,良久才解釋說:
“我找邱哥想借個人來頂替小魏的勞動力,結果邱哥講義氣,得知咱們兄弟單位有難非得帶他八方兄弟來支援……”
他們這支搬運隊跟知青搬運隊起過沖突。
知青搬運隊突然殺來,搬運工們多數以為是來找事的,個個縮頭找地方打掩護。
唯獨魏雄圖一如既往的講原則,找了根木棍飛快跑來。
胡順子明白了知青搬運隊的來意后頓時抖擻起來。
他一看手下老工人們的樣子頓時氣了個半死,相比之下魏雄圖就很勇很講義氣了。
于是他當即拍板:“小魏,你今天放假了!其他人除了小錢,今天全部加班!”
邱大勇帶著手下知青加入搬運隊伍后,今天的活就很簡單了。
他一聲‘甲港知青裝卸搬運連全體指戰員,今天支援兄弟單位都給我打起精神來’,然后所有知青齊刷刷動手,搬運隊伍頓時變得龐大。
知青們有文化,他們把知識用在了搬運工作上。
沉重飽滿的煤粉袋子硬邦邦的,他們運用杠桿原理,以簡易扒桿和滾筒代替小車去移動袋子。
只見綠軍裝們擺開陣仗,撬棍在煤粉袋下翻飛如龍。
邱大勇給錢進比劃:“力從腰馬起,勁往斜里使……”
話音未落,二百斤的麻袋穩穩落在墊木上。
邱大勇又介紹說他們針對不同貨物有不同的移動方法,比如現在移動煤粉袋子就是用“三撬一墊”法:三次撬動加一次墊木。
這法子說起來簡單,原理更是初中生就能明白的物理知識。
但要應用到工作中卻離不開千錘百煉的實戰,不同地形不同袋子撬棍使勁的角度和力度都不一樣。
上千噸煤粉全部被轉移進入倉庫。
干完活邱大勇要走,錢進跟他握手道謝,說:“邱總幫我大忙了。”
邱大勇豪氣的笑:“你別跟我客氣,什么邱總,我這個總指揮是兄弟姐妹抬愛給的稱呼,你就叫我老邱行了!”
今天這人情不小。
本來他們這一隊工人要遭大罪的。
平時為抵御煤灰侵襲,工人們會將粗布工作服浸水后穿著,利用水分吸附粉塵,但現在天冷,要是再這么操作怕是會有凍傷。
今天搬運隊借了錢進的光,可以準點下班。
老工人們對錢進態度大為改觀,由隨便改成了客氣。
他們已經知道錢進治安突擊隊副隊長的身份,但因為跟他們沒關系,他們對此不太在意。
然而今天他們又發現了錢進能指使甲港最大搬運工勢力知青搬運隊,這跟他們關系很大,他們不能再像以前那樣隨便對待錢進。
錢進對此平常心。
他還是認真干活,干完活到點下班。
蹬著自行車回到泰山路,他沒看到倒三輪自行車,去舊倉庫找帶人串蔬菜串的米剛。
米剛一行人看到他回來后歡欣鼓舞,直接上來把他給圍住了:
“錢總隊你猜今天咱企業今天能收多少錢嗎?”
錢進搖頭表示不知,將裝逼的機會留給米剛。
米剛果然精神振奮:“讓你猜都猜不著,因為我也不知道!”
錢進翻白眼:“逗我玩呢!”
米剛興致勃勃的說:“沒有,我哪敢逗你玩啊?”
“朱韜和老趙他們沒說營業額,但肯定火爆的很,我們今天一天沒閑著,一直在洗菜做串兒呢!”
“前些天準備的竹簽子不夠用了,咱們得連夜做竹簽子啦!”
錢進笑道:“這樣可就有點辛苦了。”
切土豆片的劉大壯叫道:“辛苦不怕,就怕沒有單位接收、沒有工錢賺!”
人民流動食堂生意做起來。
勞動突擊隊就沒了,隊員們將全部轉入小集體企業上班,成為正兒八經的工人!
雖然小集體企業比不上國企有身份,可要是收入和福利待遇能跟上,隊員們也很樂意加入小集體企業中。
錢進找米剛要了倒三輪所在位置,他蹬車去的時候,倒三輪還在被團團圍著。
此時是下班時間,流動食堂的生意迎來了新的高峰期。
恰好此時有穿65式綠軍裝、胳膊戴紅袖章的打投所小隊出現。
他們撥開人群,領頭者手里攥著本《打擊投機倒把犯罪行為暫行條例》:
“你們這是在經營什么?”
朱韜掏出一包大雞煙遞給四人:
“同志們抽煙,我們這里經營的是一款名叫麻辣燙的食物,我們的經營主體是泰山路勞動突擊隊全集體隊員。”
“少扯虎皮!”紅袖章用冊子拍開煙卷,“麻辣燙?聽名字就是封資修糟粕!”
朱韜不高興:“我們這是小集體企業的經營,是為勞動人民、為工人兄弟姐妹服務。”
“你們要是不信?行,那我帶你們去我們泰山路居委會看看手續!”
紅袖章還是懷疑。
朱韜改成給他拿了幾支蔬菜串。
這時候有竹簽做成串的作用就顯現出來了。
打投小分隊不可能帶著鋁飯盒或者搪瓷缸,于是一人一支串可以直接用手拿。
他們將信將疑的吃串,然后贊不絕口,連連豎大拇指。
人群見此更是放心,又開始擁擠著交錢交票的搶購,一時之間糧票硬幣叮當響。
錢進在后面看的直樂呵。
這準是徐衛東的點子。
四個紅袖章里兩個熟人:徐衛東和常勝利!
他們剛才是來演戲的。
徐衛東看見了他,沖他擠眉弄眼。
常勝利挺崇拜錢進:“錢總隊,聽說你們又抓了走私犯保護了國家和人民的利益?真厲害!”
錢進說道:“只是湊巧而已。”
他又問:“你們今天不是第一次過來吧?”
“來十多趟了。”有個紅袖章無奈的捏了捏腿。
盡管他們是出了名的鐵腳板、能跑健將,可今天還是累啊。
“幸虧你們做的麻辣燙很好吃,這樣每次來都有奔頭。”紅袖章又樂呵起來。
錢進跟他們握手:
“謝謝你們為我們企業的生意保駕護航,等過幾天吧,讓我們的生意穩定一下,到時候老徐喊一下,咱們請同志們吃個飯。”
常勝利斷然拒絕:“我們有紀律,不準接受群眾的吃喝宴請……”
“我們單位想跟你們單位搞個聯誼活動,你們還有這個紀律嗎?”錢進打斷他的話問道。
常勝利想了想搖搖頭:“這個確實沒有。”
錢進笑道:“這不就行了嗎?”
生意火爆,運營順利。
這樣他就沒有心事了。
錢進騎車回家拿出金箱子又買了一些物資,裝了滿滿兩個網兜、一個布袋子,他再度去防空洞拜訪邱大勇一行人。
天氣冷,防空洞外頭沒有人。
他把自行車靠在防空洞的水泥墩子上,洞口兩邊的干蒿草正打著旋掉葉子。
一陣風吹過錢進緊了緊工裝領口,踩著滿地碎石子鉆進防空洞。
他打開手電,光圈正打在一張褪色的《抓革命促生產》宣傳書上。
霉味混著咸濕腥氣撲面而來。
手電燈往墻壁上照,一條條紅標語下砸了鐵釘,它們兩兩拉線掛了咸魚。
再往里走又有煤油味撲面而來,錢進扶著濕滑的洞壁往里挪。
起先還能看見些夕陽光亮,轉過第三道彎就徹底黑了,只有遠處影影綽綽的火光在跳。
錢進換成了強光手電筒,光柱掃過洞頂密密麻麻的霉斑,忽然照見張人臉。
“誰?”對面喊道。
錢進嚇一跳,他下意識后退又撞在一個人身上這更把他嚇尿了。
結果回頭一看是張愛軍。
張愛軍嘀咕:“踩我腳了,撞我鳥了。”
剛剛出現的人又問來干嘛的。
錢進說道:“來找邱大勇同志。”
出現的是個半大小子,套著件明顯大兩號的勞動布工裝,鉛灰色袖口翻著毛邊。
他手里舉著盞馬燈,燈罩上結著層擦不掉的黑灰:“找我二哥的?你是誰?”
錢進說道:“我叫錢進,前兩天……”
“哦,給我虎哥送過藥。”他轉過頭喊道:“二哥,錢進哥找你!”
“你跟我往里走。”
說話間他從地上拎起一條麻袋。
不知道里面裝了什么,麻袋蹭過洞壁青苔,在“深挖洞廣積糧”的朱紅大字上拖出條青綠痕跡。
再往里走,眼前豁然開朗。
三十米長的洞室被油氈布隔成十幾個格子間,貨箱摞成的‘墻’上糊著《人民日報》,地上鋪的稻草墊子還帶著甲港麻袋的印記。
最開闊處用破舊帆布圍出塊空地,那里坐了個煤爐,上頭有燒水壺。
“錢哥!你怎么來了?”邱大勇從一個帆布簾子后鉆出來,勞動布手套還粘著魚鱗。
錢進換了手電筒光束掃過油氈布隔間,照見里頭還有個煤爐子,上面燉著的雜魚鍋,鍋蓋縫隙里鉆出的腥氣正在防空洞里彌漫。
他將帶來的網兜塞給邱大勇,說:“這里面通風不行,你們還敢燒爐子?會出事的!”
邱大勇咧嘴笑:“沒事,有通風管道,現在這天風力還是很足的。”
他指著爐子煙囪給錢進看。
修整過的防空洞洞頂挺平坦的,每一個爐子的管道都深入了洞頂巖壁里。
錢進還是擔心:“海濱市冬天霧氣多,一旦沒了風又起了霧,你們可得小心通風問題,晚上封了爐子后千萬要注意煤煙中毒!”
邱大勇說:“這個我們都明白,其實我們晚上不燒爐子,人睡覺了就把爐子熄滅——沒那么多煤粉塊啊!”
他看了眼網兜,眼睛拔不出來:
厚厚一摞的膏藥、白酒、糖塊還有兩大塊曬干的臘肉,全是好東西!
打開布袋子,里面全是嶄新的勞保手套。
見此他有些茫然又有些激動:“這是?”
錢進擺擺手,“上門我總不能空著手對吧?”
“今天看你們干活沒手套,正好兄弟我現在還任了街道治安突擊隊總隊長的官兒,能從居委會領手套,就給你們領了一些。”
邱大勇使勁拍了拍他胳膊:“我們哪有地方領福利用品?兄弟,你真是解我們燃眉之急。”
“快坐快坐,嗨呀,我們這個破逼爛吊的地方,讓你坐都沒個坐處。”
錢進隨便坐下說:“你們能住我還不能坐了?”
“不過我無意冒犯你們的隱私,可你們為什么住這地方啊?在城里有家的吧?”
他一早就知道好些小集體企業施工隊在收拾防空洞,也聽說給回城知青用。
但他一直猜測是給后面的知青大返城用的,沒想到是給現在的回城知青用的。
邱大勇嘆了口氣,拿出個煙蒂塞嘴里:“有家回不去。”
“你看過這里條件,但凡有的選,誰會住這里是吧?”
“拿我來說,我家人口子多,十八平的地方住了六個人,我嫂子還大著肚子,家里除了我爹和我哥其他全是女人,你說我怎么回去?”
穿大號勞動布工裝的小邱說:“別說我二哥了,我在家里都沒地方住。”
邱大勇又指向隔壁:“那里住的是大周,他跟你們街道鍋爐房的周師傅是親戚,但他卻沒法去走親戚。”
“以前特殊年代,大周這個人單純又脾氣火爆,街道要求舉報不正之風,他把他爹家里藏了一本《金瓶梅》的事說出去了……”
說著他搖搖頭:
“大周的家里人就當沒有這個孩子了,他不得不下鄉,現在回來,家里人還是不接納他。”
“還有湘君,爹娘在的時候就不稀罕她這閨女,爹娘沒了房子里有兩個哥哥,兩對哥嫂為了房子天天打架呢,哪能容下她?”
錢進說道:“你說的這些我理解,但你們畢竟在甲港干活,港口上不管?”
“怎么管?港務局說我們是計劃外用工。”邱大勇郁悶的吐了口煙圈,“我告訴你,我這個情況在這里已經是好的了,起碼落下戶口了。”
“有幾個人情況復雜,臨時戶口都落不下,房管所天天來攆人,按理說他們都沒有資格住這地方!”
煙蒂只有一點煙絲,幾口抽沒了。
煤油燈芯噼啪炸響,映得他眉骨陰影更深。
錢進掏出一包煙塞給他。
邱大勇笑道:“看出我可憐了吧?”
錢進搖頭說:“看出你厲害了,你是一條蟄伏九淵下的猛龍,一旦外面風雷大作,你一定能騰飛九天!”
邱大勇一怔:“啊?”
錢進說:“我認真的。”
“老祖宗說過,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正盯著網兜里糖塊出神的小邱聽到這話陡然抬頭咧嘴笑:“嘿,你怎么知道我二哥的座右銘?”
“去一邊!”邱大勇有些不好意思的踹弟弟。
錢進問道:“你們搬運隊的兄弟姐妹都住在這地方?”
邱大勇說道:“沒有,多數家里能給騰個地方安上一張床。”
錢進說道:“那你確實厲害,即使他們有更好的條件也愿意跟隨你身邊,你以后肯定能是個人物!”
邱大勇被他夸的更不好意思了,搓著大手說:
“主要是我們這些人都不受歡迎,得抱團在一起才能避免被欺負。”
“我下鄉時候干過民兵連的干部,他們信任我,就讓我暫時當個領頭的。”
錢進問道:“下鄉很苦很累——這個我清楚。”
“但下鄉好歹有個正經住的地方吧?在鄉下勞動也未必比在港口當搬運工辛苦吧?”
邱大勇搖搖頭:“你說的對,可前程不一樣。”
“留在鄉下只能在地里刨食吃,待在城里終歸有機會往上走。”
“我不愿意一輩子扎根農村當農民,我回城總有辦法混出頭來!”
手電燈照在邱大勇身上。
映射在防空洞石壁上的身影魁梧高大又扭曲。
錢進看到了一個狠人的蹤跡。
現在是投資良機。
同時有可能的話他也想改變一下邱大勇的命運。
他不知道青勇盟未來會做多少違法犯紀的事情,但邱大勇等人現在還是清白身。
要是可以,他想幫這樣的人走正道。
邱大勇有能力有魄力也有忍耐力,他要是有機會走上正道一樣能出頭。
而看到錢進凝視自己不語,邱大勇以為他對自己的答案不滿意,就又說了起來:
“我是在東北興安嶺的老林場里插隊,74年冬天我們那隊知青餓極了在江上鑿冰捕魚,結果當時有個冰窟窿,有個兄弟直接掉下去了,后來再沒出現過。”
“還有個姊妹湘君,她長的漂亮好看,下鄉那地方的公社領導沒了媳婦,想讓她給家里孩子當娘。嘿嘿,六個孩子,大閨女跟她一樣大!”
錢進點頭:“明白了,我下過鄉,我都明白。”
邱大勇抹了把下巴,又為難的看向兩個網兜。
錢進笑道:“不用多說,還是那句話,無產階級同志之間的互助行為。”
邱大勇苦笑:“你這還是無產階級?”
錢進說道:“無產階級的蛀蟲也是無產階級嘛。”
他知道怎么拉近跟這些底層人的距離。
因為他曾經就是底層人。
“沒見過這么說自己的人。”邱大勇這次笑容濃烈很多。
有人聞聲而來,借著昏暗的煤油燈看錢進。
邱大勇招呼起來:“小王去把咱曬的蝦米拿出來,小周把火捅旺點,這幾天太潮了,大陳你不是藏了把花生?”
然后他對錢進說:“就這么個條件,你別嫌棄,這個點你沒吃飯吧?反正不嫌棄就留下對付一口。”
他又喊道:“湘君,有啥好東西拾掇一下,今天來了貴客,咱得好好招待。”
“哎。”有姑娘脆生生的答應一聲。
錢進沒想著留下吃飯。
人民流動食堂那邊還需要他去主持大局,現在倒三輪應該回來了。
但當下這環境、這情況他沒法走,不論用什么理由走人,都得背上瞧不起知青搬運隊的鍋。
特別是隨著邱大勇開口,后面又有幾個青年過來,都是今天幫過忙的熟悉面孔。
錢進給他們讓煙,他們的態度更是友好尊敬。
外面的土灶臺開始燒火,有油香味傳進來,小邱頓時跑出去看。
沒過多一會,一個穿草綠軍裝的姑娘端來熱氣騰騰的飯盒。
里頭堆著煎得金黃的帶魚段。
邱大勇變戲法似的摸出半瓶醬油遞上去:“湘君,你看看能不能炒倆菜,這是今天小趙去卸貨用海蠣子跟人家換的。”
姑娘笑吟吟的接走。
錢進抬頭看她,正如邱大勇所說,確實是個漂亮姑娘。
她下鄉時間肯定不短,皮膚被風吹日曬浸染出麥色光澤,即使光線不佳也能看出粗糙,但這不影響五官的出眾。
尤其是她的眼睛能給人留下很深的印象,眼尾兩道極淺的紋路像工筆畫的渲染,襯得杏仁狀的眼睛愈發清亮。
錢進跟她對視一眼,她人還沒笑眼睛先笑。
防空洞里的爐子上被人方上一個搪瓷缸,里面煮著陳年茉莉花茶,茶垢厚得嘗不出茶味。
邱大勇嘗了一口沒好意思給錢進,又翻出一盒炒面。
他拿了個碗倒入炒面和開水,加了兩粒糖精用斷柄的鋁勺攪動后遞給錢進。
勺柄刻著的字跡只留下‘大有可為’四個模糊不清的字。
炸帶魚、蝦皮燉蘿卜絲、炒菠菜、炒土豆絲,白菜蛤蜊疙瘩湯。
如此四菜一湯,錢進能看出這是他們隊里能拿出手的最好菜肴了。
估計招待他這一頓已經用上了他們這邊未來一個月的油。
錢進開懷暢吃,對伊湘君的廚藝贊不絕口,讓邱大勇和伊湘君等人高興不已。
邱大勇說:“這次你來的突然,兄弟這里也沒提前準備,連瓶白的都沒有,大冷天只能招待你喝啤的。”
說著他又起開一瓶遞給張愛軍:“港務局截下的瑕疵品。”
“嘿嘿,他們不屑要,被我給留下了,反正只是瓶子有問題,里面的酒沒有問題。”
所謂瑕疵品,并不是酒的品質有問題,多數是酒標有問題。
錢進看瓶子上的酒標,有的印錯字、有的圖案缺損,還有的頸標只有半截。
他心里一動。
這種酒標屬于錯版標,應該有些價值。
于是他就跟邱大勇說:“我喜歡收集煙標酒標之類的,這種錯版標還挺難找的,你要是……”
“你要拿走呀,這東西我這里還有呢,都是平時弄下來哄小孩的!”邱大勇笑了。
他跟小弟說了一聲,少年起身跑進防空洞,一會拿回來一大包。
錢進借著煤油燈一看,不光有些酒標也有煙標。
邱大勇繼續說:“你要是需要這個,那我以后給你留意著,有都給你收起來。”
錢進抱拳道謝。
邱大勇擺手:“嗨,你可別鬧了,你給我們送來的都是寶貝,我們給你的都是垃圾,你要是再向我道謝,我、我還真不知道怎么弄了。”
他又問:“你們明天需要幫忙嗎?我提前給你準備人。”
“因為火車站大洋鐘出問題了,明天找我帶弟兄過去修修。”
錢進說:“不需要幫忙了,不過你還會修鐘表嗎?”
邱大勇說:“機械上的小活多數都會一點。”
“我爹本來就在維修車間上班,耳濡目染學了點,后來在林場又跟著個維修師傅干了兩年,所以什么都能搗鼓什么都搗鼓不好。”
錢進眼睛一亮:“我手頭上有一款洋鐘,啥時候給你帶過來幫我研究研究?”
邱大勇爽快:“帶什么帶?吃完飯我跟你走一趟,鐘比表好搗鼓,我一般能修好。”
吃飽喝足。
張愛軍用車子馱了所有錯版標啤酒,錢進騎車載著邱大勇出門。
邱大勇訕笑:“我們條件不行,沒混上自行車,還得讓你當司機。”
錢進說道:“那你要是待會能修好我那個洋鐘,我送你一輛自行車。”
邱大勇立馬說:“你可拉倒吧,別鬧。”
他的手藝活很厲害,眼力勁也不錯。
看到錢進拿出來的精美座鐘立馬說:“噢,西歐的五簧鐘啊,一般沒事。”
他隨身帶了一套工具,三下五除二拆了外殼。
邱大勇說的簡單,其實處理五簧鐘很費勁,錢進找鐘表匠看過,鐘表匠沒拆開看,一看這鐘的身份直接擺手說修不了。
錢進找邱大勇其實是死馬當活馬醫,也是想趁機跟他拉近關系。
五簧鐘的機芯有三套芝麻鏈,擁有五根卷簧和兩套響鈴機制,共計八個鈴鐺。
這種鐘表的制作工藝非常精湛,需要經過多道工序才能組裝起來,同樣維修的時候也得需要多道工序才能拆開。
邱大勇忙活了一個多鐘頭,五簧鐘裝好上弦,結果鐘擺開始有節奏的搖晃起來。
錢進眼睛一亮忍不住鼓掌。
人才啊。
“大功告成,不辱使命。”邱大勇哈哈笑,“這是個好物件,得用了百八十年了吧?里面只有幾條彈簧扭曲了,修正好沒問題。”
“我給換了新潤滑油,再用個十年八年問題不大。”
他收拾東西要走。
錢進塞給他一張自行車票。
天晚了,邱大勇急著回去沒顧上仔細看,他推讓一番看錢進真心是一樣要送給他,他便收了下來。
“我回去湊錢買一輛自行車,以后有點什么事確實方便。”他不好意思的撓撓下巴。
“錢哥,欠你大人情啊。”
錢進拍拍他后背:“以后就是自家兄弟了,有什么事咱們互相招呼,不要客氣。”
邱大勇痛快的說:“錢哥你這么說,我們是攀上高枝了。”
“反正我們這幫人你知道,沒大本事就是有點力氣,你需要的時候說一聲,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他仔細收好自行車票興奮的一路小跑回到防空洞。
伊湘君和他弟弟在等著他,看到他安然回來松了口氣。
邱大勇甩手說:“你們瞎擔心,又沒出市區,怕啥?”
“還是小心點。”伊湘君擔心,“現在恢復高考,回城知青更多了,治安變差了。”
“怎么樣,鐘表修好了嗎?”
邱大勇興奮起來:“修好了,看,錢哥送我個什么東西?”
他將捏了一路的自行車票遞給伊湘君和弟弟。
邱小弟看后也興奮:“呀,是自行車票!”
伊湘君仔細看,然后驚愕抬頭:“大勇哥,你怎么能要人家這個東西?太貴重了!”
邱大勇訕笑說:“錢哥非給我,我本來不想要的,主要是咱也沒錢能買的起自行車……”
“這是自行車兌換票,不用錢了。”伊湘君說道。
邱大勇一愣:“什么票?兌換票?這就是自行車兌換票?我不知道啊。”
他趕緊拿過來看,喃喃道:“難怪我試著這個票跟糧票肉票之類的不一樣,摸起來硬邦邦的。”
邱小弟興奮的大叫:“耗子哥、虎哥你們出來看啊,錢哥給我哥一張自行車兌換票!”
“咱們要有自行車啦!哦哦哦,要有自行車啦!”
青年們聽后呼啦啦的出來。
平時舍不得用的手電燈光照在兌換票上,有見識多的驚呼一聲:
“大勇哥,這是加快軸的車啊,這是干部子弟才能買的上的豪車!”
邱大勇只在卸車時候見過這種剛流行沒幾年的自行車。
他陷入為難中:“這禮太貴重了,要不我還是給錢哥送回去吧。”
“我還以為只是一張自行車票,其實咱也沒錢買自行車,我是想著拿黑市去換點塑料布配合木板子給洞口修個門。”
其他青年卻舍不得放棄這樣一臺好車:
“大勇哥,錢哥爽快人,咱別磨磨唧唧小家子氣。”
“錢哥有大哥風范,咱就當認了一個大哥,大哥給小兄弟們送個好見面禮嘛。”
“大勇哥咱該有一輛自行車了,平時總去找散活賺點糧食蔬菜,舍不得花車票走路太慢了,自己有一輛自行車多好多方便呀。”
邱大勇嘆口氣,為難的看向伊湘君。
伊湘君若有所思的看向月亮:“錢哥大手筆呢。”
請:m.llskw.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