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進蹬著二八大杠拐進泰山路。
偶爾一回頭,車后座上的魏清歡正將羊毛圍巾使勁往發紅的鼻尖上拽。
錢進問道:“怎么了?是不是很冷?以后還是不坐自行車了。”
魏清歡解釋說:“沒有,是我感覺鼻頭凍紅了,待會見到人家不好看。”
錢進也解釋說:“哎呀你想多了,待會一起吃飯的不是我姐我哥誰的,是我下鄉支農認識的朋友,你沒必要這么緊張。”
魏清歡不說話,還是在努力保護好臉頰防止被冷風吹的難看。
有種‘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的風情。
自行車從百貨大樓前經過,夕陽下的玻璃櫥窗倒映出她蜷縮的身影。
這讓女老師挺不開心:“你該早點說的,我放學的時候找同事借雪花膏、口紅什么的化個妝,現在我活像朵被北風刮蔫了的山茶花。”
錢進笑道:“人家也有女眷,你到時候美的像仙女,還讓人家怎么活?”
“那我現在不像仙女啦?”女老師突然問。
錢進一愣。
女人怎么都那么會找茬?
他不廢話,低頭哼哧哼哧一個勁蹬車。
來到筒子樓前,雙方得以匯合。
女老師在講臺上鍛煉出來的大方氣質這一刻完美釋放,不管來的路上心里多么惴惴,此時都被摁壓住了,只剩下款款笑意:
“大哥大嫂你們好,咱們的錢進同志介紹過我了吧?真是抱歉,我們學校禮拜天還要上課呢,我下午沒能跟他一起陪你們轉轉。”
黃老鐵叼著個煙斗手足無措。
他活到五十歲沒見過穿呢子大衣的女人,更別提這大衣還裹著段楊柳腰。
蔡老六撓撓頭,說:“領導說過了、說過了,您是魏老師,是人民教師。”
“魏老師、魏老師這模樣真俊,”老狗努力憋出一句話來,“你這樣的模樣,我在《人民畫報》里都不多見!”
“擱在以前舊社會,這樣的閨女出嫁都得用八抬大轎去抬著。”黃老鐵媳婦夸贊道。
女老師連說大哥大嫂真會夸人,她按照禮儀摘手套準備握手,露出的半截皓腕和上面漂亮精致的手表晃得糙漢子齊刷刷低頭數水泥地上的裂縫。
黃老鐵暗暗地想,這閨女的腕子白得跟淬過火的精鋼一般,咱這烏漆嘛黑的老手哪能去碰呢?
怕老繭給人白瓷皮膚剌花了!
啞巴更是急忙把油漬麻花的袖口往背后拐,只恨自己不能藏起半輩子打鐵攢下的糙樣兒。
錢進招呼他們:“我提前給你們介紹過了,咱自己人不廢話,走,坐車去下館子。”
黃家的小兒子興奮到鼻涕冒泡。
他一直在等這句話。
公交汽車到站,一行人擠進去,一路擠到了國營第二飯店門口。
玻璃門前,鐵匠們的表現不比上次劉旺財幾人強多少。
蔡老六用后槽牙咬著旱煙桿,拿手指頭戳了戳大玻璃門后回頭說:“乖乖!這么大塊的玻璃?這不小心被個小子一石頭砸碎了怎么辦?”
“這種玻璃沒那么容易碎,你們可以看看,很厚實的。”錢進也不知道這年頭玻璃門用的是不是鋼化玻璃,只能含糊解釋一句。
進入飯店,幾個人的布鞋在水磨石地面上打出溜,勞動布褲子是新換的,可老狗還是習慣性拍了拍:“別給人家帶進煤灰去。”
他媳婦抱著小女兒緊跟在后頭,香味撲鼻,嗆得小丫頭一個噴嚏打出了鼻涕泡。
老狗窘迫,便怒視媳婦:“你看好娃娃,下次打噴嚏讓她先報告。”
錢進笑著摟他肩膀:“不至于、不至于,狗師傅你太會開玩笑了。”
他媳婦趁機罵他:“你是狗長犄角——凈出洋相,三歲娃娃會打什么報告?”
啞巴仰頭看頭頂的吊扇,他拉了把哥哥的手臂指了指,又用手比劃意思是個頭真大。
黃老鐵畏畏縮縮問錢進:“領導,這地方得花肉票吧?我帶了幾斤票,待會……”
“待會有人請客。”錢進開玩笑。
服務員已經認識他了。
這兩個月來錢進可沒少來國營第二飯店,當然這不是服務員們認識他的理由,是管大寶特意叮囑服務員要記住自己這小兄弟。
這樣服務員對他很客氣,帶他們落座后送來暖壺,挨個給倒上熱水。
蔡老六不好意思,點頭哈腰的說:“謝謝、謝謝女同志,我來倒水就行了,您忙您的。”
服務員對此見多不怪,但當錢進拿出小包裝的茶葉挨個放入茶杯后,這場景就是她沒見過的了。
紅色小茶葉包太新奇了,她沒見過包裝這么精致的東西。
錢進讓服務員找一下管大寶。
管大寶得知他來了,拎著炒勺出來了,腆著肚子全是笑容:“哈哈,老弟你來了?”
錢進給鐵匠們介紹管大寶這位老大哥,鐵匠們跟見領導似的,彎腰用雙手去握手。
他又介紹魏清歡,直接就是未婚妻的身份。
管大寶第一眼便注意到了魏清歡,贊嘆道:“行,老弟,行啊!你眼光真好!”
“雖然我跟這女同志還沒打交道,可我會看相,這女同志一看就是頂好的女同志,工作上能頂半邊天,回家是賢妻良母!”
魏清歡伸手攏頭發,笑道:“管大哥給我壓力了,我以此為激勵,不管工作生活都要加把勁。”
管大寶連連點頭,將熊掌似的巴掌拍在錢進背上,震得人肝膽俱顫:“小魏同志管我叫一聲哥,以后我就是她大哥了。”
“你小子對媳婦可得好,要是讓我知道哪里不好,我把你塞炒鍋里用這勺子把你紅燒嘍!”
滿桌人笑。
管大寶下壓手掌示意:“弟媳婦,你第一次嘗大哥的手藝吧?那大哥今天給你來兩道菜,包你吃的滿意!”
錢進笑著跟他離開,摸出個拇指大小的小噴壺遞給他:
“老哥,你上次說你的問題不是能不能硬是能硬多長是吧?老弟給你找老中醫調了這個,每次跟嫂子在一起的時候噴一下,回頭你請我吃飯就行了!”
當初喬進步等司機幫他找胡順子的晦氣,錢進請他們來這里吃過飯。
當時管大寶就跟他提到了夫妻話題,他以為管大寶是軟貨,回去給他準備了藍色逍遙丸。
結果管大寶又說不是這個的事,于是他就明白了那就是時間的事。
這樣就得上三哥的神油了。
管大寶頓時明白他的意思,笑的合不攏嘴:
“嘿,兄弟,我老管全海濱市朋友兄弟不說一千也有五百,跟你比他們都是狐朋狗友、酒肉兄弟。”
“你懂我,你是真能給老哥我成事。”
“沒說的,今天這頓飯我給你安排,我給我弟媳婦好好安排!”
臨走之前他又對服務員說:“小蘭你看著點我兄弟那一桌啊,必須服務到位,必須熱情洋溢。”
“那個什么,上次商業局領導來弄的糖花生還有吧?給我兄弟先送上去,多上兩盤,先給他們磨磨牙。”
錢進回來坐下,兩大盤裹著糖層的花生米便上桌了。
27年錢進看都不看這東西。
77年這一桌人好些是第一次看到這東西。
幾個孩子紛紛下手抓,魏清歡吃的是津津有味、眉開眼笑。
她悄悄對錢進說:“待會買點給湯圓帶回去。”
錢進悄悄說:“我連咱孩子吃的都準備好了!”
魏清歡用腳踩他腳背。
錢進用手肘把筷子撥拉地上,他鉆桌子下捏住女老師纖細小腿。
女老師趕緊正襟危坐。
鐵匠們和媳婦們不像孩子那么放的開,他們圍坐大飯桌前自己都感覺不對勁。
黃老鐵訕笑說:“我們在這里,就像一群鵪鶉擠在鳳凰窩。”
“領導,你領我們去喝碗熱水吃幾個白面大饅頭就行了,怎么還領我們進國營飯店呢?”
錢進說道:“饅頭哪里不能吃?來了市里頭就得吃飯店,否則回去人家問你們見識了什么,你們還能說見識了城里饅頭真白?”
啞巴拿筷子戳了戳雪白的餐巾,他哥哥翻譯說:“饅頭白不白先不說,這布可真白凈,領導,這是墊桌子上怕弄臟了桌子?”
錢進解釋:“這是擦手擦嘴的,用完了可以帶走。”
這一點上,高檔飯店一直一脈相承,現在幾家國營大飯店也給食客準備餐巾,并且可以帶走。
家里有國營飯店的餐巾當手絹,是許多人用來裝逼的點。
一聽這東西可以帶走而且是擦手擦嘴的,不出意外,幾個婦女趕緊把家里人的收起來迭好放兜里。
管大寶本就對錢進觀感極好,如今又要在弟媳面前好好表現又要感謝錢進送來硬家伙,好菜流水似的往桌上端。
燒雞、炸肉、肘子、紅燒肉。
等一盤紅燒肉端上來的時候,啞巴“啊啊”的直指墻上領袖像。
他哥趕緊解釋:“我弟的意思是,領袖同志他老人家也愛這口!”
錢進招呼他們:“吃飯,咱們吃飯。”
他現在吃管大寶的飯是毫無心理壓力。
不光是他給管大寶好東西了,還因為他最近才知道管大寶請客根本不花錢不用票。
現在國營飯店管理不嚴格,每天用多少肘子多少肉菜壓根就是后廚大組長說的算——
名義上是飯店黨支部書記說的算,不過核心是大組長,所以領導們會賣大組長這個面子,每日食材需求和消耗都讓大組長來管。
只要做的不過分,領導們對這種事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酒過三巡,鐵匠們的舌頭終于解了凍。
黃老鐵借著酒勁摸出個鐵皮青蛙:“魏老師,以后給你們娃娃耍。”
其實他知道錢進和魏清歡沒成家,可除了打鐵的家伙什,實在掏不出像樣的見面禮。
老狗更絕,把八歲兒子扯到跟前當教材:“崽子!好好念書!將來娶媳婦就得照這個模子……”
話沒說完就被婆娘擰著耳朵拽回去:“少喝點,喝他媽點黃湯就開始說胡話。”
魏清歡笑得花枝亂顫。
她把平時不舍得穿的呢子大衣脫掉,露出內里縫著補丁的棉襖。
這樣鐵匠們終于在她面前挺直了腰板——他們可算在這仙女似的女人身上找著了熟悉的針腳。
幾個嫂子也有話說了:
“魏老師自己補的衣服?好女紅!”
“這針眼細密的,怕是得縫紉機才能補出來吧?”
錢進說:“她還沒有縫紉機,全是手工做的。”
“那你以后有福氣了。”有嫂子奉承,也有嫂子招呼他:“領導你得趕緊準備好縫紉機,沒有三轉一響可不能把媳婦接進家門去。”
錢進笑:“早準備好了。”
黃老鐵吃高興了抽煙,將煙斗里的煙灰往地上直接磕。
旁邊也有人這么做,被穿藍布衫的服務員用拖把柄敲了敲椅子背:“同志!注意衛生!”
老鐵匠見此嘿嘿笑,跟旁邊的蔡老六咬耳朵:“錢進這身份真不一般,以后給他辦啥事,可得更盡心。”
“要不然把那幾把鋼弩再要回來回爐?造的時候光管實用、沒顧上美觀。”
錢進聽到了他們的悄悄話。
沒辦法,鐵匠們天天在鋪子里拼命敲鐵錘,噪音大說話聲音也大。
這對話讓他知道,自己發動人脈款待鐵匠們的目的達到了。
以后他還得讓鐵匠們給自己加工大金箱,而且越往后造的越大。
所以他必須得讓鐵匠們敬畏他,對他言聽計從,不會對他任何地方產生質疑。
這是很重要的事。
款待之路還沒有結束。
吃完飯天冷了,錢進直接送鐵匠們去住招待所。
介紹信是居委會開的,地方是他展示了自己大隊長身份后找到的。
市供銷總社港口招待所!
黃老鐵攥著蓋紅章的介紹信,在亮著探照燈的招待所門口站成根生銹的鐵釘。
這老鐵匠能單手掄二十斤鐵錘,此刻卻感覺自己雙手推不開兩扇門。
他們只聽說過進城可以住招待所,但從沒進過招待所甚至不知道招待所什么樣。
錢進臨時去幾個倉庫查看上鎖情況了,他回來后一行人還站在門口。
他無奈的看向魏清歡。
女老師正在教幾個孩子認字呢。
他問道:“你怎么不帶大哥嫂子們進去?待在外面多冷!”
女老師給他使眼色,小聲說:“我也沒住過招待所,我怕進去鬧笑話,那樣我在他們心里形象可毀了。”
錢進說道:“喲,你還有偶像包袱呢?額,我意思是你還挺注重形象的。”
魏清歡哼了一聲說:“總得讓他們感覺我跟你是般配的。”
錢進也沒住過招待所。
但他知道肯定比不上以后的酒店,手續辦好了,他帶人進去交介紹信、核實人員身份。
其中夫妻兩口子住一間的,還得看結婚登記證。
房間全開在二樓。
現在一個家庭往往好幾個孩子,招待所提供打地鋪用的毛氈,專門給孩子用。
他們上2樓打開201房門,幾個媳婦爭著往里看,滿臉新奇。
房間很干凈,墻面的白色石灰漆溜光水滑,地面鋪了深紅色刷漆木地板。
兩張1.2米寬硬板床上被單雪白,被25瓦的白熾燈泡照到晃人眼睛,床頭安裝了黃銅色金屬掛鉤,統一配發軍綠色棉被 深褐色木制寫字臺,抽屜配銅制拉環,桌面擺放搪瓷茶盤與鋁皮殼暖水瓶。
有一條藤編靠背椅和一張長條木凳靠墻放在窗戶下,窗邊安裝綠色鐵質臺燈。
這配置在當下堪稱五星級酒店了。
看著一塵不染的木地板,他們都不好意思往里進。
服務員態度冷淡:“每日房費是1.2元,吃早飯的還要配糧票,大人半斤小孩三兩。”
“我們這里提供免費肥皂片與火柴,還有針線包與熱水瓶灌裝都是免費服務,要打電話得花錢,去我們柜臺找師傅,還有事嗎?”
一行人搖頭。
錢進問道:“上廁所和洗漱去哪里解決?”
服務員往中間指:“有集中洗漱區,去那邊看,有個水泥砌筑的長條形水槽配鑄鐵水龍頭,廁所在隔壁,沒問題了?”
他已經開始不耐煩。
錢進就讓他離開。
服務員開了所有房門,鐵匠和家屬們頓時開始撒歡。
墻上有領袖半身像,黃老鐵進去的時候沖領袖點頭哈腰并敬禮。
蔡老六的大閨女伸手想摸床頭柜上的鋁皮熱水瓶,被他婆娘一巴掌抽在手背:“作死啊!摔了這金貴物件,把咱家驢賣了都賠不起!”
啞巴在房間里轉著看了看,不知道從哪里掏出老虎鉗給門鎖芯開始除銹,看的錢進佩服不已。
這覺悟!
這主觀能動性!
然而還不止如此。
第二天早上他過來接一行人,被招待所一名工作人員攔住。
他身邊站著手足無措、慌張惶恐的啞巴,啞巴看見他后急忙啊啊叫。
錢進問道:“怎么了?我朋友第一次住招待所,他出什么問題了?”
工作人員笑道:“沒有、沒有,我是想要問一句,你這個朋友是哪個單位的?他維修技術很不錯呀。”
然后他進一步說:“別誤會,同志,你朋友沒犯錯更沒弄壞什么東西,恰好相反,他昨晚上給我們修好了好幾樣東西。”
接著他掰著手指開始數了起來:
“給所有打開的門鎖除了銹,把窗戶壞掉合頁全修好了,有兩張桌子腿活動他給修好了,晃悠的長條凳子他塞了木楔也給修好了。”
“此外他還打掃了衛生,之前我們水槽有個下水口堵了他不知道怎么通開了,又把廁所都給沖洗的干干凈凈……”
啞巴能聽懂人的話,就是聲帶出問題不會說話。
他聽著工作人員的話便點頭比劃,兩只手跟結印似的,錢進看不懂。
于是他瞎解釋:“我朋友說這都是他應該做的,五講四美三熱愛嘛,這對他來說是小事,他順手做了,為人民服務了。”
結果還真翻譯對了。
啞巴連連點頭。
工作人員感興趣的問:“那你朋友是在哪個單位上班呢?他是一名維修工?”
錢進說道:“他是一名鐵匠。”
工作人員很驚奇:“喲,鐵匠竟然會這么多維修活?”
錢進還得去上班呢,他今天有正事,所以不想浪費時間準備走。
見此,工作人員進行解釋:“同志,是這樣的,你是咱市供銷總社的員工?”
錢進點頭。
他繼續說:“那你應該知道,咱單位換了總領導,領導視察了我們各家招待所,發現招待所存在很多因年久失修導致的設施損壞。”
“我們需要維修,可維修師傅因病住院,怕是好幾個月不能上班。”
“這樣我想問問這同志能不能借調到我們單位來?這幾個月按照正式工拿工資,我們管吃住,等他回原單位的時候我們會下發表揚信。”
錢進頓時來了興趣。
啞巴還有這氣運?
真是人惡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
當然,啞巴不是被人家招待所錄用當正式工了,顯然人家只拿他當備胎,想白嫖一個勞動力。
現在招待所是迫于大領導的壓力要整修,可卻缺少干活的人。
經過過去十年折騰,現在想找個正經懂技術的人不容易,單位內部一般是通過從兄弟單位借調的手段來展開工作。
問題是如今各兄弟單位是難兄難弟,都在整改,這樣他們缺人了,死馬當活馬醫,能逮到一個算一個,怎么也得用用試試。
或許試用發現不合格,這不要緊,直接辭退即可,又不是正式工,只是外聘工而已。
這點從工作人員客氣的態度就能看出來,他很客氣,顯然他知道自己缺少主動權。
錢進算是看透了,供銷系統里有一個算一個,那根本沒有服務意識,眼睛都長在頭頂上。
可錢進不在乎這點。
只要他能跟招待所沾上邊,只要他有本事干下去,到時候錢進這邊肯定給使勁幫忙,怎么也能把他給留在城里。
這年頭農村戶口轉非農戶口可是能改變命運的。
錢進去把黃老鐵和啞巴哥哥叫了下來,將他做的事和工作人員的意思表達出來。
黃老鐵是個負責任的帶頭大哥,聽后很高興的說:
“好啊,啞巴能留在城里是好事,反正鐵匠鋪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叫他留在城里!”
啞巴哥哥是精明人,問道:
“他哪有這樣的好命?招待所不是要留下他,是讓他在這里干幾個月的臨時工,等正式工人病好了回來,他就得滾蛋吧?”
黃老鐵說:“是這樣也行,人家說了,給他開六級工的工資,這不比打鐵賺的多?”
“再說當維修工總比打鐵輕快,單位又給管飯,早上咱都吃過了,人家這里管大饅頭和小米粥,咸菜是廚師做的,好吃還有油水。”
“就當讓他在城里過幾個月的好日子,享享福、養養傷。”
啞巴哥哥看錢進。
錢進點頭,他便沒有意見。
啞巴聽了以后卻連連搖頭。
他比劃了一番,黃老鐵拿出煙斗翻譯說:“他說不行,領導,他還得給你幫忙呢,你還沒給我們下任務呢。”
錢進拍他肩膀說:“我不瞞你們,其實我想讓你們鐵匠鋪給我們單位打一批小車。”
“材料什么的我會申請,圖紙我會給你們看,這事是個重要任務,但缺啞巴一個人應該也沒事。”
啞巴使勁擺手。
黃老鐵搖搖頭說:“啞巴肯定得給你幫忙,他這個人屬驢的,非常犟!”
招待所這邊一聽很無奈。
工作人員表示他們可以緩些日子等啞巴來上班,卻也緩不了幾天。
首先他們這邊有些東西已經損壞需要趕緊修理,再就是日常也得配備維修工給維護各種工具家具。
錢進就跟黃老鐵商量:“你們趕緊跟我去我單位,咱們研究一下怎么打造設備。”
“你們回去先打造一批模板,出來模板就讓啞巴來招待所上班。”
黃老鐵抽著煙點點頭。
錢進又問工作人員:“這事你能做主?需不需要測驗一下我這朋友的技術?”
“他不是專業的維修工,未必能達到你們要求。”
工作人員笑道:“我就是這招待所后勤服務科的科長,我當然說的算。”
“他技術沒問題,一大早我們鍋爐房冷卻管犯了老問題爆裂了,這同志左手老虎鉗卡著爆裂的水管,右手一只手將個鐵片在磚上磨成了月牙形墊片……”
他一邊說一邊比劃,臉上表情很滿意。
鐵匠對錢進點頭:“啞巴手巧,會修東西,所以上次打那個箱子我讓他去幫忙。”
科長補充說道:“他做事還仔細的很,剛才我查房,看見他昨晚給五斗櫥鑲新合頁的同時。把榫卯縫里的陳年灰渣都拿鐵簽子挑凈了。”
“可惜他不懂電路,否則我不管他是不是啞巴,都要留他在單位上班。”
這話給錢進來靈感了。
只要啞巴能變成電工就能留下?
簡單,不會那就學!
他找電工師傅,現在家常電路不復雜,啞巴學幾個月肯定能出師。
雙方商議好,錢進帶一行人退房去甲港。
港口風很大,冷冽的風把黃老鐵沒有系扣子的襖吹成了鼓脹的帆。
此時已經是上班點,龐大的甲港在晨霧中蘇醒,多個龍門吊的鐵臂刺破朝霞,在落滿白霜的地上投下蛛網般的陰影。
十二月的寒氣凝在生銹的貨箱和倉庫外墻上,結出不知道是鹽霜還是冰凌花的東西。
今天出太陽了,是個好天氣。
接連不斷有大船入港,朝霞照亮輪船舷窗,玻璃反射著刺眼的光。
老狗十歲的兒子突然指著海平面激動的喊:“爹!那是鐵鯨魚!”
錢進一看也挺激動。
今天竟然有潛艇靠港補給。
老狗兒子看到的是軍用潛艇!
可惜他不是軍迷,不知道這是哪一款潛艇。
遠洋貨輪拉響汽笛,悠長響亮的聲波震得港區圍欄上寫了‘安全生產’的標語牌簌簌發抖。
再往前走,他們又被門式起重機震住了神——那鋼鐵巨獸的滑軌閃著寒光,龐大粗重的機械臂在寒冷的冬日里依然散發著讓人熱血沸騰的強悍感。
所有男人畢竟都在追求這種氣質,哪怕是GAY。
錢進帶他們進辦公室。
辦公室里沒什么人卻升起了暖爐,正好可以讓婦女和孩子們在里面避寒。
錢進拿著筆記本帶鐵匠們去了胡順子搬運隊。
老拐等人對他的態度有所改變,紛紛喊‘錢大隊’。
錢進招呼著回應,先帶鐵匠們查看他們工作環境。
“這種地方我要你們打造的一款車子叫平板拖車,你們看它有大小不同的板,如果可以設計成拉伸式進而能改變大小最好了。”
錢進先介紹平地工作需要的一款小車:“你們要注意這個把手,銜接處必須得能吃重量……”
“還有這款車,這叫防護式拖車,很簡單,給平板拖車四周鑄造上一圈護欄行了,最好可以開門,前左右三個方向都能活動……”
黃老鐵比劃了一下點點頭:“哦,領導你腦子頂呱呱,小車還能這么造呢?”
錢進微笑。
他腦子沒有一點創造力,只不過他曾經在快遞點干過分揀工的活,見識了多種具有不同用途的新式推拉車。
然后他又介紹另一款車,“這個叫折迭式推拉車,能推也能拉,所以要在這個豎著的把手盡頭,橫向鑄造兩個短把手……”
“輪胎怎么解決?”黃老鐵嘬著牙花子,忍不住原地開始轉圈,“供銷社的輪胎皮全得拿工業券換,你們單位有那么多工業券?”
蔡老六拍他后背:“他們是一家啊!”
黃老鐵恍然的拍腦袋:“也是。”
錢進卻知道不是這個道理。
黃老鐵擔心的對。
最難解決的就是輪胎問題。
特別是他要的這些車型是用小號輪子,根本不是當下的輪胎,起碼在他所知里,當下還沒有這種輪子。
現在的小推車用的都是12寸以上的大輪胎,充氣輪胎,他需要的是實心塑料輪胎。
但這方面還是有辦法解決。
降低標準。
他可以從27年買輪子當模型,讓鐵匠澆筑模子,從橡膠廠搜集合適的塑料自己來生產。
到時候他從商城買成品混進去,就說鐵匠們工藝不精,造出的質量良莠不齊。
除了這三款車子錢進還有一款車子需要生產:“這個叫八輪拉車。”
“它底下是八個輪子,其中后面兩個承重輪是三三一組,你看它們三個呈現品字形組裝,到時候可以拉著它們上臺階……”
鐵匠們看的滿頭霧水:“這樣能上臺階嗎?輪子還能爬臺階?”
錢進點頭:“能的,它要用的輪子跟前面三款車不一樣,這方面你們別擔心……”
反而是這個工藝最復雜的八輪拉車在當下更好成型,因為它要自己爬坡,往往不能進行很大的負重,可以用充氣輪胎。
這年頭小推車常用輪胎在10寸以上,卻也有4寸小輪。
八輪拉車就可以用八個4寸小輪組裝使用,到時候可以輕易爬上海邊臺階。
只要這四款小車投產,錢進知道自己的大隊長位子就穩了,弄不好他還能再立一功呢。
因為他很清楚這四款車子確實在貨運工作上極有優勢,可以大大的解放生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