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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鴻兵這個人干物流浪費人才了。
他應該去搞人力、當間諜。
文件袋里全是一份份個人檔案,八個工頭在里面全有位置。
此外上百號的搬運工,里面也有六十多號。
檔案內登記信息有多有少,少的就比如老拐這種老實人,簡簡單單的記載了某年某月某日占取單位某某物品為個人所有。
多的就是杜峰等幾個工頭。
他們有很多侵占集體資產的情況,另外錢進仔細看去,還看到了更嚴重的犯罪行為:
杜峰參與了夜間利用舢板小船接駁走私凍品牛肉、牛百葉、牛肚等貨物,還通過駕駛魚排參與了一些外國農副產品流入黑市的工作。
寥易強軍利用職務便利,在甲港修繕碼頭期間盜竊工地鋼筋、鐵板等建材300余斤,通過海上運輸銷贓。
古家帥更過分,他負責過75年夏季的夜間裝卸工作,然后勾結港口一個看門人,通過偽造出門證,當時盜竊了不少東西……
錢進看完以后都懵了。
難怪這些人會被宋鴻兵拿捏,難怪這些人今天跟錢進對峙的時候,說出‘要對我們趕盡殺絕’之類的話,原來他手下全員惡人啊!
說是全員惡人倒是夸張了。
很多搬運工都有違紀行為,從事了違法行為的終究是少數。
八個隊長里有五個涉嫌嚴重違法,讓錢進吃驚的是胡順子這個貪心貨竟然沒有嚴重違法行為。
宋鴻兵對他的登記就是,某天占用一尺布、某天偷了幾個罐頭、夏天某日喝了幾瓶啤酒卻聲稱啤酒被打碎,又或者某天單位會餐,從食堂偷拿幾個雞蛋回家等等。
反正小偷小摸不斷,大事不犯。
而小偷小摸這種行為在搬運工隊伍里是無法完全斷絕的事。
就拿錢進和魏雄圖來說,兩人就拿過一雙回力鞋。
甚至別說他們倆了,剛上班不到一個月還是臨時工的李成功當時都拿了這雙鞋。
看了這檔案錢進頭疼。
要是把資料全給送上去,估計他這支隊伍真得塌掉半邊天。
錢進琢磨之后,當即騎上自行車去找楊勝仗。
天塌了也該是高個子頂著。
事情具體怎么做讓楊勝仗做決定,要頭疼也讓他這位部長頭疼。
至于工頭們的前程?
這個錢進管不了。
誰讓他們違法的?
違法也就罷了,誰讓他們跟他錢進作對的?
他錢進只是做了一個守法公民、合法領導該做的事罷了。
部長辦公室里,楊勝仗正在抱著大包子看剛送來的報紙。
錢進把文件袋給他送上去。
包子不用吃了,報紙也不用看了。
楊勝仗整個人氣炸了。
眼睛瞪得像銅鈴,嘴唇哆嗦的像中風。
最終他不知道看了誰的違法行為記載,憤怒之下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
“這些狗日的東西!”
“你們怎么敢的!”
錢進垂手不語。
楊勝仗發泄一通怒視他問道:“你已經看過了,是不是?”
錢進點頭后又搖頭:“只看了很少一點,我看的膽戰心驚就趕緊把所有資料給您送來了。”
楊勝仗一條眉頭抖動,滿臉都是恚怒之色:“這就是宋鴻兵私下里記載的東西?”
“他宋鴻兵明明發現了屬下的違法行為,結果一不制止二不上報,他竟然自己記錄下來用于威脅員工給自己干私活?!”
“他怎么能膽子這么大?這還是要為人民服務的干部嗎!”
楊勝仗憤怒的起身,背著手走來走去,一度想要將墻上掛的扁擔摘下來去打人。
這把錢進弄的尷尬不已,趕緊上去將老工人給勸住:
“領導您先息怒,你先息怒,別把自己給氣壞了。”
“事情肯定得解決,但您去把他們打一頓沒有用呀,恕我直言,算了我不直言了。”
楊勝仗推開他重新回到辦公桌后坐下。
他舉起搪瓷缸重重灌了一口水,結果又嗆咳的厲害。
錢進給他拍后背。
他一把將錢進推開,問道:“你小子鬼靈精,我問你,你現在是大隊長了,碰到這種事怎么辦?”
錢進立馬說:“我未必還會是大隊長。”
“你還敢將我的軍?”老工人氣的拍桌子。
但他是真正覺悟高、思想純粹的人民干部,獎懲都是對事不對人。
這樣他平靜一些后坦然說:“昨天我太生氣了,說話做決定都有些沖動,差點犯了大錯。”
“在這件事上我向你道歉,錢進同志,我冤枉你了!”
錢進沒想到楊勝仗會主動道歉。
這可是一名有功勞、有苦勞在身的老干部,沒想到這么能放得下身段!
他沒話說了:“領導您言重了,只怪咱單位里小人太多,他們聯起手來坑害您。”
楊勝仗嘆氣,手掌重重的拍在牛皮紙袋上。
暴怒之后冷靜下來,他開始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
如果全部法辦,那甲港大隊基本上就廢了,等于是打斷了骨頭。
即使把他們法辦,那倉儲部其他幾個大隊呢?還有運輸部呢?
他一直擔心運輸部的司機犯錯誤,注意力主要盯在這些人身上。
結果沒想到,倉儲部先出了問題。
或許運輸部也出問題了。
他默默的對自己說,只是現在的年輕人、現在的人腦子靈活的很,把他這樣的老頭子糊弄的團團轉。
事情該怎么辦?
他注意到錢進在用灼灼目光盯著自己,顯然在等自己的決斷。
短暫的沉思之后,楊勝仗掀起辦公桌玻璃板,從下面壓著的照片里挑選出一張。
那是1949年他作為接管干部站在甲港碼頭的老照片。
剛年滿三十歲的楊勝仗穿著四個兜的干部服,背后是剛剛升起的新中國國旗。
而此刻,照片里的壯年漢子也用灼灼目光盯著三十年后的自己。
不忘初心,牢記使命!
楊勝仗說道:“錢進同志,這件事你做得很好。”
“我想問你,你認為該怎么處理這件事呢?”
錢進決然的說:“生病了,就得治,犯法了,就得抓!”
“小錯可以糾正,大錯只能法辦!”
楊勝仗的食指關節敲在桌面上,很用力,震得搪瓷茶杯里的水面微微顫動。
他又問:“可是治病講究治本,抓了他們是治標不治本,誰能說后面上來的人不這么干呢?是不是?”
“甚至后面上來的這些人啊,他們可能干的更狠!”
“所以我想考校你一下,你有沒有辦法徹底解決倉儲搬運這條鏈上的犯罪問題?”
錢進搖搖頭:“這是人性,沒有辦法可以徹底解決。”
老工人很失望。
錢進想了想又說:“但可以想一些辦法來控制類似的犯罪行為。”
他做出將這份資料上交的決定之后就猜到了領導會問這個問題。
這是常規操作。
所以他有所準備。
楊勝仗來了興趣,問道:“那你說說看?”
錢進假裝思考,掰著手指在辦公室里轉來轉去,然后還要了紙筆又寫又畫。
這把楊勝仗的癮頭給勾起來了,一時之間顧不上罵這些不爭氣的手下,滿懷期待的看錢進。
錢進停下說:“領導,我現在匯報……”
“不用來這一套那一套的了,直接說你的對策。”楊勝仗一拍桌子。
錢進說道:“我將從五點開始說起,先說第一點,叫做崗位背景審查與權限分級。”
“這個背景審查您很熟悉,就是咱們說的查成分、查階級。”
“但還要查的更嚴格,要查有沒有登記在冊的違法犯罪行為、要托人打聽平時的信用和責任心,上崗之后要簽署一份諸如《守法承諾書》或者《廉潔承諾書》之類的東西,在承諾書上寫明犯罪后果。”
“所謂的權限分級就是得把崗位更細致化,按職責劃分操作權限,不要像現在這樣了,所有人都是搬運工,所有活都是搬運工負責。”
“你像出入庫起碼得單獨安排人來負責,每次出庫入庫都得雙人盤點并記錄。”
楊勝仗本來只打算聽一聽,可錢進說的很詳細,他聽的眼睛越來越大最后忍不住拍桌子問:
“這是第一點?后面還有四點?”
錢進說:“對呀。”
楊勝仗打開筆記本說:“那你說慢點,讓我記一下,首先是查階級查成分,然后怎么著來?”
錢進只好又重復一遍。
重復完畢他說道:“第二點是咱們單位往后要標準化操作流程……”
“別著急,你先叫我看看我記錄的準不準。”楊勝仗頭也不抬的揮揮手。
他用鋼筆在本子上掃了一遍,滿意的點點頭:“嗯,是這么回事,第二點。”
“第二點怎么著?要咱單位往后標準的操什么?”
錢進聽后咳嗽。
楊勝仗還以為他說的太多嗓子不舒服,也不在乎什么衛生不衛生、私人不私人——他們這種老革命不講究這些東西。
反正他直接把自己搪瓷缸遞過去:“喝一口水潤潤喉。”
錢進謝絕,繼續說:“咱們這個部門必須要有明確的制度,比如可以起名叫《搬運作業規范》什么的。”
“到時候明確貨物交接時必須核對的一些東西,核對完了要簽字,最好這個簽字還執行終身責任制,以后一旦查出問題不管人去了哪里,只要沒出國就得負責。”
楊勝仗深以為然的點頭。
錢進說道:“反正這一點的重點是規范,任何東西任何事情都要規范化,減少個人自由裁量空間。”
“這個有道理,繼續說。”楊勝仗筆走龍蛇,比聽課的小學生還認真。
錢進說道:“第三點是監督機制。”
“要設置專門的檢查和抽查環節,負責人不定時隨機抽檢貨物進行突擊復秤。”
“如果條件可以,需要設立多個這種檢查監察負責人,通過數據交叉比對可以最大限度的減少違紀違法行為的出現。”
楊勝仗的筆遲疑了下來,說道:“還要增加人手?”
現在他們部門就已經有些冗員了。
錢進說道:“不必增加人手,領導,你還記得我準備的那些新型勞動工具嗎?”
“我可以像你保證,一旦采用那些工具,勞動力數量需求可以銳減,或者說個人勞動能力可以大增。”
楊勝仗點點頭。
愛屋及烏。
他現在已經不那么反感改革勞動工具這件事了。
“繼續說,繼續說。”
錢進說道:“工作上不能吃大鍋飯了,要實行獎懲制度,最好是階梯型的獎懲制度。”
他想了想搖頭:“算了,階梯型太復雜,路要一步步走,飯要一口口吃,咱們就先實行獎懲制度。”
“對于抽查檢查全月無異常記錄者進行獎勵,有異常者就要懲罰,該罰款的罰款,該停職反思的進行停職反思。”
“第四點是進行培訓,比如每季度或者每個月開展一個職業道德之類的培訓,培訓期間要展示那些存在違法違紀的行為和個人,以此震懾他們、警告他們。”
“第五點是要透明化工作環境,這時候要建立檢舉通道,允許有覺悟的同志去檢舉那些違紀違法行為并給予他們獎勵……”
聽到這一點,楊勝仗忍不住搖頭:“這不是鼓勵內斗了嗎?咱們工人階級可不能搞這一套。”
錢進說道:“是的領導,您說的對,可問題是那些違法違紀分子還算咱們工人階級?”
“工人階級團結一心、絕不內斗,一旦違法違紀就開除工人階級!”
楊勝仗苦笑:“現在社會上有一種聲音,說我們老同志都太激進,你們年青同志則圓滑。”
“我看呀,你比我們還激進。”
“但是這些蛀蟲,這些喝人民鮮血的螞蟥,確實得激進的對付他們!”
楊勝仗想起那些違法違紀行為又生氣了。
錢進反正匯報結束了,他不說話只傾聽。
楊勝仗重新將記錄內容掃了一遍,越掃越滿意。
不是對內容滿意,而是對錢進這個年輕人滿意。
腦子活。
有原則。
是個好同志!
楊勝仗合上本子起身看向他,鄭重其事的說:“錢進啊,我現在很慶幸昨天沒有武斷的將你停職讓你反思,否則我將犯下大錯。”
“但是鑒于違紀違法分子就在你我眼皮底子下,我作為你的領導、一名老同志老工人,一定要告誡你,時時刻刻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和責任,萬萬不能利用職務之便去做違法違紀的事情啊!”
錢進鄭重的說道:“請領導放心,但凡是單位的一草一木,我都不會往私人兜里裝,我只拿我自己的東西,絕不碰別人的和公家的東西。”
老工人點點頭:“你要說到做到,而且你不光要自己這么做,還要監督好你的人,讓他們也這么做!”
錢進說道:“一定會監督好的。”
老工人又問:“你們甲港那支知青搬運隊一共有多少人?”
“你負責任的告訴我,他們的品行怎么樣?你能不能管的好他們?”
錢進說道:“他們總人數是六十余人,品行自然有高有低,但是我絕對能管的了他們,或者說我可以用規章制度管的了他們。”
“領導,干工作不能光靠個人覺悟,還要靠規章制度來約束!”
楊勝仗說道:“好,我知道了,邱大勇那幾位同志的資料我看過了,崔科長昨天剛來找我討論過這件事。”
“按照崔科長的意思是擇優選兩人錄用,但是現在情況特殊,你做好給隊伍換血的準備。”
說完他抓起紅色電話機的手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轉盤被咔嚓咔嚓的搖動,很快他的聲音堅定有力的響起:
“保衛科嗎?現在立刻去甲港大隊,給我控制以下人員,古家帥、杜峰……”
從工頭名字開始念起,足足念了一連串三四十個名字。
錢進暗暗感嘆。
老革命就是不一般,打過仗的野戰軍干部就是不一樣。
不怕得罪人也不怕亂了陣腳,果敢勇猛,該下重手就下重手。
但做出這個決定對任何一位領導都不是容易的事情。
手下變成這樣子,楊勝仗也得負責任。
他站到窗口打開窗戶。
寒風凜冽,吹的他花白頭發搖晃。
錢進趕緊往旁邊躲。
老鐵,我還低燒呢!
透過窗戶往甲港方向看,如今樓房低矮,供銷總社的辦公大樓又高大,他能看到碼頭方向的桅桿。
不知道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錢進聽,楊勝仗一字一頓的說:
“那是多少好同志用鮮血沖刷出來的海岸線,我們這些活著的人,可不能讓他們鮮血白流!我們不能以一己之私,讓他們白白犧牲!”
凝視了甲港一會,他轉身從文件柜底層取出個鐵皮盒子,里面整整齊齊碼著歷年先進工作者和他的合影照片。
他從中挑出一張給錢進:“宋鴻兵曾經也是先進工作者,沒想到如今會變成這樣。”
“還有古家帥,這個同志我很有印象,還行,胡順子這個同志停住了,我剛才最擔心的就是他。”
“這小子干活是把好手,可偷雞摸狗也有能耐,每次跟他單獨談話,他走的時候不是摸我一盒煙就是拿我一盒火柴……”
楊勝仗說著笑起來。
錢進暗道這還真是胡順子的風格,這貨是個混不吝。
楊勝仗給他放了個假:“你是重感冒剛好,今天不必一直在崗,先回去吧。”
“甲港要亂,你是坐鎮不住的,我得親自過去。”
“明天開始你幫我收拾殘局吧,記住要收拾好,如果不知道怎么收拾你就跟王浩商量一下,本來今天我準備讓王浩這個同志來暫代大隊長職務的。”
錢進一愣:“我以為是要讓劉金山暫代呢。”
“劉金山?”楊勝仗哈哈笑,“這個同志可不行,說實話,我今天沒在這個袋子里看見他還很吃驚呢。”
說實話錢進也吃驚。
劉金山肯定是干過不少違法違紀的行為,但不知道為什么宋鴻兵對此沒有記錄。
或許他覺得用照片已經足夠威脅劉金山了,所以就不去記錄其他方面的事情。
反正他記錄這些違法違紀行為不是為了舉報,是為了拿捏人家。
錢進提前下班。
他知道這是楊勝仗保護自己。
畢竟他一個新大隊長,上任之后沒幾天隊伍就遭遇大清洗,這對外說不過去對內更是要遭受質疑。
楊勝仗是個好領導,他自己沒管好的隊伍自己來負責,不找屬下背鍋。
就憑這一點,錢進就愿意跟著他好好干。
回到家里,錢進沒事干拿出虎骨塞進商城準備看看價值。
結果上架后沒有定價,商城不收!
可能這玩意兒是真虎骨,未來國家不允許交易,所以這個商城還怪守法的咧。
既然商城不收,他就買了酒瓶子自己塞進去泡酒喝。
領證之后他會跟魏清歡同居,到時候這身子骨不知道頂不頂得住。
前兩天他可是試過了,女老師的大長腿很有勁!
想起魏清歡,錢進很心動。
女老師最近照顧他很辛苦,白天晚上還要上班,他得好好報答人家。
那就做一頓美味的晚飯吧。
下午錢進從商城買了東北酸菜出來,這天適合吃殺豬菜。
特別是上次從生產隊帶回來的豬肉還沒有吃完呢,還留了大塊的肥肉和排骨,他買了豬肝和血腸放案板上,正好可以連酸菜一起燉上。
蜂窩煤爐子上的鋁鍋里放上豬肉剃下來的大骨頭,錢進蹲在爐子前拿火鉗翻動著煤塊,火星子噼啪炸開,火焰熊熊燃燒。
鋁鍋放上去,很快就開始響起咕嘟聲。
熬到第三遍添水時,湯色終于泛起奶白,油星子聚在鍋沿凝成琥珀色的圈,像給這鍋骨頭湯鑲了個讓人垂涎的邊。
他現在自己吃的東西往貴的買,這次買的酸菜不錯,酸冽的氣息沖得人嘴巴里一個勁冒口水。
菜刀切下,菜幫子在他手里脆生生裂開,刀刃切過纖維時發出細密的嚓嚓聲,案板很快堆起一大堆的酸菜絲。
上好的酸菜菜葉發黃,宛如纖細金條。
他正在美滋滋的暢想著待會吃大肉喝酸湯的舒爽,門外過道傳來膠鞋敲擊水泥地面啪啪啪的聲響,錢進握著菜刀的手一頓。
沖自己來的啊。
他看向黃錘。
黃錘正蹲在爐子邊探頭探腦,一邊烤爪爪一邊聞骨湯香味,聞的是狗眼瞇成一條縫。
錢進給它腦門來了一巴掌:“吃吃吃,光想著吃,來人了!”
黃錘換了個他夠不到的地方繼續瞇起狗眼。
錢進明白了。
這來的是熟人。
果然門口響起敲門聲,邱大勇喊了一嗓子:
“錢哥,在家嗎?”
錢進拉開門。
三道黑影裹著寒氣擠進來,為首的邱大勇摘了狗皮帽子,露出剃得發青的頭皮,兩個手下抱著鼓囊囊的網兜,麻繩勒著啤酒。
“錢哥!”邱大勇進門二話不說就是深鞠一躬。
錢進拽著他肩膀拉起來:“這干什么?嘿,你后腦勺怎么了?怎么有那么一道大疤?”
邱大勇不知道什么時候剃得頭,現在看起來還真有點黑澀會的味道。
主要是他后腦勺上那條蜈蚣似的疤格外猙獰,相當唬人。
后面一個青年嘿嘿笑:“去年卸船時被吊索砸的。大勇哥命大……”
邱大勇給他一肘子:“現在是解釋這的時候?你們沒看我干嘛呢?”
兩個漢子急忙跟著彎腰鞠躬,網兜里的酒瓶撞得叮當響:“錢哥,謝謝您。”
錢進又扶他們兩個,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你們仨被錄用啦?”
“不是仨,是六個!我遞交的六個名單全錄用了!”邱大勇激動的眼眶泛紅。
“還不止六個,很可能不止六個,勞資科去下通知書的同志讓我把隊伍里所有兄弟姐妹的檔案都給統計出來,一起送去他們科里給領導看……”
他身后叫蘇少兵的青年更激動:“勞資科動作真快呀,我還尋思就算咱的活有著落也得等個半個月二十天呢。”
錢進說道:“不是勞資科動作快,是咱們倉儲運輸部動作快。”
“決定錄用你們的不是勞資科,是咱們的楊部長,都坐,我給你們講講內情。”
他把宋鴻兵對付自己然后反被自己抓,宋鴻兵又找人對付自己然后又反被自己一把干掉的消息說出來。
蘇少兵沖動的站起來喊道:“媽的,原來是這棺材瓢子割了自行車輪胎?老子去燒了他的家!”
“燒餅!”邱大勇踹他一腳將他踹了個趔趄,“錢哥說話呢,他媽的以后領導發言你乖乖的聽,有什么話等錢哥說完你再嗶嗶!”
蘇少兵急忙點頭哈腰:“是是,我剛才太激動了。錢進您繼續說,我仔細聽著呢。”
錢進最后叮囑他們:“沒什么好說的了,就是這件事在沒有出通知之前你們別往外傳,自己知道就行了,畢竟不是光彩事。”
“只要消息走漏了,就你倆的責任!”邱大勇指著兩個手下重重的說。
錢進訕笑:“也可能是我的,我嘴巴大。”
三人笑起來。
此刻大骨頭已經燉到位了,原始而純粹的香味混著煤煙在屋里打轉。
三人情不自禁的瞄向三屜桌。
上面全是酸菜、肉、血腸、豬肝之類的好東西。
錢進二話不說:“今晚你們留下,燒餅去把另外錄用的三個兄弟給我叫過來,今晚我這個大隊長給你們辦個接風宴。”
“這哪能啊,錢哥,我們不能光占你便宜啊。”邱大勇急忙拉住要往外跑的燒餅。
錢進說:“生活里你們叫我錢哥,工作中叫我錢大隊,那我就得有這個當哥的、當領導的風范。”
“燒餅,去,把弟兄們叫過來,今晚咱多多少少的喝點。”
蘇少兵嘿嘿笑:“大勇哥,我不是不聽你的,是咱大隊長下命令了,軍令如山啊!”
錢進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你這么說就對了,以后我才是領導。”
邱大勇立馬說:“那就聽領導的,以后你們不用聽我的,都聽領導的,因為我也得聽咱領導的。”
錢進拍拍他肩膀:“私下里都是哥們,沒必要搞誰聽誰的那一套。”
“不過一旦上了班我丑話說前頭,你們必須得按照我的指示去工作,不準搞以前小山頭那一套,更不要胡亂向貨物伸手!”
邱大勇挺起胸膛嚴肅的說:“錢大隊你放心,誰要是敢動公家的東西,我第一個不放過他。”
“我要是動了公家東西,你也不用放過我!”
錢進點點頭:“這可不是說笑,都以為供銷總社好東西多,可以占便宜的地方多。”
“以前是這樣,以后絕不行。”
“但你們放心,跟著我進了公家單位,我不會讓你們吃虧,只要你們給我把活干好了,我親自給你們請功,一定讓你們吃福利吃到飽,光明正大的過上好日子!”
三人一起點頭。
邱大勇從軍大衣內兜掏出蓋紅戳的通知書,手指頭在‘海濱市供銷總社勞資科’幾個字上反復摩挲:
“工作上錢大隊說什么我們做什么,生活里錢哥怎么說我們怎么做。”
“實話實說,我們哥幾個打死沒敢想能進供銷總社吃上商品糧,錢哥,多謝……”
“哎呀,謝的話不說了,我耳朵都起繭子了,行了行了,燒餅喊人,你們倆給我打下手。”錢進攔住他。
“對了,大勇,你在東北插隊的,那殺豬菜你得熟啊。”
邱大勇仔細藏起錄用通知書,笑道:“這必須熟啊,錢哥我剛才進屋看到這些酸菜就想問你是不是要做殺豬菜。”
“來,鉗子,咱倆下手讓錢哥歇著,這小活咱倆就能解決。”
竹匾里的豬血腸并排在一起,腸衣透出瑪瑙般的暗紅。
邱大勇洗了手拈起菜刀在窗臺上蹭了兩下當做磨刀,然后將血腸顫巍巍地橫在案板上,刀刃切下去幾乎感覺不到阻力,斷面露出蜂巢狀的氣孔,讓他贊不絕口:
“錢哥你有能耐,這哪里的血腸?里面血豆腐嫩得能映出人影。”
錢進說道:“好不容易托農貿市場的趙主任幫忙弄了點,這是屠宰場內部福利,他們偷偷留下豬小腸,用上午剛殺新豬的豬血灌的。”
邱大勇再次贊嘆:“里頭有行家,灌腸的時候準拌了蔥姜水和五香粉,我聞出味兒來了。”
“豬血里怎么還有油呢?”鉗子奇怪的問。
邱大勇說道:“對,要不吃起來咋那么香?”
“我跟你們說過好幾次林場的殺豬菜有多香你們不信,哼哼,今天你們跟著錢哥沾光,讓你們開開眼。”
切好的血腸片碼在粗瓷盤里,像疊了層紅玉印章。
旁邊搪瓷盆里是鹵好的豬肝,密布的血管紋路宛如老樹盤根。
邱大勇是行行通,菜刀斜著下刃,切出來的肝片薄如蟬翼。
錢進直接掰了一塊下來分給他倆:“先過過癮,然后別用刀切,手掰肝更好吃。”
邱大勇嘿嘿笑,拿了塊豬肝仔細吃起來:“錢哥你也是行家,海濱市沒有手掰肝的說法,都不知道豬肝就得這么吃,好吃又過癮。”
鉗子吃著鹵豬肝贊不絕口:“誰鹵的啊?真香,一點沒有腥味,也太好吃了吧,比豬肉還要吃咧。”
錢進說道:“我老哥是國營二飯店的大組長,你說誰鹵的?”
酸菜不能直接下鍋燉,不夠香。
錢進另起爐灶,冷鍋熱油。
凝固的油脂遇熱化作金湯,酸菜絲倒進去的瞬間,水汽裹著酸香炸開,糊在墻上的報紙頓時被蒸汽洇得卷了邊。
他掄著鍋鏟翻炒,酸菜從土黃色漸漸炒出蜜色,泛著的油光讓人心里發癢。
燒餅帶隊,很快又有三個強壯青年進門來。
他們也提了網兜,里頭是蘋果罐頭和當下稀罕物雞蛋糕,數量真不少。
錢進笑道:“喲呵,哪里搞來的好東西?”
有個身板只比胡順子小一號的青年不好意思的說:“我爸廠里的中秋節福利,一直沒舍得去領,今天來錢哥這里,我爸讓我全捎上。”
錢進說道:“這是給錢哥帶的還是給錢大隊帶的?”
青年沒明白,邱大勇急忙說:“肯定給錢哥帶的。”
錢進說道:“那罐頭我就收下了,雞蛋糕帶回去給家里老人吃吧。”
“我不是說場面話,你們過來吃飯帶點東西我很歡迎,但不要帶過分貴重的東西,畢竟我是你們的領導了,咱絕對不能養成私下里送禮的習慣!”
幾人還要勸說他收下雞蛋糕。
錢進招呼他們:“廢話干什么?趕緊過來切菜啊,我還得再去弄幾塊肉呢。”
人口子多了,肉也得多。
劉家送的半扇豬肉今天可吃出來了。
肉煮熟切成麻將牌大小,然后一塊塊鋪在酸菜上。
好肉完全不一樣。
肥肉層透如水晶,瘦肉紋似松針。
肉片在滾湯里翻了個身,油脂花兒便星星點點浮上來。
血腸不能早下,得等酸菜燉出綿勁,豬肝更要掐著鐘點。
天色早早黑了下來。
錢進騎上車去接女老師回家。
魏清歡伸手摸了摸他額頭,很擔心的皺眉:“怎么這么熱呀?你不用來接我,我還能丟了呢!”
錢進說道:“這大冷天你就是摸家里頭的石頭它也熱,我戴著棉帽子能不熱嗎?”
“說實話我真怕你丟了,好不容易娶了個媳婦,路上讓盲流子綁走怎么辦?”
魏清歡拍他后背:“還沒娶呢。”
錢進調轉車頭:“那我先取點東西,你等我一下。”
魏清歡奇怪:“要取什么?”
“娶你呀。”錢進嘿嘿笑。
魏清歡看看周圍的人,頓時含羞帶怯:“你真是油嘴滑舌。”
錢進發現這年頭土味情話可一點不土,魏清歡竟然很喜歡聽這種話。
于是他蹬著自行車開始絞盡腦汁的套路女老師:
“你能不能別說話。”
“我沒說話呀,你聽的是別人聲音吧。”
“不是,就是你的,我滿腦子里都是你的聲音。”
拍后背。
“你最近沉了?”
“有嗎?”
“有,在我心里分量越來越重。”
又拍后背同時伴有嘻嘻笑聲。
回到家里,鍋蓋跳動,不斷有白汽從四處噴涌。
蒸汽里混著大骨的醇、酸菜的冽、蔥花的鮮、肥肉的香,讓人胃口大開,
錢進路上說過邱大勇六個人的事了,所以看到滿屋大漢,魏清歡沒奇怪,先祝賀他們入職供銷總社。
邱大勇嘿嘿笑:“謝謝小魏老師……”
“叫什么小魏老師,以后叫嫂子,我跟魏清歡同志在高考結束后就去登記了。”錢進說道。
魏清歡落落大方的承認。
兩人各自所屬的街道或者單位已經通過了他們遞交的結婚申請,這在當下比訂婚還有效力,已經等于是半合法夫妻了。
青花海碗里早備好了蒜泥,石臼搗出的蒜蓉泛著微黃色。
滾燙的香油澆下去,“滋啦”一聲激出沖天的辛香,醬油順著碗沿進去一攪拌,燒餅當場贊嘆一聲:
“不用吃肉,光吃這蒜泥我能下兩個餅子!”
邱大勇他們帶來的是錯版標啤酒,他用牙齒咬開蓋,錢進擺手:“大冷天喝啤的?得喝點白的!”
“你還有點低燒呢。”魏清歡擔憂。
錢進立馬說:“我不喝,我聽媳婦的話,讓他們喝。”
邱大勇等人起哄,卻沒有強行要求他喝酒。
說是朋友,但地位已經有了差別。
錢進給四小和湯圓先舀了一小盆的肉和血腸,又給黃錘扔了根骨頭。
黃錘趴在桌子底下啃的咔咔作響。
小湯圓夾起片顫巍巍的血腸,在蒜醬里滾了三滾,暗紅的腸衣裹上醬汁,一口下去胖腮上全是笑意:“真好吃。”
錢進挺佩服她:“這么小就這么能吃辣?”
“只要是能吃的,管他辣還是苦她都能吃。”魏清歡笑容中多少有點酸楚。
錢進招呼她吃肉。
但殺豬菜的靈魂在血腸。
上好的血腸進嘴里,咬下去的瞬間,外層彈牙的腸衣與內里嫩滑的血豆腐在舌頭上共舞,滾燙的湯汁混著蒜辣直沖天靈蓋。
冬天沒有比這更好的食物!
當然其他配菜一樣出色。
酸菜吸飽了牛骨與豬油的精華,嚼起來脆中帶糯。
五花肉的肥脂早已化成無形,唯留滿口葷香在舌尖纏綿。
最絕是舀勺酸香濃湯澆在米飯上,金黃的湯珠順著飯粒滾落,扒拉進嘴使勁一嚼,咸鮮噴香里還能竄出絲酸菜心里沒退盡的甜味——
幾個孩子扒拉筷子跟起飛了似的。
天色越晚,窗外的寒氣越濃,北風呼嘯聲越大,越發顯得這頓飯吃的爽。
鋁鍋仍在煤爐上咕嘟著,骨湯的蒸汽四處冒,玻璃上的霜花被熱氣呵出個圓洞。
邱大勇摸一把額頭上的汗珠舉起酒杯:“來,同志們,感謝咱哥咱嫂子的款待啊,以后跟著錢哥好好干!”
“敬咱哥咱嫂子,祝他們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錢進擺擺手:“感謝兄弟們的好意,這個祝福先不著急。”
“我們過幾天領證,但得晚點辦婚禮,因為我還得琢磨一下我倆的婚房呢。”
這是下一步的重要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