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銷社變成了戲臺子,公社街道上的人紛紛趕來看熱鬧。
馬德福領著三個穿白警服的治安員急匆匆趕到,結果被堵在了門外。
領頭的治安員叫劉建國,是自店公社治安所的所長,他咳嗽一聲,人群回頭看清他們后趕緊讓開。
然后透過通道,馬德福和治安員們看見了五條壯漢正蜷縮在‘發展經濟、保障供給’的標語下捂著嘴巴呻吟。
他們的雙手、他們的衣領衣襟上鮮紅一片,指縫里滲出的血水混著碎牙,在供銷社門口的水泥地上洇成暗紅的梅枝。
“劉所,就是他干的,就是他錢進干的。”馬德福的中山裝前襟沾著還酒氣,指著供銷社大堂里錢進的食指抖得像抽風的秤桿。
大堂里,錢進正拎著鐵皮水桶往血泊里潑水清洗,金海正操持著個拖把在哼哧哼哧的使勁。
有治安員陰沉著臉進門,感覺腳底下的膠鞋底有些硌的慌于是抬腳看了看。
地上是一顆臼齒,牙根還帶著血絲。
他抬頭望見供銷社門楣上懸著的錦旗:
1977年度治安模范單位。
紅絨布被風吹得撲簌簌響,治安員們見此眉頭皺的更厲害。
馬德福的注意力全在手下弟兄的凄慘樣子上。
他知道自己得對這五個人的受傷負責,五個村霸平時有利可圖的時候叫他馬哥,要是他不能給五人利益反而傷害他們的利益,那恐怕得被他們當馬騎。
馬德福氣急敗壞又悲憤交加,吼道:“劉所你說話、你說話呀,你看看這五位同志,他們都是我們供銷社的忠實客戶,結果現在成什么樣了?”
倒打一耙需要底氣。
馬德福胡謅八扯的底氣很足,他脖頸暴起青筋,唾沫星子濺在了門外牌子掛的《供銷合作總社守則》上:“這個錢進仗著有亡命之徒手下,他是無法無天……”
“勞駕讓讓。”錢進拎起竹枝掃帚往外掃地。
掃出了血水,也掃出了一顆顆牙齒。
其中有兩顆門牙滾到馬德福三接頭皮鞋旁,在下午燦爛的陽光里泛著死魚眼似的白。
馬德福一下子不囂張了。
他想起了不久前被張愛軍支配的恐怖,趕緊躲在了劉建國身后,油光滿面的臉上全是驚恐。
錢進扶著掃帚站直身往外看。
馬德福這個逼不足為懼,來的三個治安員不好辦。
領頭的治安員四十出頭,腰間別著五四式手槍。
嗯,這是所長了。
錢進跟所長對視,露出溫和的笑容。
劉建國做了自我介紹,然后干脆利索的問:“同志,是你動的人?”
錢進立馬說:“不是。”
“放屁。”馬德福跳腳,“劉所長,你別聽他狡辯!這小子無法無天,剛才還……”
“馬主任,”錢進陰沉著臉打斷他的話,眼神冷得像刀,“你帶人來供銷社鬧事,又帶治安員同志們來污蔑同事,你是真行!”
“供銷社的臉,都讓你丟光了!”
馬德福噎住,臉色漲紅。
劉建國沒理他,而是走到那幾個村霸跟前,蹲下檢查傷勢。
他當過兵,一眼就看出問題——這些人的傷沒有武器的痕跡,全是被拳頭精準敲擊所致,這從上下嘴唇和鼻子上的傷痕能看出來。
動手的人很厲害,五個人每一顆牙都是被硬生生砸下來的。
力道狠辣,手法老練。
“誰打的?”劉建國問趙大奎。
趙大奎含混不清地嘟囔:“就、就是他……”
“他是誰?”劉建國繼續問。
趙大奎扭頭惡狠狠的看向錢進。
錢進正在往胳膊上戴紅袖章,上面有金燦燦的字和金燦燦的警徽。
趙大奎眼睛頓時瞪大了。
他不識字可認識警徽也認識這種紅袖章,這讓他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了。
馬德福沒有注意到這點,他著急的說:“大奎,你啞巴了?你被打掉的是牙齒又不是舌頭,快說話呀。”
“放你娘的屁。”趙大奎悲憤交加,沖他開始發火,“馬德福,老子不會放過你!”
馬德福懵了。
劉建國不耐煩:“到底怎么回事?”
供銷社門口人群里有個穿藍布棉襖的老漢擠進來:“劉所長,我知道怎么回事,我一早就來了,什么事我都看清了。”
劉建國問道:“你看到了什么事?”
老漢指著錢進說:“事情跟人家售貨員同志沒關系,他反而是那什么害什么人?”
“受害人?”一個治安員問。
老漢急忙點頭:“對,他是受害人。”
“一開始是馬主任要打他,結果被他打了,馬主任就去找了趙大奎四兄弟還有那個牛筋,他們五個跟著馬主任要來打這個售貨員同志。”
“結果當時有個很厲害的同志路見不平,這家伙簡直就是《水滸》里頭的李逵……”
“屁的李逵,”人群中有個聲音反對,“是武松,是打虎英雄武松!”
“那是人間太歲神,武松!”
劉建國呵斥道:“什么亂七八糟的,別插嘴,吳二叔你繼續說。”
老漢將張愛軍后面揍五個人的場景描述出來。
劉建國聽的想笑。
趙家兄弟的本事他一清二楚,結果現在有人一拳一個能在四兄弟的圍毆里將人給捶成二傻子?
這不是瞎扯淡么!
馬德福嚷嚷著要他們去抓人。
劉建國問圍觀人群:“那個人離開供銷社去哪里了?”
“騎著摩托車走了,不知道去哪里了。”眾人七嘴八舌的說。
馬德福又指向錢進:“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抓他、抓他,抓他準沒錯!”
錢進沖他們亮了亮胳膊上的紅袖章。
“治安突擊隊”五個黃字在陽光下刺眼得很。
“劉所長,”錢進語氣平靜,并不打算扮豬吃老虎或者裝逼。
他提前表明身份:“我是市局特批的治安突擊隊員,因為抓捕海濱市鐵手幫骨干成員而成為了泰山路治安所治安突擊隊副隊長。”
“此外本人多次有立功表現,曾經在紅旗公社抓捕到兩個搶劫殺人犯、在泰山路農貿市場抓到一個女殺手。”
“另外在就任供銷總社甲港搬運大隊的大隊長職務時,我帶隊端了名為‘下山虎’的搶劫殺人團伙,您要是不信,可以打電話給泰山路治安所或者甲港治安分局乃至市局查檔案。”
劉建國的眼神變了。
“下山虎”的案子他當然知道,全海濱市治安口的人都知道。
這伙人從中原地區開始違法犯罪一路來到海濱市,據說準備在海濱市搶供銷總社賺一把大的,然后乘坐外國船只偷渡出國。
結果他們在甲港翻車,被甲港的工人聯合治安分局給抓了起來。
其中甲港工人的帶頭領導正是叫錢進!
“你是甲港那個錢進?“劉建國試探著問。
錢進點頭。
劉建國深吸一口氣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我知道你,你立了那么多功勞怎么不但沒有升職,反而還被降職到我們這個小公社當起了銷售員?”
其他治安員更不信,還警告錢進:“我們單位有電話,你別想著糊弄了事。”
錢進說道:“我來自店公社擔任銷售員沒錯,但我的待遇職級是25級。”
“我草,劉所他比你還高?”年輕治安員下意識爆粗口。
劉建國轉頭瞪了他一眼。
錢進繼續說:“我來自店公社有市供銷總社安排的特殊任務,具體什么任務我不便多說,但你們可以電話咨詢我們單位政工科,他們不會撒謊。”
聽到這話,現場氛圍有些曖昧起來。
劉所和金海等人紛紛看向馬德福。
人家是保留職級來到這里的,還是接受了市供銷總社安排來做任務的。
那么是什么任務呢?
是不是要清除某個蛀蟲呢?
劉建國平日里跟馬德福稱兄道弟可沒少吃喝,此時他迅速反應準備切割,對馬德福嚴肅的說:
“馬主任,你是這供銷社的負責人,你怎么還帶人來自己單位鬧事呢?”
“你來鬧事就罷了,怎么還污蔑我們治安隊員呢?”
馬德福慌了:“劉所長,你別聽他胡說!他……”
“夠了。”劉建國厲聲打斷,“馬德福、趙大奎等人,你們跟我去單位接受調查。”
“錢進同志,麻煩你也跟我們去派出所做個筆錄,配合調查。”
錢進笑了笑:“行,配合工作。“
劉建國露出笑容。
看來這是個妙人。
供銷社外,圍觀的社員們竊竊私語,有人小聲嘀咕:“馬德福這次踢到鐵板了……”
“這小年輕什么身份?身邊帶著個騎摩托的保鏢,還能讓劉所長客客氣氣的……”
“我聽他那個保鏢說,他是這小年輕的警衛員,恐怕人家爹娘是部隊大官吧……”
錢進拎起外套,跟著劉建國往外走。
路過馬德福時,他腳步一頓,低聲道:“馬主任,我要是你就趕緊吃點好的、硬的,否則等到掉了牙可就只能喝粥了。”
馬德福渾身一抖,心里一沉。
怎么會這樣!
治安所也是平房,其中審訊室單獨一間房子。
這房子的窗戶都被封死了,里面光線黑暗,只有一盞昏黃的燈泡懸在頂傷,墻上貼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標語。
錢進坐在木椅上,神色平靜,手指輕輕敲著桌面。
劉建國給他倒了杯茶,語氣緩和:“錢進同志,今天這事,你給詳細說說?”
錢進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馬德福喝醉了回到單位鬧事,他非要不花錢侵占公家財產,我拒絕幫他,結果他懷恨在心,就帶了五個村霸來堵我。”
“然后呢?”
“然后我有個朋友來了,他叫張愛軍,也是在抓捕下山虎團伙過程中立下功勞的好同志。”錢進放下茶杯,“他是退伍兵,身手不錯,那五個人想動手,被他收拾了。”
劉建國皺眉:“張愛軍人呢?“
“受傷了,受傷挺嚴重的,”錢進嘆氣,“我怕他傷勢惡化,于是就安排妻子帶他去城里醫院治療了。”
“他在大年初一,憑一己之力抓捕下山虎團伙漏網之魚的時候受過內傷,您知道的,傷筋動骨一百天,內傷不好恢復。”
“今天他又為了保護我導致舊傷復發、更添新傷,必須得去醫院急救。”
劉建國沉吟片刻。
張愛軍……
退伍兵……
心思轉了轉,劉建國決定將案件往上報,反正他就是個公社治安所的所長,有些事他管不了。
這件事怎么定性就是他管不了的。
張愛軍定性為見義勇為還是參與群毆?
要是他來定的話,他傾向于見義勇為,因為他已經聽了群眾的反應。
很顯然當時是趙家一伙人先動手的,且有的揮鋤頭有的甩腰帶有的撩鐵锨,這幫人動用武器了。
張愛軍打掉了他們的牙齒后沒有繼續動手,再者他動手原因也是為了救護處于危險狀態中的錢進。
可社會不是非黑即白,馬德福家庭背景不一般,親朋好友能量也不一般。
事情如果往深層次去發展,再牽扯到供銷總社內部的權力斗爭,那這件事就不是他一個小小的公社治安所所長能插手的。
于是劉建國一邊將案情整理上報,一邊先把趙家四兄弟等人給拘留了。
張愛軍是自衛反擊,劉建國這邊做出的決定是不予處理。
自然,錢進更沒法處理。
因為全程錢進沒動手,沒參與斗毆事件。
同樣道理馬德福也沒被處理,趙家兄弟沒有咬出他來,只說自己一方誤會了錢進的身份,自己決定來教訓錢進的。
不過馬德福被錢進方面表現出來的血性和戰斗力給嚇到了。
他以公辦為由,沒再跟錢進打交道,離開治安所后匆匆忙忙搭了個順風車去縣城了……
等到傍晚去隔壁公社的供銷社學習的劉秀蘭回來,驚愕的發現安排自己去學習的領導不見了。
這樣她還準備做匯報工作呢,一打聽領導被打跑了,她頓時懵了。
趙大柱和金海對此三緘其口。
還好公社其他單位的工作人員和社員們了解情況,很快讓她搞清楚了來龍去脈:
“錢哥把馬主任給收拾了?”
“馬主任氣不過去找了趙大奎那伙人,結果錢哥隨身帶了保鏢,他保鏢又把趙大奎那伙人給打的滿臉血還送進治安所關起來了?”
“錢哥這么厲害?!他父母是軍隊的高級軍官?!”
此時消息傳的不算離譜,可已經開始亂傳了。
馬德福平日里不干點好事,以至于除了跟他臭味相投的一伙人外,全公社絕大多數人很厭惡他。
如今看到有人把他打成了喪家之犬,全自店公社得有半數人高興不已。
剩下半數人里頭還得有半數人心里暗喜。
反正后面兩天全公社都在盛傳這件事,消息傳瘋了,最后傳成了馬德福招惹錢進,揚言要安排趙家兄弟等村霸收拾錢進。
結果錢進一個電話打到了海濱市的海軍基地,海軍派了人過來將村霸們打了個半死,而始作俑者馬德福則被軍官給抓走了。
“你們看著吧,他要上軍事法庭。”有人信誓旦旦的說。
實際上軍事法庭什么樣、管什么事,他們根本不知道,只是知道了這么個名詞瞎用。
錢進估摸馬德福去縣城沒什么好事,于是他想搜集對方的犯罪證據,直接一鼓作氣釘死他。
因為一頓豆渣炒咸菜,他跟金海走的更近。
禮拜五找了個機會,他趁著金海獨自去倉庫的時候也跟進了倉庫。
供銷社倉庫他的宿舍跟大堂之間,是全單位最堅固的一座青磚建筑。
水泥地面、單窗單門,墻壁厚實、屋頂加固,供銷社倉庫為了防備盜竊和搶劫等犯罪行為,建設的非常牢靠。
錢進在外頭仔細打量了倉庫的布局。
只有一扇鐵門、一扇鐵窗,窗戶上還鑲嵌了鋼筋護欄,想要從里面搗鼓東西,那必須得有鑰匙。
金海反鎖了門后在里面忙活,錢進去敲門,金海毫無防備打開門。
自店公社是個小地方,供銷社成立后二十多年來還沒有發生過盜搶事件,金海沒什么防備心。
錢進進入倉庫,食品的香甜味、酒水的辛辣味混合著化肥、農藥的氣味撲面而來。
昏黃的燈光下,金海格外顯老,黝黑的臉上皺紋縱橫,像是被海風雕刻過。
他瞇起眼睛問道:“錢老弟,你怎么突然來我這里了?前頭缺什么貨了?”
錢進笑道:“沒,主要是這會沒什么人,我過來幫你盤盤庫。”
他幫助金海清點了半小時貨品,狀似無意地問:“金哥,我看咱們供銷社進貨量、出貨量都不小啊。”
“嗯。”金海頭也不抬,一邊在本子上記著數字一邊隨口應了一聲。
錢進又問:“根據單位規章制度的要求,倉庫進出貨是兩本賬,一本是你的賬一本是會計的賬,我怎么沒見過你的賬本?”
金海的手頓了一下。
他猜到了錢進的意圖。
這樣他抬起頭看錢進,臉上有無奈之色:“我一個大老粗,幾乎可以說是半文盲,哪有本事記賬?賬單都是馬主任管的。”
“倉庫保管員的帳是馬主任負責?”錢進立馬察覺到了問題。
盡管知道倉庫沒人,金海還是下意識的往左右看了看,然后他放低聲音說:“咱們這兒賬實相符,馬主任管得嚴。”
錢進注意到金海說這話時,眼睛始終沒離開賬本。
自然也就沒有看他。
錢進說道:“金哥,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馬主任手腳很不干凈,你知道我是從市總社下來的,只要我有證據,我能辦他!”
聽到這話,金海反應不大。
他早就料到錢進會說出這句話。
但他沒有提供幫助,而是實實在在的說:“錢老弟,這事我幫不了你。”
“你先別說金哥不仗義,你看到了,我只是個倉庫保管員,然后我是本地人,孩子大了,沒什么念想了,只要兒子娶上好媳婦閨女找個好人家,我這一輩子就算完活了。”
“所以平日里我不去干得罪咱單位領導同事的活,我老老實實守著倉庫,領導讓干啥我干啥,該我知道的事我必須知道,不該我知道的事我不去打聽……”
他攤開手,表示出了愛莫能助。
錢進點頭:“我明白,金哥,我明白你的意思。”
金海手里沒有馬德福的把柄。
但金海有大用。
如果他愿意跟隨錢進實名舉報馬德福,愿意當人證,那比物證還有用。
金海絕對明白這道理,畢竟在單位也干過十多年了,人老精馬老滑,兔子老了鷹難拿。
所以他提前說出了自己的人生訴求,意思很簡單。
你跟馬主任都是高手,你們怎么斗法我小老百姓干涉不了也不愿意參與其中。
后面錢進就不聊對付馬德福的話題了,聊起了金海大兒子的婚事。
恰好他剛結婚,在這方面有些了解,能跟金海聊到一塊。
金海得知魏清歡那么優秀的姑娘不要三轉一響、不要十二條腿就跟他去登記了,大為感嘆:
“錢老弟我真是羨慕死你了,你讓別人說什么好?你這是碰到了老天爺賜給你的好姻緣。”
“我兒子那對象可不行,她家里人好面子,必須要三轉一響和十二條腿,前些日子還學人家城里姑娘結婚要十六條腿呢。”
“我跟我家大小子說,把你爹娘的腿拿去,這就湊出十六條腿了,哈哈……”
錢進跟著笑,問道:“三轉一響準備的怎么樣了?需不需要我幫忙?”
金海說道:“不用、不用,這都提前準備好了。”
“我進入咱單位后,就開始給這一天做準備,鳳凰牌自行車、紅星牌收音機、紅梅牌手表、工農牌縫紉機,全準備好了。”
錢進贊嘆道:“那你真有前瞻性,糖果點心什么的也都準備好了?”
金海說道:“糖果點心還沒準備,這個臨時可以準備。”
“咱畢竟是供銷社的人嘛,這些小東西還是有路子能搞到的。”
錢進點點頭。
趙大柱喊他一嗓子,說大堂來的顧客多,錢進便回到工作崗位重新熱情服務。
現在公社不少社員來到供銷社后點名要他服務。
一是錢進服務熱情,二是錢進是城里人,社員們認為城里人眼界高、懂的多,推薦的商品會更合適。
當然最重要的原因在于錢進干翻了馬德福一伙人,好些人是來找他看稀奇。
一番忙活到了臨近下班的點,供銷社里顧客逐漸稀少。
錢進走到副食品柜臺,劉秀蘭正在打毛線。
“劉師傅,能請教你個問題嗎?”錢進壓低聲音,“我來咱單位時間短,想了解一下咱們供銷社的情況。”
劉秀蘭收拾起毛線笑道:“想了解什么情況?跟師傅說吧,師傅一定滿足你的需求。”
錢進說道:“馬主任平日里……”
“啊?說起來剛才我開玩笑呢,”劉秀蘭整個人打了個激靈,“我比你來咱單位的時日多不了幾天,其實啥都不知道。”
錢進暗嘆。
這供銷社里頭一個個都是人精啊。
怎么就沒有胡順子那樣的傻逼呢?
他臨時換了話題,問道:“你覺得馬主任怎么樣?他對我不太好,我心里有些意見。”
劉秀蘭臉色驟變,手里的毛線針差點掉在地上。
她支支吾吾的說:“你們倆之間肯定有什么誤會,同事之間還是要、還是要團結友愛的。”
“我就覺得馬主任人挺好的,上個月還給我多發了兩塊錢獎金呢。”
錢進又切換了幾個角度來談及馬德福。
沒什么用。
小姑娘看著挺天真爛漫,實際上心思很細,他在這里碰了一鼻子灰。
到了晚上會計室還亮著燈。
趙大柱正在打算盤,聽到腳步聲頭也不抬:“領工資還早著呢。”
“趙老師,是我。”錢進笑。
趙大柱這才抬起頭。
他推了推眼鏡,也露出笑容:“哦,是小錢同志呀,我還以為是老金那家伙,他最近總說大兒子娶媳婦用錢地方多,要我先給他開支。”
“你這個點過來干什么?”
錢進關上門,坐到趙大柱對面說:“趙老師,我想請你吃個飯,晚上咱們一起吃個飯。”
趙大柱擺擺手:“過午不食,多少年了我都是這樣,又省糧食又健康。”
他露出和氣的笑容,繼續說道:“小錢,有什么事你直說吧,我這還用著你的東西呢。”
說著他拿起算盤搖了搖。
是錢進送他的新算盤。
錢進說道:“那我不客氣了,其實我想請教一下供銷社的賬目問題。”
趙大柱的手停在算盤上,露出一絲干笑:“賬目?賬目清清楚楚,每個月都按時上報縣供銷社。”
錢進問道:“根據咱供銷總社的規章制度,基層單位都是一個單位兩套賬本,趙老師你手里有一套賬本吧?”
趙大柱苦笑一聲,壓低聲音:“這話對也不對,我辦公室里確實有一本賬本,但不在我的手里。”
錢進一愣:“什么意思?”
趙大柱斜睨向一個柜子,其中有個抽屜足足上了兩把鎖:
“馬主任的主意,會計賬本太重要,一般人不能碰,所以用兩把鎖給鎖起來,他和我一人一把鎖,每次打開都得兩人同時在場。”
錢進問道:“那這兩天的賬本?”
趙大柱露出個高深莫測的笑容:“很簡單,當馬主任不在的時候,我就先用副賬本來記賬,等到馬主任回來呢再把賬目登記到主賬本去。”
錢進默默的點頭。
想從賬目上尋求突破點看起來不太容易。
“小錢啊,”趙大柱再次壓低聲音,“按理說有些話我不該說,可你是個好人、好青年、好同志,還送了我這個。”
他搖了搖漂亮的算盤:
“所以有些事我得向你說明。”
“馬主任在這里干了二十四五年了,他的勢力可以說是盤錯交織,我明白你是背負任務來的,也明白你想做事想為人民立功的心情。”
“可我建議你做事悠著點,年輕人不要心急,慢慢來,徐徐圖之。”
錢進坦然的說:“我慢不了,馬德福太惡心了,他是組織里的一只碩鼠,我必須得辦了他!”
話干脆利索,語氣斬釘截鐵。
趙大柱一時之間無言以對,只能呆呆的看著他。
年輕人這么直接的嗎?
錢進其實沒那么著急,上級單位又沒承諾他辦了馬德福就讓他去外事辦當主任。
甚至領導們沒有給他任何關乎馬德福的明示暗示,他來自店公社名義上就是來當銷售員的。
如果馬德福是個高手,如果他對錢進客客氣氣,那錢進未必非得跟他撕破臉。
可這傻逼非得跟錢進對著干,一來就擺開了你死我活的斗爭姿態。
那錢進沒說的。
肯定往死里弄他啊!
星期六晚上,錢進躺在宿舍硬板床上輾轉反側。
窗外,月光照在供銷社后院的倉庫上,給黑漆漆的屋頂鍍了一層銀邊。
回憶著與三個同事的交流、回憶著斗爭經驗,他慢慢的有所感悟。
馬德福太囂張了,自己剛來并且他還認為自己要對付他,結果依然敢于當自己面去占公家便宜。
那么這些年里在老同事們面前,他的違法違紀行為肯定更多更不掩飾。
如果他想斗馬德福,金海三人肯定能幫上忙。
可在自店公社招待所這座封閉的小王國里,馬德福堪稱土皇帝,而自己這個外來者想要撼動他,光靠正義感遠遠不夠。
他能看出來金海三人對馬德福沒有好感,可是他們不敢光明正大的跟馬德福斗。
但如果有人跟馬德福斗,他們絕對樂見其成,并且誰贏幫誰!
第二天一早,錢進搭上了去城里的早班車。
供銷社星期天并不休息,但他是有家室在異地的工作人員,根據規章制度他每周可以調休一天并延后半天上班時間去探親,或者可以攢班,兩個周可以集中休假三天。
錢進本來是想半個月回城一趟的。
現在工作有異常,他需要改變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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