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時四更,夜色如墨。
作為南梁青州的州城,東陽城在夜幕落下后開始宵禁,東陽衛所按例出動一個滿編千戶,1120名職業士兵著甲持槍,由各個“把總”率領,巡邏在大街小巷。
家家門戶緊閉,街邊客棧里,幾名江湖客看見窗外的走近著甲士兵,連忙將桌面的燭火熄滅,躡手躡腳地回了房間。
半年前,諸位皇子就封。
除卻大皇子,太子和三皇子外,其余皇子一律前往各地就藩,無詔不得進京。
其中雍王因母族上下問斬,沒能分得江南富庶大郡,而是來到了臨近邊疆的東陽郡。
兵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兼太子太保——裴守正上書,皇帝指婚,東陽裴氏女嫁入王府,雍王就藩及嫁妝所得田產,已逾萬頃。
三月前,王府預計舉辦流觴宴,雍王正式在地方亮相的前夕,魔教長老發動刺殺,十余名前來登門拜會的士子兵師死傷慘重,雍王自此一病不起。
朝堂對此并無波瀾,只因梁武帝第二次棄冠舍身,皈依佛門天禪寺,諸位閣老乃至整個中樞忙前忙后,爭權奪利的同時,還要籌集錢糧將這位“菩薩皇帝”贖回。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銅鑼和更夫的呼喊逐漸遠去。
東陽城北,青石路上,一輛奢香馬車緩緩停下,簾卷珠玉。
在隨行甲士的攙扶下,紫袍男子腳步落地,年齡約莫三十左右,其人胸背綴有補子,卻并不寒酸,相反極盡精致,當今南梁相應風氣盛行,一塊補子往往要百兩官銀打底。
紫袍男子瞥眼面前的雍王府。
縱然已經就藩,無緣皇位,但天家的規格依舊不差分毫,窠拱攢頂,正門城樓飾以青綠點金,與其說是府邸,不如看作宮城,宮墻彩繪蟠螭彩云,抬頭則是滿眼與皇城明黃區分開來的青色琉璃瓦。
“倒是好氣派。”
紫袍男子裴惟道嗤笑一聲。
隨行二十名甲士默不作聲,除卻為首的三境供奉外,其余都是有著二境修為的精銳,放在江湖上也是好手,世間一等世家,無不有類似的私兵部曲,裴氏重岳軍更是以善戰聞名。
沒過多久,雍王府的護衛指揮使大步走出,壯漢瞧見一襲紫袍,當即抱拳。
“晏某見過裴大人。”
“晏指揮有禮了。”
兩人簡單寒暄,并肩走入王府,甲士隨后,眾人越過宮城外墻,再從端禮門走進內城,向左徑直前往雍王府西南處的社稷壇。
只是越走,晏指揮的步伐就越遲疑。
“怎么,事到如今指揮大人還想反悔?”裴惟道挑眉道:“私自關押一尊王爺,可是殺頭的重罪,你的師門不過符箓小宗,免不了上下死絕。”
晏指揮擦了擦額頭冷汗,道:“王爺終究未死,裴大人得先給我一個保證,裴氏若要卸磨殺驢,晏某也有知己好友,能遞上一封書信到廟堂。”
裴惟道像是聽見了天大的笑話,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殺一個王爺,還需要保證?”
“閣下豈不聞先帝落水而死。”
裴惟道的笑聲漸漸低沉,他陰狠地看向對方:“敬你一聲叫你晏指揮,我若不快,你不過是條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野犬而已,現在裴氏由我主事,祖父要收回藩王就封割走的田產,以及嫁妝,你壞了我在祖父心里的印象,那就是死罪。”
話音落下。
甲士供奉悍然出手。
第三境洞玄,也就是黃金巔峰,需要煉化一道天地間的“氣”,使得自身開啟武夫狀態,并且借此誕生一道本命秘術,天下秘術多以五行為主,細分卻也有差別。
一座磨盤大小的山岳虛影橫推而出,晏指揮不敢還手,結結實實地挨了一下,身上陽鋼甲碎裂,他橫退十數步,嘔血不斷。
很顯然,甲士供奉知道出手,也知道出手的分寸。
“謝裴大人饒命。”
“領路。”
晏指揮擦去嘴角鮮血,事實上世家之狷狂反而讓他心中石頭落地,裴閣老是太子太保,這次秘密殺害雍王,借助王妃裴氏收回田產只是順手,主動給太子送上把柄從而雙方相互取信,恐怕才是真正目的。
謀殺藩王的把柄,不足以徹底摧毀“共治天下”的大世家,卻能傷筋動骨,同樣也可以證明裴氏扶龍的決心,至于太子是否兔死狐悲,那得在奪嫡中笑到最后再說。
晏指揮心中思緒萬千,他背后的符箓山其實是魔教分支,長老們密切關注著南梁諸子奪嫡,身為潛入執行者,最起碼情報齊全。
夜涼如水。
兩人來到社稷壇上,甲士們開啟地牢的“棺蓋”,整個雍王府鴉雀無聲。
裴惟道背手問道:“我那位胞妹身在何處。”
沒等晏指揮回話,甲士供奉開口道:“鷹子房傳訊,王妃閉門修道,從飲食起居看,應該暫無身孕。”
“廢物東西。”裴惟道暗罵一聲,沒有世子,裴氏掌握王府就有波折,明明是好生養的身段,早知道他就不讓雍王活到今天了。
“王府大供奉又在何處。”裴惟道繼續問。
藩王就封,皇城玄禁山莊按照祖律,會派出一尊第四境長老戍衛。
甲士供奉瞥了眼汗顏的晏指揮,回答道:“大供奉已前往山中,為雍王尋藥。”
“哈哈,丑陋至極的騎墻貨色。”
“裴二爺,不對勁!”
裴惟道的笑聲戛然而止,幾名甲士站在社稷壇上手足無措,其中一人過來匯報。
“地牢里沒有雍王身影。”
“什么!”
裴惟道臉色一變,立即和晏指揮登上社稷壇,地牢極為龐大,四周由最高等的陽鋼制作熔煉而成,渾然一體,連四境萬象力竭前都未必能轟開。
“不可能。”晏指揮探頭張望,緊張道:“我出府時還親自過來看了一眼!”
地牢昏暗,裴惟道急忙看向唯一的通風口,只見原本的陽鋼柵欄已被暴力破壞,周圍痕跡凌亂,獵物竟然逃出了牢籠。
“封禁王城!”
“把東陽衛所調過來,給我找!”
甲士們紛紛行動,步伐迅猛,將社稷壇周圍花園的滿地花瓣踩碎,晏指揮大腦空白,雍王逃出生天,裴氏絕對會將責任盡數推到他頭上,自己此刻已經是個死人了。
甲士上馬,飛快前往城外衛所調兵,無需文書調令,大世家的招牌比郡守磕頭都管用,更何況當今兵部尚書還是裴閣老。
甲士供奉扶住裴惟道手臂來到地牢下,兩人站在通風柵欄前,腳下滿是碎快。
“何等巨力……”甲士供奉暗自駭然,道:“裴二爺請看,這并非掰斷,而是攥碎如粉,來營救雍王的人絕對巨力非凡。”
裴惟道強行鎮靜下來,問道:“四境?”
甲士供奉搖了搖頭,低沉道:“不是所有四境都擅長力量,據我所知,陸地神仙之下,能完成這樣壯舉的,只有益州平西王府,那位天生龍象之力的平西王次子,趙萬鈞。”
裴惟道咋舌,他實在不愿意相信,雍王和南梁“唯二”的異姓王有關系。
“龍象之力,是一龍一象之力么”
“嗯,并非虛指。”
“啊!?”
就在這時,社稷壇上,晏指揮回過神來,趕忙掏出了腰間的諦聽符箓,他看著符紙紋路上的紅點瞳孔地震,臉色頓時變得惶恐,撕心裂肺地向下大喊:
“裴大人,雍王就在地牢!”
昏暗的地牢。
裴惟道和甲士供奉神色僵硬,兩人幾乎同時木然回頭。
俊美到令人恍惚的容顏近在咫尺,但對方的存在感卻詭異地稀薄,其人身材頎長,一身錦紅長袍樣式樸素,卻洋溢莫名的威嚴,雙眸在陰暗的光線里如同寶石,但又冷漠森寒。
“倒也怪不得二位。”
“地牢而已,我勉強習慣了。”
江禾平靜地開口,一拳轟爆了甲士供奉,血肉濺射在墻壁像是子彈,他攥碎陽鋼柵欄,不過主要是想試一試所謂的五階堅固度。
而答案則是硬到超乎想象,負山之王,盡管根本像是傳說中的搬山神通,但對力量加持依舊巨大,只可惜五階堅固度名不虛傳,他也很難一拳將地牢徹底轟碎。
一尊三境洞玄高手死在眼前,裴惟道笑容艱難,哀聲道:“妹夫何以如此。”
“老大,裴氏想殺了你給太子當投名狀……”
一縷金光在通風口落下,降臨不過一刻鐘,烏合將事情調查的七七八八,比特殊任務時的四個玩家都有效率。
裴惟道臉色誠懇地跪地,腦中思緒如同風暴,當機立斷道:“王爺饒我一命,以此為人質證據反制裴氏,人未死,無大事,縱然不能令祖父轉投麾下,也有無數裨益,總比一時快意要強,君王當以宏圖為先。”
裴惟道敏銳地意識到雍王隱藏了高強的武藝,對方出生至今十八年從未有類似消息流傳,如此隱忍,不為“君王宏圖”,也必然有所謀劃。
“嘎嘎。”烏合哂笑:“急智不俗,可惜了。”
江禾一掌拍出,將其頭顱完完整整地抽飛在地,頸部斷口平整,鮮血噴薄如泉。
“頭顱給裴氏送去,讓那位丈人來見我,尸身擺在王府外。”
“明白。”
江禾微頓,意識到自己不是在跟路人說話,他露出一絲笑容,“麻煩你了。”
“嘎嘎,替老大跑個腿而已。”烏合渾不在意地揮了揮翅膀。
金光擒著頭顱和尸身遠去。
江禾躍出地牢,裴惟道所言確實不錯,但身為曾經的皇帝,他很清楚世家的作風,起手一個失蹤告官,緊跟一個栽贓陷害,到時候最想殺裴惟道的,估計正是裴氏。
至于能否充當證據,無需多言,跟貪墨一樣,這種東西只能拿來蓋棺定論,一個如日中天的閣老,不會因為子嗣“糊涂”,謀殺藩王未遂倒臺,除非成功才有幾分可能,還得其他奪嫡者傾力出手。
身影躍出地牢。
晏指揮癱坐在地,臉色煞白。
“王爺,小人是遭人脅迫!”
“我在地牢,你在地上,身為護衛指揮使,你覺得合適么。”
江禾抬腿將其踹死,死亡之靴從晏指揮的胸膛穿過,心臟和胸骨踐踏如泥。
不遠處,一身甲胄的正五品儀衛正率人趕來收拾現場,老黑此刻看上去是個面容憨厚的中年漢子,史詩級套裝戴在身上。
“江衛正護駕有功,贈玉佩一枚。”
諸位儀衛:“……”
哪里有功了。
幾個隊正面面相覷,雍王因病修養,長期拒見外人,就算不知道具體情況,但誰都能意識到不對,只不過裴氏的金銀太重,大家默契地選擇“失職”,可看眼下的樣子,事態超乎想象的嚴重,王爺卻選擇既往不咎。
江禾摘下玉佩親手掛在老黑腰間。
“玉佩里暗藏玄機?”老黑賊兮兮地低聲問。
“降臨贈的,放我身上肯定要壞。”
“行吧。”
清晨時分,街道上涌現秋霧。
東陽城如同往常一樣地鮮活起來,青州各地的商販早早趕到萬寶街,米面糧油、藥材山貨、古玩字畫琳瑯滿目。
因為皇帝舍身入寺,今年青州進獻京城的歲禮已經備齊,青州布政使親自押送,準備入京更進一步,并且按照大皇子的要求,他不惜犯下忌諱,調動了前線登封鎮的四千騎兵護送,明擺著是不成則死。
王府里,江禾坐在承運正殿,弄清了整個雍王府的大體構架。
管理方面,以長史府司主,設有正五品長史一人,下轄審理所、典簿所、典膳所、良醫所、工正所等分支部門。
護衛方面,藩王在嚴禁無詔進京的同時,不得親自掌兵,護衛指揮使司從前朝的滿編16800人,削減到不足一千,出行儀衛更是只有五百,乃至于離開本郡都需要向朝廷報備。
值得一提的是,晏指揮就是護衛的首領,而且位居正三品,當然,實際權力還遠遠不如那些正七品的六部給事中。
江禾獨坐承運殿,莊雅正在處決那些接受裴氏財帛的各個王府屬員,理論上這些屬員由朝廷直轄,但唯一得到赦免的長史是裴氏門生故舊,此刻顧不得上書,已經關在了地牢里。
噠噠噠!
一匹戰馬越過端禮門,騎馬之人身材魁梧,身負閃亮銀甲,上面刻有裴氏的重岳徽記,他遠遠見到雍王,大聲喊道:
“雍王殿下,家主有請殿下移步,于東陽城外打獵。”
江禾頷首,那就是有得談,不過縱馬越過端禮門,很是無禮。
“殺了。”
一襲白衣從東園一閃而過,不朽級帝國劍豎斬,銀甲騎士人馬俱碎,莊雅沒有停留,她只是路過,還有很多目標沒有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