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會不歡而散,永寧帝卻陷入了惶恐中。
盡管路國恒的彈劾,都是一些無稽之談,可勛貴集團勢大也是現實問題。
一起坐大的不光勛貴系,還有更令人棘手的遼東系。
見皇帝失神,留下來的一眾閣臣和六部尚書,也暗自叫苦。
壞人機關算盡,不及蠢人靈機一動。
挑撥皇帝和勛貴之間的關系可以,但這必須要分時候。
天下尚未太平,正是需要人家賣命的時候,此時干這種事無疑是自毀長城。
他們這些文臣代表,整日謀劃也不過是想削減勛貴系的權柄,而不是要搞死勛貴系。
甭管是否愿意承認,勛貴系現在都是大虞朝的支柱,不再是他們口中的酒囊飯袋。
大家都是既得利益者,可沒想著掀翻桌子。
路國恒的公開彈劾,相當于把矛盾擺在了明面上。
到了這一步,原本的削權計劃,現在只能被迫中止。
不光不能削弱權柄,還要想辦法安撫有功之臣。
此時采取任何過激措施,都有可能讓勛貴系和朝廷離心離德。
一個獨立的遼東系,就讓大家抓狂,再把勛貴系逼到對立面,日子就不用過啦。
“陛下,舞陽侯遞交了折子。
希望辭去兩廣總督之位,并且舉薦漢水侯出任兩廣總督。”
吏部尚書岳銘宇上前說道。
原本這份奏折,應該在朝堂上討論的。
可是大朝會上的意外,讓事情擱置了下來。
“準了!”
永寧帝面無表情的說道。
這樣的人事任命,擱在今天之前,肯定少不了一番龍爭虎斗。
放在現在這種時候,連討論的必要都沒有。
勛貴系的發展,離不開皇帝的支持。
皇帝想要坐穩江山,同樣離不開勛貴們的支持。
即便內心深處產生了忌憚,為了政治需要,此時他也必須表現出對勛貴系的信任。
“擬旨,加封成國公為特進光祿大夫、左柱國、太傅。
加封舞陽侯為特進光祿大夫、左柱國、太師。
加封鎮遠侯為特進光祿大夫、右柱國、太保。
加封漢水侯為太子少師……”
一連串的加封,讓一眾文官眼饞想要流口水。
三公之位,可是大家的畢生追求。
別看這些都是虛職,但能夠獲得冊封的官員,在大虞朝無一不是一代名臣。
正常情況下,數十年都不一定能出一位。
想要反對,大家也找不到理由。
被加封的三人,不光在軍事上立下了赫赫戰功,在處理地方政務上也成績顯著。
“陛下,英明!”
群臣勉強的回應道。
眼紅歸眼紅,人家做出來的成果,確實配得上這份待遇。
用這份封賞,安撫勛貴系,無疑是當下最好的選擇。
“行了!
這些廢話,朕不想聽。
大家都來議一議,東南八省的稅制問題。
首輔,先說說你的看法。”
永寧帝擺擺手說道。
大虞朝一半的矛盾,都在缺錢上。
好不容易才征收上來的稅款,他自然不愿意放棄。
不過群臣的反對,也是一個棘手問題。
如果不能妥善處理,后續必然引發更多的問題。
“陛下,東南八省的新稅法,不少地方和大虞律存在抵觸。
考慮到這是特殊情況下,做出的非常選擇,倒也沒什么大問題。
下面的官員,好不容易適應了新稅法,要是匆忙改回去也容易出現亂子。
臣認為不妨再試行一段時間,等到時機成熟后,再考慮是否改回去。”
萬俊輝硬著頭皮說道。
稅制改革,這是歷代大虞皇帝,都沒有能夠完成的偉業。
東南八省的成功,完全是一場意外。
叛軍出手重創了士紳集團,把稅制改革的阻力,下降到了最低。
迫于叛軍的威脅,無數士紳選擇了暫時妥協。
讓他頂著壓力,強行推動改革,萬俊輝沒那勇氣。
可現在造成了既定事實,情況就不一樣了。
朝堂上百官反對,實際上也分情況的。
北方各省的官員反對,那是反對把東南八省的改革成果,推廣向全國。
如果單獨只在這八省執行,不損害他們的利益,大家還是希望朝廷財政改善的。
即便是東南八省內部,一眾官員的立場,也各不相同。
本次稅制改革,損害了士紳的利益,其實也是分情況的。
不是所有的士紳,都在從事商業貿易,同樣不乏傳統的耕讀世家。
這些“守舊派”,最是鄙視商人,主張重農抑商。
對朝廷加征商稅,并沒有那么抵觸。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在之前競爭中失利的士紳,同樣樂得看笑話。
畢竟,勛貴系搗鼓的稅制改革,沒有對土地動手。
如果在改革推動前,他們或許會跟著反對,可現在已經成了既定事實。
新增的稅收,主要用在軍事和戰后重建上,他們也成了受益者。
看群臣前面的表現就知道,雖然有人叫囂著裁軍,但并未成為主流。
其中最反對裁軍的,還是東南八省的官員。
親身經歷了戰火,方知和平的可貴。
反對稅制改革和反對裁軍的,居然成了同一波人,足以證明他們的反對并不激烈。
洞察了人心,萬俊輝決定賭一把。
朝廷的財政收入大漲,眼下面臨的大部分麻煩,都可以迎刃而解。
局勢一旦好轉,他這個首輔也可以多干幾年,沒必要這么早辭官回鄉。
享受到了權力的魅力,非到萬不得已,沒人想要放棄。
“陛下,首輔大人言之有理。
東南八省的情況特殊,短時間內不宜大動干戈。
為了江山社稷,只能先苦一苦,東南八省的商賈。
可以三年為限,等到局勢穩定下來之后,再討論這個問題。”
谷嘉熙跟著附和道。
皇帝的意思是明牌,肯定是不想到手的錢再溜走。
甭管稅制改革,里面存在多少問題,在每年三千多萬兩白銀面前都不值得一提。
以永寧帝的性格,縱使群臣反對,估摸著也會硬剛一波。
畢竟,稅制改革是勛貴系搗鼓出來的,他們肯定是支持的。
東南八省三十多萬募兵,是這一制度的最大支持者。
地方上的反彈,直接武力鎮壓便是。
有了這些助力,皇帝就有對抗百官底氣。
知道皇帝手中有籌碼,首輔又打了頭陣,谷嘉熙當即決定跟上。
“谷閣老,此言不妥!”
“東南八省剛遭遇戰火,怎么也該削減一些稅款,豈能一直橫征暴斂!”
邱瑞陽當即反對道。
事實上,他也不想做這個惡人。
稅制改革損害了士紳利益,卻有利于朝廷。
能夠坐到內閣的位置上,考慮問題已經不局限于一隅之地,還要兼顧天下。
可作為東南八省出身的官員,在這種時候,他不能背叛自己的階級。
復雜的內心,讓他在反對的時候,立場并不堅決。
找出來的反對理由,也是隨便糊弄,更像是在完成任務。
見到這一幕,原本左右搖擺拿不定主意的官員,瞬間做出了選擇。
一場唇槍舌戰之后,支持派逐漸占據了上風,正當大家以為大局已定的時候。
“諸位愛卿,既然都認為東南八省稅制改革不錯,那么可否向全國推廣呢?”
永寧帝的話,把群臣氣了一個半死。
再怎么想改革,也要分時間啊!
現在最重要的是保住改革果實,而不是急著向全國推廣。
東南八省能夠成功,那是有三十多萬大軍,在上面壓著。
敢明確反對的士紳,都被物理消除了。
換成其他地方,縱使朝廷下達改革命令,政令也出不了衙門。
再好的政策,無人去落實執行,最后都是一地雞毛。
除了損害皇帝和朝廷的威望外,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利益。
“陛下,此事萬萬不可!”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
“以關稅為例,想要征收起來,先得有海外貿易才行。
我朝海貿集中在南方,故能夠征收巨額的稅款。
換成北方各省,怕是連征稅成本都不夠,組建衙門都是浪費。
地方治理,當因地制宜,不可一概而論!”
萬俊輝急忙駁斥道。
皇帝的靈機一動,實在是太要命了。
他敢打賭,今天的事情傳出去后,朝堂上必然引起軒然大波。
原本可以拉攏的北方各省官員,也會被推到對立面。
真若是想改革,悄悄的干就行了,何必要說出來呢!
別的不說,蜀地現在的情況,就適合推動改革。
只需給鎮遠侯一道密旨,人家就能把東南八省的改革成果,直接給復制過去。
造成既定事實后,朝廷只需默認改革成果即可。
類似的操作,還可以在山西搞一遍。
靠文官無法推進改革,但是靠軍隊可以。
往后哪個省發生叛亂,就在哪個省推動改革。
數十年之后,稅制改革就可以推廣到全國。
完成了這一偉業,大家都可以功成名就,流芳千古。
大好的局面,全被永寧地一句話給毀了。
內心深處,萬俊輝氣的想刀人。
沒有絲毫猶豫,群臣再一次統一立場,當場把永寧帝懟了回去。
廉州港。
隨著船鳴聲響起,一眾戰俘的眼神,漸漸變得濕潤起來。
這一去,有生之年能否再回到故土,都是一個未知數。
可是沒有辦法,在廣西的生活,雖然比當初在家種地好上一丟丟,可政治地位卻低的可憐。
作為流放的罪犯,走出去都會受人鄙視,連帶著家眷都跟著受累。
除非是必要情況,他們都在自己的勞作區活動,絕不去軍戶區串門。
哪怕心里不說,家眷們對一墻之隔的軍戶區,還是充滿了羨慕。
同樣是勞作,人家耕種衛所軍田,不光享有高額的收益分成。
衛所還提供的牲口和種子,災年衛所甚至負責兜底。
家中有人入伍服役,還有一份錢糧補助。
只要不是生的太多,在日常生活中,都能粗糧菜團子管飽。
逢年過節,改善伙食的時候,還可以吃上一頓肉。
生活水平比他們原來村中的富戶,都要好上幾分,同一些小地主差不多。
他們這些罪囚就慘了,不光伙食標準更低,平常也就勉強七八分飽。
幸好衛所中大力推廣高產蔬菜,他們也跟著受益,不然日子還會更慘。
想要吃肉,除非是立下功勞,不然就是奢望。
即便是如此,跟著過來的家眷,也很快接受了現實。
本來就生活在最底層,流放后生活水平,比之前還好一丟丟,還能奢望啥。
最關鍵的是壓在身上的債務,現在不用還了。
如果不是參加叛軍,見過了一些市面,估摸著他們也會安于現狀。
可正是因為見過市面,他們反而不甘于現狀。
隔壁的軍戶,就是他們羨慕的對象。
不光日常生活水平高,還有向上的希望。
參軍入伍,一旦立了功,整個家庭的命運都會改變。
現在有了選擇,哪怕是去異國他鄉搏命,一樣有無數人報名。
謀逆這種重罪,哪怕是皇帝大赦天下,也不會有他們的份兒。
進入安南搏命,這是他們唯一改變命運的機會。
“三弟,你怎么也來了?
不是說好的,你留在家中照顧家小,我出來搏命嘛!”
看著熟悉的面孔,面帶菜色的中年男子當即質問道。
受宗族觀念影響,大家都對香火傳承看得非常重。
就算是搏命,也不會全部壓上去。
“大哥,我瞞著你們報名了。
爹娘都答應了。
家中之事,我們出來拼命,衛所會照顧的。”
青年男子當即回答道。
這次流放,主要是他們加入叛軍惹得禍,連累了不少親戚。
惹出了麻煩,總是需要解決的。
哪怕大家并沒有安排在一起,樸素的邏輯,也認為自己惹的禍應該自己兜著。
哪怕嘴上沒說,私底下他不只一次看到爹娘以淚洗面,說無顏面對祖宗。
機會只有這么一次,他不想放過。
就算老大出來了,可終歸只有一個人,又能拿到多少首級?
如果無法讓大家獲得赦免,他們有何臉面回去。
“哎!”
“你不該來的!”
“萬一發生意外,家中香火可就斷了。”
老大的感慨,沒有獲得青年男子的認同。
“大哥,就我們這種情況,就算留在家中,香火一樣會斷。
正經人家的姑娘,誰會考慮我們啊!”
仿佛是引起了共鳴,船上的一眾戰俘,紛紛留下淚水。
窮人,是不配有后代的。
別說是現在,哪怕是未被流放前,他們同樣是一群光棍。
少數有婚配的,也是加入叛軍之后,靠劫掠積累了一筆財富,才完成的娶妻生子。
正是因為一無所有,大家才敢去搏命。
“行了,把眼淚都給我收起來。
這次帶著你們出去,不光是為了將功贖罪,也是去博取富貴的。
朝廷可以許諾了,劫掠的財富,分我們一半。
擔心自家香火的,那就多搶幾個女人,回去慢慢給你生。
安南人都是軟腳蝦,好欺負的很。
只要你們肯奮勇殺敵,到時候軍功、土地、女人,全部都是會有的!
帶隊的將領,當即開啟了大忽悠模式。
手段粗暴了點,但效果卻是相當不錯。
人到了低谷期,最需要的是希望。
哪怕通往成功的路,充滿了各種風險,大家還是愿意奮力一搏。
鎮南關。
京中發生的鬧劇,尚未傳過去,大家依舊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
江南戰事結束,不僅意味著援兵要來了,還代表著資源傾斜。
安南戰爭進行到現在,一直處于防守狀態。
除了戰略需要外,同樣不乏資源上的考慮。
僅憑兩廣的力量,在軍事上擊敗安南人不難,難的是怎么吞并安南。
“塵埃落地,大家可以放寬心了。
戰事進展,比預想中還要順利。
事先籌集的軍費,還剩下了一部分。
除了用于戰后重建外,我們也分到了一份。
一百五十萬兩白銀和八十萬石糧草,將在三個月內運抵廣西。
本侯已經協調好了,閩浙總督衙門和江南總督衙門,都答應了給我們協餉。
具體的協餉數額,秋稅征收完成后,就會確定下來。
接下來我們可以放開手腳,同安南人打一仗了!”
李牧豪氣的向眾人說道。
參加會議的,全是他苦心打造的班底。
忠心是不缺的,但眼界著實有限。
沒有辦法,從小的生活環境,限制了他們的眼界。
進入軍中之后,才開始后天彌補。
知識水平可以學習,但固有的認知,卻沒有那么容易改變。
對經略安南,大多人都持反對意見。
在大虞待好好的,誰也不愿意去窮鄉僻壤的“安南”。
戰略計劃,能夠推進下來,全靠李牧的堅持。
哪怕到了現在,大部分人也只是明面上支持,暗地里對經略安南并不抱有希望。
這是讀書惹的禍。
書本上對安南的描述,不是用窮鄉僻壤,就是“瘴氣”橫行。
縱使李牧一再保證,安南土地肥沃,大家心里還是沒底。
許多人都擔心是下面的探子,傳回了假情報,糊弄了自家侯爺。
萬一安南不夠富裕,短時間內無法從當地獲取稅收,那么戰爭經費就會成為壓垮這個團體的重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