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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白夜行(一)

  藍底烏云,霞光煙煴渙散,熹微晨光透過斜格窗落進臥室。

  反手摸索著腰背對著銅鏡轉了兩圈,確認單衣、白裙襦、深青從省服、方心曲領、八銙鍮石帶、冠、烏頭履一一穿好后,儀式感滿滿的盧延讓拿起梳妝臺上的裝著雜物的承露囊,嘴角微揚著走出了房間。

  入朝,真好。僅公服就讓人神清氣爽,不知從祀圓丘、四郊、太清宮所穿的祭服和臨軒受制、元正稱賀、宣政大朝的具服加身又是什么感受?好期待呀。

  小院里,早早起來的兩個女傭正在拾掇衛生。盧延讓租的宅子位于永樂里。戶主是個在侍衛司服役的軍官,叫梟——盧某故意的。無論是在范陽還是江陵,他只租武夫的房子。

  “官人。”

  “不必忌諱,就像在各家一樣。”盧延讓笑瞇瞇地點點頭,溫言道:“錢放在書房的硯臺邊,要買什么你們看著辦,不奢即可;中午不用做我的飯。”

  “是。”

  盧延讓慢悠悠地走出小院,騎著老馬轉出巷子,匯入寬闊的朱雀中軸道,朝著丹鳳門而去。

  天還沒大亮,但朦朦朧朧的中軸上已是熙熙攘攘。巡邏的金吾衛圍在攤販外,嘰嘰喳喳的問忙得滿頭大汗的婦人有哪些早飯賣。百府各司的官吏一路融進人流,又一路分道揚鑣。

  風風火火帽子都差點跑掉的群吏奔向萬年縣衙方向。

  “大駕即將還都,趕緊發動百姓把街坊掃干凈。”

  “全城?”

  “我們萬年縣的人肯定只管萬年縣啊。”

  “右扶風雍令找俺們縣借調人手,說是又分了給一千戶金州人給他們,忙不過來,你們誰打算去?”

  “太遠了,反正我不去。”

  東市入口,大群賊眉鼠眼的市吏拎著鞭子、文書一窩蜂涌入。

  “來了幾支伊人郡、敦煌郡的胡商馬隊,個個紅光滿面肥頭大耳的,定是富豪,一會等他們賣貨,收一筆。”

  “別太狠,不然被告發到司隸校尉。韓儀那老匹夫,難糊弄。”

  “放心,看人的。再說,回頭照例給署上的檢討諸官塞點,有東市令保著,韓老狗能待吾輩怎樣?別忘了,東市令張平可是鄭相公任命的。”

  “走走走,等不及了。”

  嘿,這幫狗日的!盧延讓聽得直皺眉。幾個宰相怎么當的?莫不是皆尸位素餐之人?

  “周…”來庭里,延資吏緊緊盯著手里的卷宗,臉憋得通紅。

  “周禤。”抱著嬰兒的武士解圍道。

  “額,哈哈,對不住對不住。”

  “無妨。”武士不以為意,對著庭中打了兩個眼色道:“進來說吧。”

  “不了不了,公務纏身,忙完就走。”小吏搖搖頭,收起笑容對著公文念道:“周禤,天策軍中軍第一領軍部第二將左旗指揮,紫宸殿直班長,喜得一子。得天策軍司轉牒,延資庫按圣人前處分,給核桃、棗、果脯各一籃、糖一升、茶一斤、羊肉兩斤、馬奶一斗、鯉魚八條、雞兩只。”

  這是圣人給中軍和侍衛親軍的生育福利,得嫡長子者,與之。往年是沒有的,天下藩鎮和朱溫那邊也沒有。對于這些在他最艱難的時候為他賣命的武夫,李圣內心其實非常感激。年初見財政稍微寬裕了一些,便開始落地執行。

  說著,旁邊同行小吏放下背著的竹簍,取出慰問品一樣一樣遞到周禤父母、妻子的手里。不是什么貴重貨,但勝在用意,讓人高興。

  “周將軍,你看看,沒什么問題的話有勞畫個名,俺好交差。”小吏遞上紙筆。

  “既未作戰,受茲厚賞,實有慚愧。”周禤嘆了口氣。嘴上這樣說,心里其實挺那啥的。李帥…呸,陛下這人,能處。你只要跟他一條心,有啥好吃的,他是真記著你。不像那秦宗權、朱溫之流。肚子吃得飽飽的,兜里揣著兩個餅。你攏共半個餅,分他一塊,他吃完了還說餓。

  “周將軍,以后萬一軍亂啥的,還罩著俺倆啊。”小吏訕訕笑道。

  “放安穩了,圣人不死,誰也亂不起來。”周禤淡淡笑道。

  中軍和侍衛親軍馬步司會造反嗎?不是不會,但至少不會反李圣。

  禁軍有野心家嗎,也有,但在李圣面前只能收起腌臜,乖乖夾著尾巴做人。

  “周郎,怎么說話呢?”妻子拍了周禤一把,不悅道。

  周禤這才想起剛才那話哪里不對勁:“是我唐突了。”心里并沒有冒犯圣人的意思,但一說話就時不時毫不自覺地口出不遜,糾其緣故,大概是皇權威嚴墮落太久了吧。世風敗壞至此,圣人這皇帝,不好當。

  “周將軍,告辭了。”

  “辛苦。”

  街口,直到兩吏消失在巷子深處,看得津津有味的盧延讓才回過神來。

  延資庫的吏,還可以。領諸道鹽鐵租庸轉運鑄錢青苗等使兼延資庫使的好像是太尉吧?難怪呢。宰相也有高下。看看那鄭延昌,手下都是些什么貨色?

  圣人也挺有想法,用這種潤物細無聲的方式取悅、收買人心…

  一武一士,看似微不足道,但如果持之以恒十年八年,后人就能乘涼了。有的人逐鹿逐著逐著就沒了,有的人打著打著不知不覺就得到了天下,差別應該就在這。許多瑣事,你不做,臨到關頭上下嘴皮一碰錢一撒,就指望軍人為你闖刀山下火海,誰認識你?

  驗過身份名籍,望了眼久遭風雨侵蝕依然巍峨如初的丹鳳門,盧延讓走進了漆黑的甬道。大唐八品朝官的第一次上值,開始了。

  過左右金吾仗院封鎖出來的幽深御道,抵達通往含元殿的龍尾道。

  但今日不朝。

  饒是做足了準備工作,甫一進宮城,盧延讓還是暈了。獨自站在偌大的廣場,舉目四下觀察,只有一座座大紅大綠的樓閣殿宇鱗次櫛比,在旭日的籠耀下反射出一片氤氳金光。劍劈斧斬的宏厚宮墻遮蔽了更遠的視線。來來往往的官吏腳步匆匆,交頭接耳,瞥都不瞥他一眼。

  穿戴全套山文甲外披火紅赤氅的衛士手持長戟,沿著坡道浩浩蕩蕩地一字排開。各繡黑麟、鸞、龍、犀牛、白虎、朱雀神獸的幡麾漸次而插,迎風呼嘯。

  “未明開著九重關,金畫黃龍五色幡。直到銀臺排仗合,圣人三殿對西番……王建宮詞,誠不欺我…”盧延讓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果然,非壯麗不足以重威!本以為朝廷式微…現在看來,換自己在朝堂上站著,多半也會自我感覺良好吧?

  “中書省怎么走?”窺視了半天,宛如變形計主人公的盧延讓捏著鼻子低聲詢問衛士。

  “西轉,自昭慶門而入,然后東向。俟過外命婦院,面朝延英殿,東側即中書。御史臺就在旁邊,不要走錯了,否則會罰俸。”衛士說道。

  擔心出丑,邁著小小而快快的步伐,盧延讓一臉黑人問號臉離開了。等一邊走一邊問找到地方,盧延讓是最后一個到達中書省的,一張臉也憋成了豬肝紫。很好,上班第一天就遲到。

  在省門“迎新”的,是圣人的妹夫中書舍人趙嘉。

  “可是前荊南勾獄推官——右拾遺盧延讓?”

  “正是,正是。”

  “中書省制,禁碎語,禁無故走動、外出,禁越職言事,禁越職閱奏、狀、制諸卷。午時用餐,就食廊下,不要亂跑…”趙嘉也不廢話,叮囑了一番注意事項,便道:“盧識遺新仕,且自己走動走動吧。西內院學正在授課,可去采訪得失。”

  “好的,好的。”盧延讓連連點頭,活像一個剛進超級企業的實習生,心里真不是滋味。起碼也在荊州當了年余判官,自詡見慣了達官顯貴,誰料一到朝廷…唉!總算明白為何由朝官下放藩鎮的官員多數對朝廷向心力極強的原因了。那不是忠,是畏懼。不登高山,不知天高。不臨深淵,不知地厚。

  西內院,西內學。這原是大明宮的主力毬場,不光皇帝。十隊紅妝伎打毬。—側身轉臂著馬腹,霹靂應手神珠馳。—妃嬪換上圓領袍、幞頭、皮靴,手執偃月杖,馳騁競賽。

  “寒食宮人步打毬。”節假日,甚至有宮女來組隊踢球。

  今上不是很愛好這個活動。主要是不會,怕顯出冒牌貨原形,不然恐怕玩得比誰都嗨。后宮除了賢妃、樞密使、柔奴、韋懿、楊可證等少數人,有體力、有技術進行高強度體育活動的妃嬪也不多,東內龍首殿那邊能滿足,所以他把西內院南闕改成了學校。

  本意是設置成一個就近的隱性監獄,用來容納那些蕃部渠帥貴族子弟、外藩人質,以實行思想洗腦,年初禮部上奏,說效果不錯,才又陸續補充了一些將門、武士、大臣的子侄親族。也是那時更名的“西內學”,以裝裱門面。

  “咚,咚……”隨著十聲沉重的鐘鳴,竊竊私議語笑喧闐從晦暗寬闊的太平殿消失,隨之而來的是一陣落座、翻書、開柜的嘈雜。

  盧延讓雙手交叉背在身后,站在后門,露出半張臉,靜靜窺視著里面的場景。光滑的木地板上,呈棋盤狀放著一個個蒲團,大約三百余名七到十一二歲不等的幼童跪坐在其上。人皆緋紅素衣,頭戴抹額。裝束同是華風,但不少孩子的面目卻是典型的虜貌。

  敢情朝廷收復關西的傳聞屬實?嗯,這些小娃多半就是論吉瓊、噶德悖、野詩長明、慕容聰、赫連景謙、阿摩難、阿史那洛雪、沒藏乞祺這些人的子侄族裔,應該還有戰場上擄獲的戰俘孤兒。

  “五刑之屬三千…”太平殿內響起一個蒼老的嗓音。

  盧延讓瞪大眼睛。許是太早,還沒睡醒,孩子們的聲音有點稀稀拉拉,還沒老師大:“五刑之屬三千。”

  嘭!老頭頓時勃然翻臉,一戒尺甩在桌上:“沒吃飯嗎!”

  聽得盧延讓臉皮一抽。

  “而罪莫大于不孝…”訓完了,老頭又恢復了那副司馬臉。

  “而罪莫大于不孝!”這下孩子們的聲音明顯大了起來,也整齊了許多。

  “非圣人者…”

  “要君者無上!非圣人者無法!非孝者無親!”幾句跟讀下來,三百多個幼童已是捧著書本眾口同聲,尤其是在嚴肅的太平殿內,朗讀聲在四面墻壁的反彈加持下變得宏穩深重,場面十分令人震撼。

  讀完一節孝經后,許是對表現感到滿意,老頭讓稍事休息。孩子們三三兩兩的說著話,老頭則坐在上面侃侃而談。

  “燕國公黑齒常之是百濟人,官拜燕然道大總管。”

  “高仙芝,高麗人,持節安西。”

  “朝臣仲滿,日本人,做了御史中丞,交州節度使。”

  “阿史那思摩,突厥人,陪葬昭陵。李彥升,大食人,當了翰林學士。白孝德,龜茲人,位尊太保。李光弼,契丹人,中興戰功第一。渾瑊,鐵勒人,配饗德宗神宮。”

  遠的說完了又說到近處。

  什么宰相劉崇望是匈奴種類,阿史那洛雪是突厥人,做了禁軍大將,論吉瓊是吐蕃人,當了鄧州防御使下的鎮將。李克用是沙陀人,持節河東強鎮,平巢論功第一,女兒還做了賢妃。拓跋思恭是黨項人,收長安功參第二。一番話忽悠得幼童們熱血沸騰,摩拳擦掌此起彼伏的發出驚嘆。

  天吶!

  “圣人倒是好手段。”盧延讓吧唧了兩口。

  這么洗腦下去,整日被按著腦袋灌輸三綱五常、天地君親師,等這些幼童長大了,還會惦記部落嗎。可能會有幾個,但絕對不多。再等到他們的下一代成人,怕是就把什么黨項、突厥、吐蕃忘得差不多了。對的,蕃部教育,要從娃娃抓起,也只能從娃娃抓起。

  “事上也,進思盡忠,退思補過。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事上也!進思…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轟轟隆隆的朗朗讀書聲再次響徹幽森的太平殿。

  盧拾遺采訪夠了,背著手兒哼著小調往史館漫步而去。這朝廷,有意思。且溜達一圈,熟悉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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