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說實話,難指望。成德和魏博歷來不對付,失去幽州這個盟友后,幾乎孤守河北。在自己打過去之前,是不會主動交戰李克用的。
魏博怒氣值還不夠,再被李克用搶幾次,或許可以拉上戰車。
幽州具備單挑李克用的實力和關系基礎,可能會響應。
橫海大概也不會為友遠而敵近。
而且幾家也不愿意看到一個強大的朝廷。不過這是后話,圍攻李克用和保護李克用并不沖突,自己若拿到優勢,這些人應該是可以調動的,先聯手解除獨眼龍的對外威脅能力再說。
“這……”趙嘉皺眉道:“如是所為,則無回旋。”
“呵呵。”圣人拍了拍趙嘉肩膀,突然笑了:“我也沒打算與他回旋。要么他死,要么我死,就這么簡單。我獨裁軍國以來,要么不交惡,交惡就打到你死我活。”
趙嘉無話可說,只是確認道:“奪名除位包括李落落、李存勖、李妙微和陛下舅母?”
圣人點頭:“沒錯,所有。”
趙嘉一驚,看來自家以后得更加謹言慎行了。
趙嘉離去后,圣人在地圖上指指點點,不時看看寺外的如晦風雨,若有所思。
距渭北只剩七日路,關鍵決策點又到了。
該不該和李克用硬干一場?
這個問題要以朝廷的最高利益為出發點,而不是自己的情緒,誰的感受。
但就算順利,殲滅了李克用幾萬主力,自己的損失也決不會少。這廝有這樣那樣的毛病,但打仗從未有過一戰被殲滅數萬精銳的案例,即使在朱溫手上,可以說穩健得很。
那么,從預估損失而言,這真的符合么?
不見得。李克用固然被重創,自己也不會好受。但不給點顏色,以后利益發生沖突,必然持續被騷擾。癩蛤蟆趴腳背會死人嗎?不會,但惡心死人。
還有一件事耐人尋味。
河東軍大略三輔,李克用卻在美原不動如山,沒像以前那樣自己上,而是對外宣稱——不是他想搶,而是軍士覬覦繁華,他“控制不住”。
狗屁!
這是否可以理解為——他是搶劫專家不假,但部下搶,事后可以把責任推到他們身上,殺些嘍啰作交代,這也符合外界對河東軍隊的一貫印象,和他親自洗劫京城是兩個性質?
似乎這是一種克制、虛偽?一種建立在實力對等上的克制、虛偽。
歷史上他為了錢財屢略魏博,使魏與其徹底決裂。圣人不相信他沒軍師指出這種做法的嚴重性——兩大之間求獨立,魏人可以給朱溫送歲幣,也可以對河東送,你明搶,魏人怎會容忍?而李克用依然我行我素,那么原因只有一個,弱者不值得他理智、虛偽。
老子就是看你富要搶你,你怎樣?
但反過來呢,他敢搶幽州嗎?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他現在搶自己,卻虛偽地說是控制不住軍隊。這是否說明,自己在看人下菜碟之后的獨眼龍眼里是——惹了會出事、但風險可控——的人?
圣人手捻胡須,已有決定。
強則寇盜弱則卑伏、慕強鄙弱是大多數人的本性,這是人類動物性特征決定的。
還得給李克用放放血,讓他切身實際明白,誰才是五代十國的領頭狼。
只是要盡可能少損失。
這考驗的就是自己的軍事能力了。
如果只能做到一換一,那還不如不打。
技不壓人,形勢不如人,給你一刀也只能默默接著。
扎豬風一般馳來,在寺外下馬,領著一群游奕將校入寺拜道:“啟奏陛下,李克用還在美原沒走,出去劫掠的部隊在快速返回集結中。渭北、左馮翊地區到處都是賊軍,草草檢索后,粗判應有五六萬人。另,賊軍對北偵查大出,或已獲悉陛下返抵三川。”
“種種跡象都表明,李克用或許會與陛下大戰。”
“兩方交惡,豬兒站哪邊?”圣人掏了把黃豆喂到嘴里,又給扎豬抓了把,問道。
“陛下疑臣也?”扎豬接過黃豆,罵道:“這老賊,我只恨不能手刃之!從他背信棄義不當人子開始,我與他的主仆之情就完了。他父子兩代的恩情,我該報的已報了,本就不欠他什么了。如今忝居國家將帥,他既要做賊,又有什么說的。若陛下疑臣,臣請斷此臂。”
扎豬指著自己的右手。
圣人按下他去拔劍的左手,道:“你若要叛我,早就跑去與他充當先鋒,或為內鬼了。我問這個,只是聊聊而已。活人難,夾在兩頭為難的時候,多得很。”
扎豬長嘆一聲,道:“其實此事臣要想兼顧,只能自殺。上以謝君父,下不負老賊。可如此,老賊是不負了,陛下的恩情卻還沒報。只好舍小義而取大節,與老賊為敵。”
“你該去當文官。”圣人笑了一聲。
這時,觀音院先后傳來兩個明亮的哭聲。
“陛下,大喜,大喜啊!”許士復舉著一雙血掌就跑了出來,笑嘻嘻道:“凌陰君喜得公主。天仙君一胎三圣!臣行醫以來,還是第二次遇到三胞胎。”
這年頭多胞胎屬于災禍。但張惠,明白她在圣人心里地位的許士復只能解釋為喜事。
“一胎三圣?”圣人愣在那里,樂得不知說什么。幾十萬之一的三卵胎都被我倆碰到了,還是第一胎,看來我們真的是天作之合啊。
直接一個箭步鉆進房間,邊嚷嚷道:“賞錢!參與接生的民婦御醫,人賞三百匹絹!這些日子伺候天后的侍女御醫,一百匹。幫忙的般若寺僧人五十匹!許士復,我要升你做太醫令!還要額外重重獎勵你!一定!”
給許士復等人樂得繃不住嘴,也非常后怕。賞賜如此豐厚,反之,大伙怕是都得死。
房間里,天后早已昏死,幾個侍女在那為她擦洗身子,一個老御醫坐在床邊號脈、調藥。
“可有大礙?”圣人心一顫,擔憂的問道。
“天后身體高大強健,只要孩子生出來便沒事了。”老登答道:“現在昏厥的緣故頗多,但不用擔心,開幾副藥治療治療,進補進補,即可慢慢恢復。”
圣人松了一口氣,笑瞇瞇道:“辛苦了,忙完了出去領賞。”
“謝陛下。”老御醫謹慎地謝恩:“臣等窺視了天后的隱秘之處,死罪死罪。”
“哈哈。”圣人擺擺手,道:“母子俱全便是大功,我管你用了什么手段?出去不與人說即可。”
“臣豈敢!”
待人全離場,好好欣賞了一會昏迷中的天后,理了理黏成一團、貼在額頭的秀發,聞了聞凌亂的兩窩腋毛,圣人才相繼抱過三個孩子,笑呵呵地看著。
“生于觀音院,大郎就叫李觀音好了。”
“九月相見,得子之時,陰氣落物,為次年中秋。般若寺又位洛水之西…………二郎便叫李少陰。娠發雨中,地匯三川。天文地理,水行繁重,三郎可叫李子川。”
“暫時就這樣吧,等天后醒了,不喜歡還可以改。”圣人嘿然,舉著三子看了又看:“你們真像娘!這五官樣貌,嘖。我其他兒子和你們三兄弟比起來,簡直就像豬狗一樣!”
“陛下不要這么說,被淑妃她們知道,多傷心呀。”石鳶提醒道。
“我的,欣喜若狂昏了頭。”圣人心花怒放道。
“阿月生女,陛下就不聞不問了嗎?”石鳶看了眼旁邊的張月儀母子,又道。
“你看我——”圣人打了個哈哈,又給閨女取了個名,叫李藝。
石鳶兔死狐悲的目睹著,傷心著。
真是偏心!
姿色、身段、才藝,自己和月儀不比天后差多少,可受到的寵愛卻別于云泥。看了看自己平平的肚子,石鳶也開始討厭張惠了。
美原,東鹵池。
李克用重重將幾份信件拍在案上。
圣人還沒從統萬城返回,李仁美遣乞顏術等將率兵七千殺略嵐、石的報告已經抵達。
當然如果就這事,獨眼龍還不至于失態。
但劉仁恭準備趁機造反的傳言,就讓他憤怒了。劉仁恭是他費了一番手腳才扶上去的,無論是失去對幽州的附庸控制還是劉仁恭的背叛,他都接受不了。結果不但不能怪罪,還要捏著鼻子裝作無事發生,繼續拉攏。
辦完這件事,李克用心情才稍微轉晴,慢悠悠看起了關于圣人的報告。已確認,圣人已率大軍返回,圍魏救趙的出兵目標達成了。此外,還在關中收獲了一批巨額財富。
著實可喜可賀。
接下來的事就簡單了:第一步,上表請大駕還都,闡明入關緣由,他是來討賊的,不是造反。既然圣人已經自行誅殺奸賊停止了荒唐的北伐,那他就打道回府了。第二步,撤軍,越快越好,免得圣人出個什么事或是被圣人追上,被迫大打出手,圣人死于亂軍,背上弒君帽。
但走之前,該謀求的好處還得謀求。
“心愿既成——”李克用豎起四根手指:“撤軍之前還有五件事。賢妃和我外孫不可廢。承認李弘道、高宗益為靈鹽節度使、夏綏節度使。這第三么,將士千里勤王豈能無賞?二十萬匹絹,三十萬貫錢。若給不起,兒郎們鼓噪起來要去渭水、浐水、灞上擊鼓,我也沒轍。”
“四,加罕之檢校太尉,加吾兒嗣昭檢校右仆射,加存信檢校司空,加德威檢校左仆射,加………以蓋寓領容管觀察使。”一口氣報完菜名,李克用想想道:“最后便是不得報復北司各大家族的徒子徒孫。”
眾人聽了,都歡喜不已。
書記王桂筆走龍蛇,擬成一份言辭恭謹的奏書。
“還有一事……”李克用望著蓋寓等人,躊躇道:“可否將麟州討要回來?”
他眼熱這地方很久了,十年前就要過一次。
李襲吉聞言便道:“圣人北征,折楊兩家并未響應,心中應有不滿。有怨恨,便有空子可鉆。不如表奏朝廷,請討二賊,以解君憂。圣人積憤之下,又巴不得我們與折楊自相殘殺,多半會允準。”
“且試試。”李克用點了點頭,又道:“這幾件事朝廷若不許,奈何?”
自己在這提條件倒是簡單,條件雖說也不苛刻,可圣人會同意嗎?
這是個現實問題。
“自是曉之以理,示之以武。”李罕之微笑道。
李克用當即搖頭:“但我不想和圣人真打。”
這次入長安已然有些囂張,有種玩火的感覺,真打起來與計劃相違,也不符合自己人設。讓女婿吃個教訓低個頭,也好趕緊回去盤算趙魏燕。
“那就別提條件。”李罕之很干脆的說。
“呵呵。”李克用笑了兩聲,也不與這瘋子見怪,自顧自踱步思考。
“大帥。”第五可范叉手媚笑道:“李公所言誠然真理。那昏君從來是畏強欺弱。不展示一番武力,他絕不會同意。不過大帥既有考慮,小人還有一計,就是駐軍同華不走或者拖延一些時日。同華據入渭要地,東方進貢的必經之路,隨便攔截幾次船隊,便能讓那昏君痛不欲生。”
這招夠狠!
同華一占,關東魏博、成德、淄青、河中四個上貢大戶直接寄。朝廷損失海量財富的同時李克用吃撐死。不消多久,都用不著李克用上壓力,朝廷施加的壓力就能按下圣人高傲的頭顱。
打?我造好寨子等你,看你能承受多少傷亡。
李克用這次帶入關的部隊有鐵林軍兩廂一萬步卒,突騎軍六千騎兵,保衛軍五千混成步騎,以及軍府廳直、契丹直、五殿后院軍、帳前、橫沖、劍直、雄捷、從馬直、飛騰、匡霸內外諸軍。計五萬余步騎。這不到六萬人,吊打王從訓、趙服那八萬大軍一點難度沒有。
若拿來守城守寨,李克用不認為誰能攻破。這并不是他瞎自信。后世他干不過朱溫卻能抗住一次次毒打,以及李亞子能翻盤,都和軍隊質量高度相關。
不過也不是說王、趙的兵弱,李皇帝能和朱溫蠻干百余戰,領導出來的軍隊自然不差,主要還是王、趙駕馭不住。
就很蛋疼。
有威望,使得動武夫的大將,高層猜忌,往往被弄死。反之,就會經常打敗仗。這就是五代困境,后世朱老三有許多次吃癟的原因也在這,現在看來,圣人暫時也擺脫不了。
“此計甚善。”琢磨了一會,李克用面露喜色道:“但以什么理由駐軍?我不是反賊,不要為此被天下歸咎。”
“自是保護圣人。”第五可范肅容道:“禁軍作亂,哄搶市宮。關輔不寧,李弘道、高宗益會不會因前番討伐而南下犯闕也是未知。大帥位尊三公,匡扶王室,職分所在。為著圣人安危,短暫駐扎京畿護駕,此等無上忠心,人們贊頌還來不及,還指摘什么?”
這話直接說到了李克用心坎上,他哈哈大笑,拍手道:“還是北司忠誠!善,就這么辦。”
話音落地,又巡視眾人道:“聞賢妃又誕一子,代王也會說話了,還問起了我。今密邇闕庭,豈可不入見天子?不看看子女外孫?”
“大帥!”蓋寓一聲大喝,差點給李克用跪下,你他媽別找事了好嗎?
“若引兵渡渭,聲稱入朝,竊恐驚駭都邑,引得圣人誓死一戰——”蓋寓連聲道。
“好了好了!”李克用揮了揮手,無奈道:“連你都不肯,罷了。只是待到這遭離去,只怕此生不復見吾思。可憐兩個孫子,竟是一面也見不到,不知外翁一家長什么樣,門朝東門朝西…………王書記,送表去吧。還有,轉告圣人,離那個張濬遠一些!不然,哼哼。”
“喏。”王桂收拾好奏書,起身離去。
李克用坐回胡床,只悠悠欣賞著門外的雨幕。
果然,之前是被朱溫之死嚇住了。
現在看來,朝廷還是那個朝廷,只是威權得到了相當程度的恢復,但還沒到不可博弈的地步。接下來,就是考慮怎么弄死女婿了。
此圣不除,藩方不安,永無寧日。相信在這件事上,大家都存在共同的利益。
他必然,不會孤軍奮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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