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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雨夜飛仙

  六月十五,騎將赫連衛桓、馬全政、康令忠率騎卒兩千人抵達洛水南岸,欲攻大荔縣。

  同州將謝浚惡軍人殘暴,軍亂當日便率部出走洛水。看到王師,遂與赫連衛桓合兵,步騎甲士連帶雜輔兵,眾至五千,號稱兩萬。

  亂軍應感到了壓力,當早下決心——或逃,或出戰。

  六月十七,赫連衛桓、謝浚五千人突然渡過洛水,挑釁亂軍。

  亂軍防御留后史從看到王師騎卒多,就征發民夫在城外挖壕溝修拒馬,打算閉城固守,但這年頭,你不敢野戰,當什么節度使?結果自然惹得諸軍輕視,圍著他奚落嘲笑。史從散盡家財一通打賞才堪堪保住了性命,但也沒人拿他當回事了。

  史從索性換上便裝,趁夜遁走。

  這還不算。

  亂軍又推副使費仲康為帥,但他也知道出城討不了好,苦口婆心對眾人曉以利害,軍士們卻懶得聽他廢話,鼓噪起來涌入霸府,費仲康單騎出逃。

  十八日,亂軍擁十將秦雄等引兵出戰。

  赫連衛桓繼承了晉人的作戰風格,親自埋伏草叢,擒獲游騎兩百,殺之——然后在馬上掛滿頭顱,手持兩把短矛抱著馬脖子沖入尚在行軍的亂兵大隊,接連捅死七人,抹了抹臉上的血水,哈哈大笑而去。隨從騎卒亦鼓噪,遠遠站在馬背上對著亂軍撒尿。

  晚上,仲夏雷雨席卷長安,打得芭蕉垂頭喪氣,池塘蓮花清香撲鼻,綠幽螢火蟲漫天飛舞。下人卻無暇欣賞荷塘月色,只低頭默默站著。

  昏睡多日的西門重遂從榻上撐著坐起,用一雙瞎眼四處張望。頓了頓,他雙手摸索著家具,一步一步走到了庭院中,嘩啦啦的暴雨澆灌著他的腦袋。下人們看見他,皆驚駭,無人敢上前。

  “嘭!”閃電炸響,映照出老家伙的枯瘦身軀。

  “上蒼之兆。”西門重遂在石桌邊坐定。

  “阿父干什么!”看到他的一瞬間,西門琦便幾個箭步飛撲過去,跪在膝前,捧著足,淚水奪眶而出:“阿父……”

  趕來的文武都懂了。

  相比于保國軍使西門元元的失聲,上宸軍使李彥真的紅眼,其他假子和將領大多也在偷偷嘆息。想到曾經威風赫赫的軍容,都不勝唏噓。

  “你這像什么?站好,我有話說。”老家伙拿出軍容的架勢。

  西門琦點了點頭,起身低著頭默默肅立,任憑瓢潑大雨沖刷后頸窩。

  其中,西門琦、西門元元、李彥真站在第一排,這也說明了三人的地位,除了老家伙,團伙就以他們為首。第二排則是西門無羈、西門曦、西門奐、李嗣周等人,他們的資歷不如面前三人,但也是老家伙相當信重的。其他將領和徒子徒孫站在廊檐下望著雨中一幕,他們還不夠格來淋雨。

  一一掃過諸位心腹,老家伙神色呆滯,特別是西門曦和西門無羈兩個。

  “曦兒,無羈。”老家伙喊了聲。

  “軍容請說。”

  “阿父,無羈在此!”

  老家伙回頭看了眼西門琦,又才拍打著兩人的手背:“琦兒博古通今,有一目十行終生不忘之能,頗具智謀。我還是決定讓他帶著你們,望盡心盡力,忠誠王事,勿有它志。”

  “阿父寬心,無羈唯您囑托馬首是瞻。”西門無羈咬牙道。

  旁邊的西門曦卻遲遲沒有吭聲,眾人紛紛看向他。西門曦不得不硬著頭皮說道:“定不相負。”

  老家伙這才放下心來,當著這么多人的面發誓,他也不怕對方敢反復。

  這算是確定了西門琦在他一眾徒子徒孫中的領導地位。

  “覃王,彥真,君實,克良,李筠。”老家伙又喊了五個人。

  五人一起上前拱手答應:“末將在!”

  “嗣周,你為人處事淳良赤誠,不愛權勢,又驍勇,堪為宗室楷模,所以我才放心把耀武軍交給你。君實,你跟隨家兄擊黃巢,破朱玫,保先帝,功莫大焉。彥真,你寡言少語,勇猛非常,是我的手足。”

  “李克良,李筠,巢亂時你們尚是總角孩童,被扔在十六王宅,我把你們撿回來帶大,這些年跟著我出生入死,勞苦功高。”

  “圣人變化非少,或能延保宗廟。你們既是皇族男兒,以后就效力圣人。須用心襄助,使沙陀不敢小視朝廷,藩鎮不敢輕問鼎重,社稷雖危而不亡,我在黃泉之下才能安心。”

  “軍容——”五人齊齊拜倒。

  李嗣周聲淚俱下,李筠、李克良、李君實哽咽不能言,素來孤僻的李彥真也眼眶通紅。

  安排好這些皇室子弟,老家伙才把西門琦叫來:“第一事,要你討伐金商,否則被汴人封閉漕運,朝廷就會被鎖死關中,也無望收復巴蜀。其次,皇帝根本已固,只要他不對付你,不可有異心。西門氏家族交到你手里,務必如履薄冰。”

  西門琦已上氣不接下氣:“兒——謹記!”

  老家伙讓西門琦扶著自己回到了臥室。

  “有……有些話,我不好說。”老家伙就那樣躺在竹席上望著天花板,低低道:“我看西門曦幾個不太服你。等我死了,你把他們貶出京城,到藩鎮監軍。若不肯赴任,騙到府中殺了。”

  西門琦抹了把鼻涕,問道:“若不來,怎么辦?”

  “圣人會幫你。他雖仇恨我輩中官,但外戚和朝臣也并非都是善信。只要你不反,表獻忠心,他自會扶持你。兵權保得住就保,莫強求。”

  “還有,若有武人暗藏反意,哪怕一絲一毫,滅其族……”老家伙的聲音突然變小。

  耳邊只剩下西門琦斷斷續續的哭聲。

  雷聲隆隆,室內燈火一陣搖曳。

  老家伙眼神逐漸渙散,腦海中閃過一幕幕畫面。

  先帝蒙塵西蜀,在成都悶悶不樂,大伙整日變著法哄他開心。

  朱玫、李昌符的鐵騎追殺不止,大兄西門匡范領兵斷后掩護先帝,他懷里抱著,手里拉著,帶著一群皇子皇孫跑得氣喘吁吁。

  龍尾陂激戰尚讓。

  二兄西門思恭病危流著淚托付家族。

  圍攻楊復恭宅邸。

  劉仙緣一箭射死岐軍騎將。

  李彥真提著朝官血淋漓的人頭。

  左藏庫里,圣人拽著他的袖子嘻嘻哈哈沒個皇帝樣。

  延英殿會議罵得圣人漲紅臉。

  臥室內,圣人拉著他的手勸他好好養病。

  ——西門重遂不言不語,枯瘦的手臂垂落床沿。

  三位醫者來到塌前。

  反復探查鼻息,觸摸頸脈后,三人交換眼神,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于是一起轉過身來:“保國平難功臣、紫金光祿大夫、陳倉侯食邑三百戶、十軍十二衛觀軍容使騎鶴靈山,飛仙上升。”

  侍者漸次跪伏。

  密集的腳步聲響起,李嗣周等人大踏步涌入。

  軍容已停止呼吸。

  一片死寂中,老家伙在路邊撿回來收養的兩個幼童放聲哭了出來,小手扒拉著他的肚子:“阿父,西門重遂,你怎了?你起來啊!”

  侍女將提前備好的白布雙手遞上。

  在眾人的注視下,西門琦、西門元元、李彥真、李嗣周走上前,為他們敬愛畏懼的十軍阿父遮蓋遺體。

  拂曉,一夜雷雨初歇,圣人剛剛起床,邯鄲郡夫人南宮寵顏匆匆走進寢室。

  “昨夜戌時兩刻,中常侍、保國平難功臣、紫金大夫、陳倉侯、十軍十二衛觀軍容使西門重遂……羽化薨天,春秋六十有一。”

  侍奉的宮女們聽到,不禁雀躍歡呼。

  老賊!

  死得好,死得好!

  幾個小黃門兔死狐悲,相聚流淚。

  圣人正在梳頭。

  聞言,手緩緩放在了木臺上。

  老豬倌在時,吵過鬧過,恨過也哭過,可現在這會……心頭泰山落地的同時,也有幾分難言。

  “為我易服。”

  宮女打開衣柜,問道:“戎、朝、公、常諸服飾,大家要換——”

  南宮寵顏知道圣人的想法,接話道:“天子舉哀臨喪,白帢單衣,為大家更素服。”

  說完,走到圣人身邊,一邊給他梳頭一邊問道:“老賊既薨,要以王侯之禮治喪嗎?”

  圣人點點頭:“當然了。”

  對于一個人而言,他由衷感到高興。作為皇帝,他不會感情用事。人一死,曾經的恩怨糾葛便不值一提,重要的是善后——該給的面子給到位,該做的樣子做好。這是政治,也是時代的規則。

  于是南宮寵顏在案牘后坐定,提筆記錄將要下達各部門的旨意。

  “傳學士院制祭文三篇,墓志銘一篇。”

  “工部制神道碑、闕樓各一,武士俑、彩繪女俑、金蓮燈俑、石翁仲、石麒麟、石象若干。”

  “傳樞密使兼凌霄神道使趙如心,畫神道圖,作神道文。”

  “傳翰林院草詔,綴朝兩日,出殯當天禁游戲殺生。”

  一切禮儀,一如宰相。

  老家伙的假子部將當能安心了,要是還覺得圣人想著對付他們——腦袋有問題。

  早日料理完后事,也好去救失陷魔窟的兩位嫂嫂——孟才人,鄭昭儀。

  皇兄的老婆被武夫強占撻伐,玩弄得哭喊破音,做弟弟的怎能坐視不管?

  希望兩位嫂子暫忍屈辱,不要尋短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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