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苑!沙苑!
在李嗣勛視線里,只看見一片連營、牧場、宅院、楊樹林、柳樹林、湖泊溪流、青煙薄霧橫亙在飛雪當中,小小的人影螞蟻搬家一般跑來跑去,斥候小隊瘋狂甩動著紅布和火把,到處都咚咚鏗鏘打著鐘鼓。
交響的紛亂呼喊順著凜冽的冬日狂風,一直傳到了李嗣勛和李君慶所在的山頂。
附近樵采干活的男女民夫扛著東西飛也似的朝著大營跑,負責外勤的軍兵急得閃轉騰挪,用刀鞘打,巴掌抽,生怕這些服務員還沒進營,來襲人馬就已經殺到左近!
關原合戰已經白熱化。兩方各地駐軍,都是這樣戰戰兢兢,只要出現大隊兵馬的動靜,就風風火火。沙苑是溝通京城、長平原、潼關、藍田的要地,當然也不例外。
引起沙苑大營這么大反應的,就是北面茫茫大雪下出現了一支巨大的混成軍。約兩萬余人。旗號鮮明,鐵甲重重,上書鐵林軍、保衛軍、從馬直等等番號,全是李克用的王牌部隊,正殺氣騰騰地趕來。
鐵林軍,不消多說。
在冷兵器巔峰的晚唐五代、宋遼時期,這軍號要么是超級重騎,要么就是人型高達的重步兵。
有多重?你這種細皮嫩肉,人空手就能打死幾十個。
來犯的鐵林軍,是李克用入主晉陽后,出于對土著武夫不滿而親自打造的步軍。從最基本的軍官單位——列校,都是由他養子、親信諸如李嗣恩、安元信擔任。指揮使以上則是李落落、周德威等等。普通軍人更不必說,不是百人敵,入不了李克用法眼,河東四鎮有的是部隊給你當廢物!
即使剽悍如符存審,后世初到河東也是個填壕沖鋒的命!干到天祐末年,才當了個名不見經傳的馬步指揮。可見這年頭,武夫競爭之激烈。
眼下這兩萬余步騎組成的行軍,氣勢相當驚人,更不用說已經以這時代的標準武裝到了牙齒,打底貫兩層甲,馬槊、鋼刀大劍、箭袋、鈍器、干糧撒袋一應俱全,車隊上還滿滿當當塞翻了各種儲備兵甲,當先還有各指揮的認旗沙沙吹。
蠕動起來,猶如一尊尊黑沉沉的鐵猩猩,單單一看,就足以讓神策軍之流的窩囊廢一哄而散。
如此強軍來犯,焉能不讓沙苑如臨大敵?
誰都知道,這次李克用,是來真的了。
沙苑守軍的考驗再次到來!
是朝廷再次折戟沉沙還是藩鎮被打退,趙恩大手一揮:“且看著罷!戒備,戒備!守垛口,派地聽,張備具!河東來的雜毛不論人畜,來一個宰一個!都赤條條剝了做成干糧,給李克用送去!”
軍官們各自令下,民夫守卒全部就位,各方門樓也號角回應。大捆箭札搬到寨墻,人人操弓上矛。金汁石塊,大火鐵鍋,紛紛咕嘟嘟響動。
淮西節度使趙服嚼著一塊肉干,翹腿坐在望樓上。
他那桿已經殺得坑坑斑斑的鐵膽馬槊,就搭在欄桿上。在趙服身邊,還有一幫眼力好的殺材,遮著眼睛向大營各個方向張望。沙苑地貌多樣,營盤扎不牢靠。有些營寨之間還隔了林子。敵軍若是膽大,可以盡管突營制造混亂。白天晚上,眨眼功夫也放松不得。
都繃緊了神經,等候著新一輪肉搏。
此前李克用已經對沙苑發動過幾次攻擊,但程度有限,毛毛雨。這回撲來的精兵猛將才是惡戰。被踏破大營進行短兵接的肉搏戰,是多數武夫已經做好的心理準備。
趙服在那發呆,樓上樓下也只是聚在一起懶洋洋的烤火吃飯,罵李克用沒睡醒,幾番被擊退,還敢來挑戰。有甚意思?還不是在鋪一地人馬尸體肥了這沙苑!
“…………呵,李克用那廝,當日忍著惡心把賢妃嫁來時,俺就看穿他骨頭里是最想著自己的人,以為整日裝出那副忠臣模樣瞞得了誰?笑死,這年頭除了俺們還可能有那么一點點忠心,但凡是個防御、觀察,誰不是先顧自己。真拿李皇帝生死稍微當回事的,也就俺們了!嘖,也是圖他財貨,圖他官爵,圖他給得了快活人生。嘖,俺也假呀,嘴上萬歲喊得亮,卻也背后這般議論!這鳥唐,沒救了!”
“額瞧著,這回撲來的都是獨眼龍的心肝寶貝,他能舍得?驅著他們拔營,也不是那么簡單的,再是項羽,怎么斗頑石烈火。估摸著,也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走人。反正換額,圣人要是讓額硬干堅城,和土石斗勇,怕是鳥位坐舒服了。”
“誒,我選擇裝死。”
“………獨眼龍可是二韃子,屁股后頭一大路韃靼奚人兒子跟著,關內這花花江山哪怕打爛了,也比掏鳥就上凍的關外強百倍,還不口水飆出三尺?河東那些武夫,也是些比蠻子還貪婪的雜毛,對圣人眼熱得很。俺尋思,要來幾陣硬的。”
“…………怕個球,圣人十余萬大軍,獨眼龍攏共就帶了五萬,換命只怕他換不起,不敢換!”
“………老兄,俺回國沒多久,卻是跟著天后過來的汴人,分到了這里,不知圣人功勛怎么算。若挫敗,再撈幾個首級,繳幾匹馬,有什么酬報?”
“…………圣人這里,賞格與朱溫相仿吧,從優一些。趙服更得圣人看重,又是他舅子,妹妹還在宮里當樞密使,侄子是梁王,你算跟對了大帥,還愁賣不出價?少了算,到手幾十匹。鐵林軍這等,擒個校官,怕也是十幾匹。功績再大些,陷陣突擊得勝,散官走起,說不定還能被賞個教坊使的舞姬。買保險沒?有的話,死了家屬按年到京城保險庫領錢,一直領二十年,每年好像三十貫。殘了領十年…………反正不會不管你,除非圣人死了,圣唐沒了。”
說得那些汴人個個咧嘴笑,只是圍著那個手舞足蹈的侍衛司小軍士,問著,聽著。
“搞不搞跋隊斬?”
“他敢!不過,千萬記住勿為惡人。”
“何謂惡人?”
“這個呢………”
就在這軍士說得天花亂墜還給圣人編排了一大堆什么飛槊殺弘道、奪旗朱老三、空手獵豺狼、一夜御百女、撻伐得妃嬪吐血的之類離譜故事,聽得汴兵們一愣一愣的平靜中,到了第二日黃昏。數十只火箭伴隨著急促的警鐘陸續騰空。代表著經過一夜短暫休整的敵軍已經發動,而且還以前所未遇的兇狠勢頭,要將他們撕碎。
趙服指著連個某個方向:“披甲,上馬,那里動靜最大,還有隆隆馬蹄,八成是從馬直打算突營,一舉把我們鬧個底朝天!先收拾了他們,回頭再干鐵林軍!”
歐陽劍忙問道:“是不是通知圣人,俺們既迎戰鐵林軍,請他猛攻李克用?”
趙服翻上坐騎,馬槊一接。回顧四下,圣人撥給他的六千萬歲軍騎卒、豹子都、老鷹都已經收拾停當,只是等著號令。
趙服合下面甲道:“不用,此番李克用來勢非同小可,圣人用兵老練,自有想法。沒有新的命令前,只管打我們的。贏了到大荔合圍獨眼龍,輸了丟了沙苑,退保華陰城!”
說完他馬槊一展,揚聲道:“此番一戰,可為勝利之基。再次挫敗了他們,李克用再撲沙苑就不知何時。從馬直雖然難招架,但人少,一錘不能定音,自會退去,不會久戰蠻干。都跟著我,我只在最前面!”
“徹!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和從馬直,分個生死!”趙服一提繩,就一人一馬,率先沖出。數千騎卒,面無表情,只是迎向那沙漠風暴卷來的方向!
滾滾烏云里象征著天下大兵、盜賊橫行的罕見冬雷閃電,同樣將一大隊蜿蜒在山坡里的人馬映照得忽隱忽現。也照亮了遠處鋪在原野上的連營,一座座烽火樓矗立其間,仿佛在等待著他們的到來。
這一大隊人馬足有數千,純是騎軍。馬背上的粗壯鐵甲巨怪多是漢人裝束,但大多迥然異常的五官特征卻還沒漢化得了。扁嘴巴,小眼睛,翹鼻子………間或還夾雜著披發索辮,戴著保暖的狼皮大領帽,裹披風。漢人,韃靼,奚人,女真,契丹,突厥,回鶻…………這些年中原大亂,四夷當中尤其是北方也是互相攻伐,亂成一鍋粥,怕不是種類都給李克用湊齊了。
一人雙馬,挎著巨大的皮袋,只是呼嘯前行。窮冬烈風,晦暗的天色讓四下黑茫茫的難辨,也沒有放緩他們的腳步。站在道旁的李君慶、李嗣勛小山般的身影肩并肩,只是瞇眼看著山下頭,嘴里念叨著什么。
后面突然趕上來數騎,當先的是那張從善和石敬瑭的老子臬捩雞。前者是突厥人。后者是白皮西夷,祖上追隨朱邪部歸唐,李克用家族的小跟班。
張從善把甲胄抗在肩膀上,戴了個和那些生蠻款式相似的獸皮大領帽,手里拿著半張發霉的胡餅大口大口嚼著,看到李君慶兩個,只是漫不經心的招呼:“下頭就是沙苑?這就是關內最大的牧場?果然好大特色!美哉!”
李君慶冷冷打斷:“可不是讓你來看風景的,守軍已經派了人馬來攔,緊起來!甲掛上!”
張從善滿不在乎的擺擺手:“不慌不慌,俺們好漢,燕人七萬大軍的連營也是說突就突,只要一直奪得到馬,百來回合也是亂突。更別說現在三萬人的爛營!…………在這布防,算盤倒是打得好,也夠有勇氣…………只不過…………”
他嗤的幾聲冷笑:“…………再有勇氣,算盤打得再好,手上馬下本事不行,又有個鳥用?”
張從善一扔手里胡餅,赤黃的眼睛在晦暗的風塵里直發光,仿佛是被五代那個殺材張彥澤附了身,甲一掛,猛的揮手:“從馬直,突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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