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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峽谷

  巍峨十二連城俯瞰之下,只有令人頭暈目眩的茫茫樹海。枯藤爬滿嶙峋,參天柏木拔地而起,蒼郁青松隱月蔽日。幽深峽谷被這片老林霸占。自非亭午夜分,不明昨今。

  微冷暮色撒下幽光,驚醒的蝙蝠成群飛過。

  汴軍輕裝疾行。為使林中格斗動作麻利,反應迅速,重物全被摘除。先鋒天興、長直、廳子、拔山四都只戴著纀頭,身軀也換了皮甲。此刻口銜匕首,背負刀劍,手提火油壇,在林海雪地健步如飛。

  嗖嗖!林中藏匿著大量王師,飛出箭矢。

  “嗚。”號角在雪夜回響,撕開層層暴雪中的怒風,宣告新一輪拉鋸開始。朱溫肥壯的肉體騎在鐵甲膘馬上,渾身甲葉鏗鏘作響。盯著谷口,挑眉下的丹鳳眸流露狡黠:“天子就在禁溝,進去抓住他,踏平峽谷,明日下午就能入長安。”

  長劍使王重師余部,連帶坐在峽谷入口的外兵本有些垂頭喪氣,聽到命令,先是長劍軍嘩啦啦站起,接著所有汴軍都跟著杵刀挺立。衙軍將領們聲嘶力竭的鼓舞士氣:“焚林,焚林!燒寨,燒寨!血戰,血戰!穿過樹海,圣人就躲在里面!活捉他!撻伐他的妃嬪!整個三輔都等著去殺,去搶!王與吾屬共富貴,想快活的,跟俺們來!”

  所有武夫都嘶吼著鼓噪起來。

  “拆了李世民的破廟!”

  “殺了圣人!”

  “吃了他的妻女!”

  “屠長安,天街踏盡公卿骨!血洗大明宮!!!”

  峽口徹底混亂,不管是衙軍還是其他什么人全炸成一團,在風雪中嬉笑鬼叫。到處都是人影,隨著他們紅了眼珠子,溝外開始率獸食人!陳、許、汝、光、申諸州蔡軍嗷嗷叫著鉆進林海。被抓來的陜人無頭亂竄,卻在哪都能撞到幾近失控的武夫。或被劈臉砍死,或攥著發髻拽入密林。更有胯下噴血的女人被狂笑的軍士一桶油脂灌在頭頂。

  丁壯被發了根木棒,勒令往前沖。余者根據老弱兒童的胖瘦高矮,在他們身上裝滿炭粉硫磺松毛,峽谷外沿的樹木已悉數被砍倒,每個豁口都有汴軍。

  這些人同樣也內訌,往往某個營還沒走完,總有另一群狂躁的武夫涌上來喝罵催促。或者干脆將其趕走。動輒就是一場群架,敗者暴跳如雷的換個豁口,勝者留在這里,用加倍歹毒的手段驅趕男女耗材,直到被其他軍攆開。一個時辰不到,天興、長直、廳子、拔山、長劍等都衙軍和兩萬多蔡軍就排山倒海全數涌入林海。

  “報,英武都兵馬使劉喜陣亡!”

  “報,飛仙校尉范存被殺!”

  林海已化作滔天火海。不斷有汴軍猛擲出火油壇,砸到雪地,掛在樹上,隨之便是蝗蟲般的火箭攢射。一個個厲鬼般嚎叫的男女老頭被點燃,變成火人踉踉蹌蹌沖向深處。丁壯手持木矛,光著腳拼殺。峽谷兩岸烽火臺上的守軍打著火把,傾瀉滾燙的金汁沸油開水,扔下石塊。偶有惡臭倒在友軍頭上,惹得武夫仰天痛罵。

  火勢快速蔓延,恐怖的咆哮聲迅速逼近。

  “砍樹,在三百步外砍一片空地出來!”大群蓬頭垢面的甲士狼狽逃回,大喊道。壯男壯女手持斧頭,揮汗如雨,在軍官們的指揮下砍伐隔離帶。

  “事急矣!臣請圣人回寨子里待著!”扎豬拍打著燒焦的衣服,捉住圣人的胳膊逼迫道。一群軍將也圍著圣人,正待用強。

  “未審乘輿播越,自此何之!”身邊每個人都在張口大喘氣,圣人一把推開要來抓他的臟手,血紅著眼睛:“回寨子?寨子守不住又回哪?潼關既失,還能往哪逃?如果死無可避,這就是我的陵墓,去他媽的寨子。”他胸膛劇烈起伏,鼻腔噴著熱氣,緊緊抓住對方肩膀,盯著眾軍將:“若關陷落,你們就殺了我,勿使我落到朱溫手里受辱。”

  豆大的淚珠從對面這個鐵打的突厥漢子臉上滾落:“臣只能保護圣人,怎么能傷害圣人!”

  “好圣人恁的聒噪?汴軍還沒打到寨子,圣人就說喪氣話?”殷守之目眥盡裂,把頭盔砸在地上,怒聲道:“老子就是死,也護你周全!”

  “要死一起死!”一小軍官嚷嚷道:“橫豎一條賤命有甚可惜的?老天還不收呢。”

  圣人拍著他們的肩膀,輕輕道:“我有如許兒郎,不虛此生……我懦了二十年。田令孜當眾鞭笞,我忍辱負重。陳敬瑄奪我寵姬,我沒吭聲。亂兵覬覦何氏,我裝死。楊復恭抽我耳光,殺我舅舅,我暗里咬牙。西門重遂嘲辱,我唾面自干,回頭還得給他風光大葬……現在想想,我忍來忍去,不就盼著活得像個男人?生而九鼎食,死則五鼎烹……命而已!一旦丟了潼關,正反都是絕路。與其茍且偷生,不如與大伙同死。殺,殺。”

  峽谷,就是兵敗身亡但決無逃之地。

  圣人環視諸軍將士卒一眼,緩緩在眼前抽刀:“相看白刃雪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勛?公等……努力!”

  林海中,在汴軍經過的雪地上已堆起尸堆。在他們面前,抓來的男女一群一群被點燃裝滿身軀的松毛硫磺,然后沖出。雪地間,到處火堆映照之下的是燒焦的骷髏,被殺死在地上的丁壯。王師被這些人消耗了太多氣力箭矢,不得不在盤根老樹的掩護下且戰且退。

  見狀,陳、許、汝、光、申諸州兵更快速驅趕男女,稍有拖沓,刀鞘拳頭就劈頭打來,就是壯漢也熬不得幾遭。

  被折磨麻木的男女多是冷漠的任憑施暴,連續幾日淡食的他們且衣衫單薄甚至光溜溜的,只剩一口氣的他們沒有半分精力掙扎。殺就殺吧,打就打吧。年紀大的都不待威逼,往往在風雪中站上一會就無聲倒斃。層層疊疊積累的尸體被凍成冰雕。

  林間還有諸多攻城戰具在運輸。有車弩,尖頭轤,飛云梯,鳥巢,鐵鉤索。挽曳者也是陜虢二州抓來的民,壯男健婦都有,死了一路,被白雪覆蓋。王師那邊時不時派出小隊精銳出來反擊焚毀,與衙軍殺在一起。殺紅眼的雙方多丟棄了刀矛,直兩人抱著在地上翻滾,摳眼球子、踢襠、咬耳朵。

  押衙楊師厚半躲在樹后,觀察前行的最快路徑。在他們面前百步之外,用青石連結峽谷兩岸筑墻的寨城顯得空前高大,雪白墻體在風雪中幾乎隱匿了存在,只有最上方點燃了排排火把的垛口,才讓人意識到這座要塞橫亙在路上,帶給人極強的壓迫感。茫茫白雪加上四面的喊叫,好虛幻啊。

  此刻的楊師厚看來,眼前有如在太原看到的那座千年古城。而自己就帶著這百十好手,試圖將對方摧毀!也罷,也罷,只要靠近了寨墻,拼命在根下刨城,挖開幾個足以堆放大量火油、石炭的豁口,就有下寨的希望。

  “當當當當……”金聲壓制了所有喧鬧,在林海中與賊纏斗的王師漸次涌入寨城,準備進入攻防的第二階段。

  汴軍艱難的殺到了寨城下。

  再放眼看四下,滿滿鋪陳著亂七八糟的殘骸。有的還未死透,只在雪中微微抽搐。被兩岸烽火臺潑倒的沸油開水澆到的汴軍,眉毛全燙掉,眼睛粘在一起,手舞足蹈跌的四下爬跑。角落里噴血的殷紅尸塊更讓人毛骨悚然,也許下一個就輪到自己了吧。

  朱溫策馬越過熊熊火焰,停下來觀察寨城。

  他帶了輜重,但遠遠談不上齊備。炮車、轒轀車、木幔等重型攻城戰具幾近于無,而且這地形也施展不開。無非就是弓弩箭鏃管夠。哪怕發動工匠民夫晝夜伐木,也只能再追造了一些飛梯。這樣拔寨,蟻附都做不到,只能算蛾博。

  唯一優勢就是人多,陜虢兩州抓來的民又是朱溫可以不用體恤的賤種。他打算用人將寨墻堆起來,等兒郎們可以登著尸山殺上寨子,將這個昏君擒拿,將這個卡著他喉嚨的要塞用血海淹沒!

  朱溫翻身下馬,馬鞭啪的一抽:“去,請圣人露面一敘。”

  說完,一隊衙軍扛著盾牌向寨墻緩緩靠近,喊道:“大帥拜見圣人。”

  “奪天子賊!”樓上軍士破口大罵。

  “劫天子賊!”汴人回應道。

  “上御禁谷城了!”突然,寨墻火光大盛,簇擁著一道人影在中間垛口后站定。汴軍一陣鼓噪,紛紛舉目眺望,想要看看圣人長什么樣子。敬翔眉頭緊蹙,大王瘋了?把圣人叫出來瓦解士氣么?

  “朱溫!”圣人俯瞰著大纛之間的那個肥碩胖子,身邊大臣李溪給他指道。

  不好意思,沒能看清具體長相,只能看出其身材肥碩。

  朱溫對皇帝的面貌也不好奇,翩翩舞蹈一番后拜倒:“聞沙陀賊李嗣源等殺進奏官韋震、裴鑄數百人,劫持車駕,迫帝北去。所以臣引十萬眾而至,請車駕還都,平叛余事由臣處置。”

  “賊輩不奏請俟報,輒稱兵入潼關,其志竟弒主乎?”帝詰問道:“食犬尚知守戶,賊輩豬狗之類,何逞口舌之利?冠冕堂皇,道貌岸然,其實孽畜耳。人獸不相語,不如立刻整兵,與我在此戰上一場。”

  其實孽畜耳!軍士們哈哈大笑,指著大纛高喊孽畜。

  嘈雜中,帝自張弓搭箭瞄準朱溫的帥旗。

  凝神聚氣稍稍,嘣的一聲。

  這一箭勁頭十足,輕松穿過了巨大張揚的帥旗,像是甩了朱溫一耳光。

  朱溫老臉頓時發黑,瞇眼朝圣人望去,卻見對方給他豎了個中指。不知代表什么,但他感覺極具挑釁意味。

  李曄小兒,該死……

  “來人!”

  “請大王吩咐!”臨近朱溫又擅長射箭的后院白馬軍十將氏叔琮、都押衙蔣玄暉、拔山都衙將史太極其合時宜的站了出來。

  “射一箭,瞄著圣人射。”朱溫捋著胡須沉聲下令。

  “這”氏叔琮、蔣玄暉面面相覷。

  他倆本以為大王是打算射龍旗作為報復,誰知道竟是要射殺天子。

  “怎么,不敢?”朱溫回頭看了兩人一眼。

  這一看可把氏、蔣嚇壞了,連連點頭道:“遵命。”

  他倆心里這個難受啊。

  高射下、下射高是一個概念嗎?

  這么大的風,他倆就算使出吃奶的力氣也未必能夠射中龍旗,更不用說天子本人。

  再說,萬一射死了圣人,日后大王面對舉國聲討,會不會賣了他倆以平息天下人的憤怒?

  可偏偏還得從命。否則不等被當成替死鬼就得先被大王斬了。

  三人各有想法。

  蔣玄暉決定劃水敷衍一次。做足瞄準、使勁等場面功夫以應對大王的命令,實際上歪一點;氏叔琮打算嘗試射殺圣人左手邊的那個將領。只有拔山都衙將史太,興沖沖的準備堅決完成任務。殺皇帝啊,古往今來有幾個人能有這機會?要是自己一箭功成,則名垂青史矣!哪怕再過千年,后人看到史書,也能知道——是我,史太,殺了今圣!

  史太拿出弓、箭袋,抽出一支麻利的搭在弦上,瞄準了寨墻上正跟將領說話的圣人。

  朕朕朕,狗腳朕!

  今夜射死你,明日攻破長安,再將你妻子何虞卿抓到軍營晝夜撻伐!

  “嗬嗬!”旁邊的軍士紛紛為史太助威。將領們或用看傻子、或厭惡的眼神看著他。

  史太半跪在地上,傾力射出這一箭。眾人追看這枝箭飛出的軌跡,看見長長的破甲錐頭,撕開冰冷紛飛的鵝毛大雪。

  朱溫瞇著的丹鳳眼如電般一閃。沉積在胸中的怨恨和憤怒,西進以來遭逢的艱辛與謾罵,對至尊之位的壓抑渴求,在這一刻,都隨著暴虐的大喝噴涌而出:“圣人為沙陀賊所弒!搶寨!為天子報仇!”

  吼聲振撼著雪花,震蕩著禁谷寨城,震蕩著潼洛天空。

  汴軍大躁。剛才如默片般的峽谷頓時響起各種各樣的聲音,核心只圍繞著一個——圣人被殺了,帝崩!明顯可以聽到寨墻上涌動的不明實情的王師喧嘩起來,方寸都亂了,一窩蜂向圣人站著的那個垛口匯集。

  關城內,聽到鼓噪聲的百官不禁身軀顫抖。

  天吶!

  圣人難道真的被殺死了!

  此刻他們有一種天塌下來的恐懼與慌張。

  不管圣人再怎么渾,他也是長安政權的唯一權力核心和這十幾萬武夫臣民的主心骨。他要是突然晏駕,危若累卵的朝廷簡直不敢想象會發生什么。

  寫書好累啊,太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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