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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惡化

  張存敬殉國,西路軍基本覆滅!

  這對偽梁的打擊太過沉重。

  要知道,遭到遏制的朱溫已不是后世那個力壓八方的朱溫。最顯著的表現就是鄂、魏、蔡、蜀、荊、湖南沒像歷史上那樣當他的附庸。迫于朝廷的壓力,淄青、橫海、襄、河中也不敢對他的侵略持綏靖,對他抱幻想。被幾次清洗的朝堂也沒內鬼、傻子供他利用。

  經濟上被封鎖,政治上被孤立,地緣關系惡化,內部成分復雜,而這種種隨著對李軍事上的無力,汴逆業已不是后世那個精誠團結、底蘊深厚可以承受六萬大軍在清口灰飛煙滅……的創業集團。

  你對別人好,別人不一定對你好。你給了我好處,不等于我就要忠誠你,為你效力。忠誠你,為你干活,不代表把身家性命賣給你,這是兩碼事。你對我有恩,也不意味我不殺你。

  在批量生產墻頭草的晚唐五代,在這個叛亂、造反、下克上如喝水的黑色社會,農夫與蛇、東郭與狼、唐與李茂貞這類事每天都在上演。

  這是一個流行損人利己,普遍認同“識時務為俊杰”,以忠義、死節、信守承諾為恥的時代,統治者的恩威也只建立在勝利之上。

  敗一次,就可能會死,威望受損則是確定。威望受損,原本忠誠的大概會動搖,有點忠誠但不多的人會不忠誠,蟄伏的野心家、賊胚就會蠢蠢欲動,甚至悍跳。

  如果持續失利,再深再高的恩威也會失去。

  對三百年李氏如此,對藩鎮是這樣,統治中原十二年的朱賊也不例外,并且反噬成倍嚴重。

  朱溫難道忘了手下都是些什么貨色了嗎?

  朱溫難道對自己是個什么東西沒有半點自知之明嗎。

  反噬來得很快。大臣互相對視的時候,眼神里隱藏的言語,李振匯報的下意識顫抖,那是信心的流逝,驚悚在滋生。

  “鴻水之上,自陜州至滑州千百里,健兒鋪陳,浮尸而東,以數萬計。家家河邊招魂葬,哭聲直上云霄。”

  “悖逆禽獸的不肖子孫,卑鄙無恥的趙國大盜占領懷州,聲稱來年開春渡河!”

  “來自易、定的李氏走狗跨過桃林塞與楊守亮合師六萬圍攻陜州。”

  “三姓家奴鮮于彌、吳子陵與趙匡明合流,進擊郾城,葛從周告急。”

  “河南府士民累得魚腹中書,曰:朱賊已死,圣唐復興;愚夫蠢兵皆恐。”

  “見妖怪,陳州婦人閻氏一胞生四胎,守令溺殺之。”

  “徐、宿、泗、鄆蛾賊大熾!有兵匪朱四郎者,聚集散匿的鄆軍五百人,自稱天地造化無極大將軍、報仇大都統、天平軍留后,與垣慶忌、劉亥、邵賊、侯嵩呼應。”

  “汝州爆發叛亂!”

  硬著頭皮宣讀的李振情不自禁地停了下來。

  “繼續念吧,朕其實還好。”朱溫捋著胡須,用了個自覺可以緩解氣氛的小話術。

  “吳討、馬殷、錢鏐、王潮、王镕、田希德、危全諷、王珂、王處存、交州節度使曾袞等十五鎮諸侯先后致書,請陛下……去帝號,退位!復稱宣武軍。比悅、滔故事,則必代為洗雪,使天子待陛下如初……”李振總結重點,一晃而過。

  諸侯致書,很多次了,但一致提出“去帝號,退位”的具體要求,這還是破天荒頭一次。

  從口頭上象征性的斥責到檄告勤王但不出兵的“聲討”,再到現在提出具體要求施加壓力出面調停,反映了什么?

  說明他們認為你外強中干,不行了,可能要加入征討大軍了,就像當初十五道、十八道討伐桀驁的魏博、成德、李希烈。

  朝廷討克用之敗,京兆尹孫揆被擒殺,神策軍虎皮被扒,后果之嚴重,連京西北八鎮也不聽號令。

  現在河洛局勢糜爛,張存敬之死的影響之惡劣,大梁君臣慢慢領會吧。

  這年頭,可不止關中的武夫跋扈,也不止關中出產李茂貞、韓建。

  嘉德殿內所有人的臉色都變得陰沉如水。多日來對河中慘敗“安之若素”的朱溫也首次在眾目睽睽之下情緒失控:瞳孔失去焦距,嘴角也下意識抽搐。

  損兵數萬,事小。

  重要的是人心向背,信心強弱。

  汝州爆發叛亂,這是一個新的標志性事件,一個開端,局部地區的地主、庶民開始不相信你了。下一次戰敗,會不會鄭州、乃至汴州也叛亂?其次,一旦民間對朱溫的前途持懷疑態度,征兵就會日益困難。武夫不是天生地養,是來自老百姓的爹生娘養。

  另外,西線的慘敗,李軍推到洛陽北面門戶,對軍心民意士氣的傷害也是空前的。

  最重要的是,朱溫不敢再盡信任何一個將領和官員。

  他的頭顱就是一個行動的王爵、宣武節度使。

  尤其是諸侯們要求他去帝號、退位、復稱宣武軍的消息傳開以后。

  他也明白這意味著什么——前有天子昭告四海,面向全國公開懸賞,后有諸侯中間作保“必代為洗雪。”還有田悅、吳少誠他們在諸鎮調停下被恢復官爵的案例。只要殺了他,就是汴宋潁亳節度使,就能結束戰爭。

  李振、敬翔、寇彥卿、裴迪這些心腹已經小臉煞白。朱溫一死,他們什么下場,不問可知。

  朱溫強行克制住心中的恐懼和寒意,笑道:“慌什么。秦宗權殺到酸棗門前尚且被朕逢兇化吉。李賊和他的鷹犬難道認為憑借一紙告書就能敗朕么。”

  呵呵。

  剛上任那會,屬于從零到一百,每天都在進步,只要不死,根基就在壯大,朱圣這個初創公司上下當然勇氣益振。現在處于從天庭被打落凡塵九幽的過程,好比五百強企業步步下滑,能是一回事嗎?拿“創業那么難,都被我熬過來了”振奮士氣,也就騙騙中下級員工。

  “朕還有滔滔黃河相隔,洛陽還有邙山、金墉城,滎陽、虎牢關同樣能讓李賊寸步難進。汴宋還有數以百萬計的人口,整個關隴加起來,也不如我富裕。河中雖然損兵數萬,但未傷根本,大梁還有精銳十余萬。給朕調整局勢的時間,朕會讓李賊嘗到秦宗權的痛苦。”朱溫換上了詼諧輕松的口吻。

  “下旨:諸州凡十六以上、六十以下謂之丁,逢十抽一,編為團練。”

  “召回伐齊大軍,且饒王師范一命。”

  “讓葛從周放棄郾城,撤回許昌,不與吳、彌、匡明交戰,兼防忠武軍作亂。”

  說到這,朱溫看向敬翔,道:“遣使太原,言辭一定要卑微,禮一定要夠貴重。李克用每每自比伊尹、霍光、高歡,自詡英雄,又好面子,有恩必報。投其所好,先試試把他哄高興了。另,上源驛所殺的沙陀人及太原文武三百余口,把骨殖以香木封裝,一并給李克用送回去。歷次交戰俘虜的河東士卒,找找活口,也帶上。”

  “陛下,還有一要務,不若買馬幽州,再募幾萬精通騎射的奚、契丹、韃靼、燕人。”后背心發涼的李振冒了句。

  要好馬,要好騎士!

  這是李振從濟水原之戰吸取的教訓。

  建議是好的,但對河朔諸鎮的了解顯然浮于皮毛,以范陽那幫殺材,殺人越貨宰了你的使者奪了你的經費,你能怎樣。

  別搞笑了。

  “陛下,臣還有一計。召集僧道做法,以巫蠱之術詛咒李賊。”李振又說道。

  這也是個源遠流長的手段。從鄭伯詛射許大夫到唐宋,一直盛行。

  《隋書·地理志》:“九江、臨川、廬陵、宜春等江南諸郡往往養蠱。其法以五月五日聚百種蟲蛇,斗相食,存一留之。”

  宋太祖乾德二年:“徙湖南畜蠱之民三百二十六家于僻處,不得復齒于鄉。”

  從統治階級到庶民都用,沒什么不好意思的。但像李振在這種場合聊這個,未免有些狗急跳墻。

  “可以嘗試下。”派刺客入關作案無果,讓朱溫對旁門左道心灰了,鼓勵了李振兩句,然后拉過敬翔,湊到耳邊:“諸侯致書妥善答復。重點陳述冤情,是圣人打壓、猜忌我在先,不得不自保。再編造些罪行,把圣人描成桀紂。回書的時候,按軍力強弱,給諸帥一一送禮,且拖一陣子。”

  敬翔點了點頭。

  “宮廷衛士,選誰為官?”朱溫又問。連左右大將都要換人了,可見他真的非常害怕。

  敬翔眉頭一皺。

  朱友文、朱友裕、朱友恭這些親子、假子肯定不行。寇彥卿以前挺忠誠的,但現在恐怕也有想法了,這本來就是個極度陰險狡詐殘忍的武夫。

  丁會?算了吧,已經稱病了。

  自己倒是挺合適的……可惜不會打仗殺人。

  王彥章品性至真至純,有他守宮,帝后無憂。唯一的缺陷是與陛下不太親密,對天后的忠心遠勝陛下,對陛下,或許就沒什么忠心…這也是敬翔想推薦他的原因。只要天后在,王彥章基本可靠。但,帝后關系不和,為之奈何!

  哪日帝后翻臉,天后令王彥章殺了陛下,王彥章會不會奉命?

  敬翔不敢賭。

  想來想去,竟然沒有一個讓敬翔覺得可以統率衛士守宮的保險將領,最終還是將目光投到了朱溫比較親近的一個舅哥身上:“石彥辭可也。”

  “不妥。”朱溫直接拒絕。

  他打過石妃幾次,不敢把石彥辭放在身邊。

  敬翔一抽抽,暗嘆。

  朱溫心念如電,腦袋里天馬行空,跳過話題低聲道:“我意,派人去長安,把存敬的遺體討回來。”

  得知張存敬戰死,天后哭了整整一天。得知張存敬頭掛獨柳樹,尸暴狗脊嶺,天后的眼淚已干了,只是出血流產,一病不起,讓朱溫不是滋味。而且張存敬孤軍至死,也讓朱溫對他轉恨為愛,跟著天后掉下了幾滴貓尿。所以如果有可能,他還是想把存敬弄回來下葬。

  “微臣必全力以赴,迎回張公。”敬翔表態道。

  “俟元夜節一過,朕親往洛陽部署軍事,坐鎮討賊。”朱溫最后道:“萬世富貴系于明年。諸君,努力!”

  到了春天,大戰又會到來。這次他打算親力親為,若能把握戰機像高歡那樣在河洛之間給宇文泰來一場兵敗如山倒,則有望像周齊并立。

  希望能如愿吧。

  諸將茫然地坐在那里,意識上仍處于昏頭狀態。

  打著打著,明明根本未傷,軍民猶存,還拿下兗鄆七州,形勢怎么驟然就惡化到了這個地步?

  為什么?

  為什么?因為兵強馬壯只是爭霸的前置必要條件之一,而不是決定條件。想不明白這個邏輯,從上到下自我感覺良好,認為能一路平推,這就是后世汴人取得清口、潞州、柏鄉一系列滑稽慘敗,喪師十數萬,最終被人以區區之力顛覆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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