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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難繃

  二十九日,離新年只一夜之隔了。王師五萬余人圍住大荔掘地強攻。城就那樣吧。老城毀于安史之亂。新城建立后,大歷二年,同華節度使周智光造反,牙將作亂,殺智光,焚城大略。其后又經朱泚、李懷光之變流毒。黃巢入關后,朱溫守同州重新筑城。堅固,但不大。東西南三面磚土墻,北面豁口是石堡木柵相連的寨城。很眼熟?嗯,就是這會廣泛流行的軍城——不過同州軍數量太少,難以有效利用優勢。

  李嗣周、李彥真在下半年的夾寨圍城行動中,在北面豁口外挖了十余條平行壕溝。其外又造了連寨駐五千重兵。堵死了這個叛軍唯一有望突圍出關的路徑。余者三面墻只設了少許寨子用以監視捕捉小股斥候、信使、流民。對方愿意出來陣列而戰一決勝負更好。但可惜同州軍徹底開擺。這幾個月除了時不時深夜出擊試圖偷營燒寨,其他時間都懶得動彈一下。

  圣人視察了一圈,中規中矩的圍城法吧。換現在的他來主持,也能安排妥善。

  領受攻城任務并負責前敵具體指揮的是耀武軍使李嗣周、火銳校尉高漢宏和暫代惡人軍使的劉知俊。

  對于劉知俊這個家伙,圣人不喜。長相就匪里匪氣的,眼神也狡狎,多次趁他不注意暗中觀察他的神色。圣人對他的小動作心知肚明。想在朝廷混,拿出誠意來吧。小嘴上下一碰官爵就來了,這么美?

  “咚咚咚咚……”進軍的鼓聲一刻不停的響著。

  豁口外,密密麻麻的民夫正揮汗如雨,朝著寨墻猛猛開挖。一波人累了再換一波。如此循環往復。額,很辣眼睛。一則攻城技術有限,二則大唐自有國情在此。攻堅不同于野戰,很多時候軍人錘煉了十幾年的武藝戰法根本派不上用場,全靠堆人。為盡可能減少無意義傷亡,避免大軍造反;故而很流行這一招。后世大名鼎鼎的范陽霸王劉仁恭持節前就是幽州鎮的地道戰專家,人送外號劉打洞。土工作業爆破易州雄城,怕不怕?

  現在看來,貌似劉知俊也很擅長。別說,雖然品行不佳,但工作態度值得肯定,很賣力;難怪后世換了四個老板都能獲得統軍的機會。小劉的就業很不順利啊。徐、汴、岐、蜀,從徐州一路求職到成都。

  難繃。

  和其他飽受苦役后還略微保持著體格的惡人一樣,秦泰被分到了豁口奪寨放火的先鋒隊列中。

  只是他在第一波箭雨下就倒在了壕溝里裝死。

  這項本領他已是輕車路熟,躺在旮旯里紋絲不動宛如一具尸體。

  此刻大伙都忙著干活,也沒誰注意他。

  秦泰蜷縮的狹窄壕溝有六尺深,相對還算是安全。

  他偶爾也會微微睜開眼睛察看戰況。

  若是其他惡人搶占到距離最外圍那個黑石堡百步內的壕溝并幸存一定數量,秦泰便會義無反顧的鯉魚打挺,再飛奔上去。

  可惜還焦灼著。

  “殺!”大群衣衫襤褸的光頭扛著木牌和牛皮小圓盾快速沖擊。不愧是積年殺材出身的惡人們,被臨時增發除甲胄以外的裝備加強后,一個個表情猙獰兇殘,似乎要將所有怒火都傾泄到叛軍身上。雖然當了半年牛馬,但在本能和條件反射的驅使下,作戰仍頗有章法。

  根本不需要軍官指揮。

  惡人們彼此打著手勢喊著話,形成一個個三五人的小組交替前進。弓手、刀盾手、槍手配比合理,各司其職。

  瘦弱弓手低頭奔跑。忽而雙眼一瞇,單膝跪地,身邊盾手不消說便將盾牌擋在他面前。弓手射出一箭,正插石堡寨門,隨即抽出箭簇在腳下劃出一條寸許橫槽,又掏出石灰撒在上面。這就是最佳射箭距離了。

  其他小組亦是互相掩護,充分利用壕溝反斜和射箭死角,穩穩向石堡發起推進,且速度還不慢。已經有惡人抱著火油壇靠在溝壁上徐徐呼吸,蓄勢待發。只等距離再近一些便沖上去燒木寨門,然后等待正在后面整頓的火銳軍強行沖擊。

  “如果能有身結實的鐵甲護體就好了。”惡人嘆了一聲。

  “這幫賊配軍!”石堡上有人大罵。當被剃發刺字做了惡人還積極甚么?石堡守軍有千人。之前的內訌中他們死了許多軍官,費仲康、史從、謝竣幾個都頭直接連夜翻墻跑路了,幕府文職也是死的死逃的逃。圍城期間陸陸續續走掉的武士也有近千。元氣還是被傷到了。這會打起來,諸部得不到統一協調,幾乎全靠武士自己的素質。

  秦泰蹙眉。做這種困獸之斗有什么意思?也許世道如此吧。巢賊圍陳州近一年,晝夜攻打,而守軍不過寥寥數千。李全忠攻王處存,六萬大軍圍寨三千義武軍。鄴城之戰,安慶緒帶著新募的農民抵擋郭子儀九道兵。時溥被汴軍包圍至今已是油盡燈枯。驕橫的徐卒為什么不殺了主帥獻城呢。這樣的事不勝枚舉。天知道他們為什么頑斗。

  如后世南明時那樣,一個清兵遇到近五十名明軍,建奴橫刀輕呼:“蠻子來,蠻子來。”于是這些人垂首低眉無一敢動。這名建奴押著他們去屠場,亦無人敢反抗,甚至沒一個人敢哭。到了屠場建奴喝令:“跪!”便嘩啦啦全拜倒任其宰殺;這樣的事,這會找不到。

  “還是我們岐人識時務。”秦泰笑了聲。渼陂澤大敗后,主力馬上就跪了。

  萬全起見他還是決定再裝一會死。

  在戰斗明朗之前他不準備投入到殘酷的寨門爭奪中。

  其他惡人輕生死那是他們的事,反正秦泰不想死得太不值錢。敵人都沒摸到就被亂箭射死,被燒死,這是何等的窩囊!

  裝死,裝死。

  只要再裝一會就有人奪下寨門了。

  忽然,十幾個從后面趕上來的惡人跳進他藏身的壕溝趴著,指著石堡討論攻擊戰術。秦泰睜開眼:“等著,等前鋒破了寨門,我帶你們沖。”

  “滾,滾開!”

  殷紅噴射,幾個武夫的頭顱滾落在地。

  “嗖!砍了這個慫貨。”

  “俺們劣跡斑斑,焉有回頭路走?”

  “圣人有好生之德,城下那些諸鎮惡人犯的是什么重罪?圣人既未滅他們的三族,亦未殺之。上哪尋這么仁義的將帥?”

  “武七郎!你認為大荔孤城守得住嗎。你也知道是圣人親自來討,朱溫都斗不過他,就憑我們這數千兵,憑什么?再說數萬王師四面合圍,城中食也將罄。你捫心自問,我們能撐到幾時?武七郎,你是個聰明人,給你自己和妻兒一條生路,也給大伙一條生路,給闔城生靈一條活路吧。”

  “不刺青剃發就能降。”

  “少他娘聒噪,老子先替圣人宰了你這孽畜!”

  鐺鐺鐺。眼見著談不攏,武夫們兵刃交加,刀槍互捅;誰贏了誰來做主!

  震天響的嘈雜聲中,男女老幼抱頭鼠竄。

  白頭宮女被箭矢扎成鐵刺猬倒地。

  彎腰奔跑的孩童被不知哪里飛來的長矛釘死在墻上,哭都沒哭一聲。

  小吏擁著兒女倉皇躲避,跳進了干涸的深井里。

  “俺只想安穩過日子!”背著年輕女冠狼狽逃竄的亂兵罵罵咧咧,卻突然背上一股濕潤,拿手去摸,黏糊糊的全是鮮血。不知何時,這位女冠的后背已插上了幾枝鋒利的箭簇,口水和粘沫從嘴角不自覺流出。

  官邸前的街道上濃煙滾滾,一片火海。拉幫結派的同州兵們正在舉行武士決斗。

  就在今天早上,趁著大軍守城之際,十將仇咸突然作亂,宣布同州軍謀反,要宰了留后獻城反正。武七郎等牙兵聞訊,直接鼓噪起來,叫了三百兵攻打帥府,試圖奪回留后和幕府百官。

  仇咸也是個殺材,押著留后夫妻和幕府上下充當人質,沖出帥府與武七郎交戰。

  大荔尉下令封鎖街道,禁止其他軍隊參戰。

  但城中群狼無主,傀儡留后還被劫持,根本沒有一個威權中心統領大局。正在與王師作戰的亂軍得知腋肘之禍,群情騷然,不斷有武夫破口大罵地趕回來平叛。于是決斗規模愈來愈大,到日上三竿這會,已有上千武夫卷入。

  還在繼續守城的武夫不知所措。這他娘烏煙瘴氣的是打還是降?

  有人向王師招手呼喊,報告城內戰況,請求圣人派兵鎮壓。

  有人急匆匆的去官邸催發箭簇、石塊等守城戰具,又目瞪口呆的回來。

  有人到縣衙勒令增補民夫協助守城。結果縣衙空蕩蕩,諸曹小吏跑得精光。

  有人父母妻兒死在混亂中,怒火沖天,欲為內應。

  北城遭到萬余大軍猛攻,石堡岌岌可危,守軍接連派出十余人告急求援,幕府死寂。

  難繃。

  “噗噗噗……”街道上,數百長槊在空中激烈挑斗,數十武夫被架起來死在又一波兇猛的叢槍之下。趕回來平叛的軍士一時竟搞不清楚是誰在造反。于是站在遠處或默默觀察,或交頭接耳,或嘆氣。

  “嘭!”長矛電閃般狠狠扎在門板上,距離留后不過七八寸。留后的身軀就像下鍋的面條一樣軟了下去,赤黃的尿液順著褲管流出。

  在他四周,橫七豎八的躺著幾具幕府官員額度尸體。

  節度掌書記第五允被一支箭簇貫穿了右眼,從后顱骨而出,灰白色的腦漿浸透黑發。

  度支判官潘弘的腦袋不翼而飛,也不知被哪個殺紅眼的武夫給斬了。

  身邊的妻子薛氏,嘴里大口吐血,低頭看著扎在孕育著生命的大肚子上的箭簇。

  這幫殺材!!!

  留后呆呆地看著滿地狼藉,徹底傻眼。

  仇咸這廝滿口圣人,實則眼里壓根沒有禮法規矩,前腳要殺他,這會又拿他這一鎮防御留后充當工具。雖然是半個傀儡,到底還是一鎮留后不是?

  武七郎這幫牙軍也是一群狗賊,喊著來救他,可打起來卻不管他的死活。

  國朝的王侯將相,與天下各種橫死的庶民有什么不同嗎。

  “報!北城告急!”遠處一名小兵飛來石塊,大喊道。

  “石堡丟了!王師在剩下的木寨墻根下堆積了大量柴草、火油、柏樹枝,想焚毀寨子,火已赫然,守兵被逼退了回來,準備巷戰!”熏得滿臉發黑的武士被嗆得眼淚直流,在街口提醒道。

  “你們不要再打啦!”

  “東城守兵反了,欲為王師向導。”街口響起各種哄鬧和嘲笑之聲。

  留后張口結舌。

  前日李嗣周射書入城勸降,將校們老拳相向,勉強達成一致——守。今日剛開戰,仇咸就作亂……若是萬眾一心,或許還能堅持到徹底斷糧。可要求這幫殺材同心同德,無異癡人說夢。圣人沒大舉來攻,尚能維持表面上的和諧。圣人用力一捏,立刻漏了底。留后暗嘆一聲,突然就覺得他們是在過家家。造反……就這?

  街道上,持續了一早上的武士決斗似乎分出了勝負。

  “廢物,廢物!半天拿不下個武七郎。”仇咸扔掉長槊轉身就跑,對著身邊軍士口水亂濺。獻城失敗矣!圣人明鑒,臣咸豈反者邪?對朝廷一片忠心,無處投效啊。

  在他對面,武七郎等人哈哈大笑。

  留后表情木然的坐在門檻上。

  “留后,請留后從速揀選人手去北城增援。王師已攻占石堡,連焚三寨。再這么下去,便只有巷戰了。”一名武士招手呼道。

  晚了!

  “爽!”秦泰剝掉溫熱尸體脖子上的兜鍪,一口咬下去吮吸痛快后,又在該武士的羊皮袋里搜羅出些干糧虎咽。實在太餓了,粗餅吃吐了都。

  等到肚子鼓鼓的,秦泰抹了抹血淋漓的嘴巴,熟稔的穿上這名武士的甲胄,然后撿起橫刀掛在腰間,最后一腳踢開木矛,提起鐵槊揮舞了幾下。就像老朋友見面一樣,相當親切。真男兒,就得擊槊。佩戴整齊后,秦泰似乎找回了以前的自信。

  石堡守軍只有千人,寨門被燒后,根本抵擋不住,退矣!也不知叛軍在搞什么,這么重要的地方不增守?唔,叛軍一共就六七千,分到各處,也擠不出多余兵馬了吧。重守北城,東南西三面還要不要?人少了,王師直接搭梯子進行蟻附。

  剩下的木寨子就很簡單了。軍隊在石堡站住腳跟后,民夫們在戰士彭牌的掩護下,帶著大量柴草等易燃物堆放到寨墻根下——放火。其中還有許多柏樹枝,一燒起來白煙彌漫。叛軍嗆得咳嗽連天,根本待不住。耀武軍、火銳軍、龍驤軍近兩萬人趁機猛攻,很輕松就拿下了三個寨子。

  雙方即將進行巷戰。

  陸續有同州兵捂著臉沖出濃煙和大火,撤向內城。

  秦泰也懶得胡思亂想了,斜指鐵槊,直接振臂大喝一聲:“奪城!”

  突到左近的三千余惡人齊聲附和:“奪城!!!”

  后方,正飛奔著跨越壕溝源源不斷涌上來的諸軍也紛紛大喊:“殺他娘的!”

  金龍寺佛堂。

  很空曠,除了一尊披著紅布的銅像別無它物。

  聽著外面激烈的廝殺動靜,鄭昭儀緩緩徘徊在屋內,目光不時打量側上方的橫梁。幾經輾轉,她落到了一名小校手里;此刻挺起的肚子表明她已經懷上了不知孩子他爹是誰的雜種……古來亂世皆如此,災禍找來,皇帝的女人也是一樣的下場。

  漢末并州軍進京,突廬舍,淫婦女,剽虜資物,謂之搜牢。奸亂公主,妻略宮娥。及何太后葬,開文陵……

  東晉蘇峻之亂,士卒攻陷建康后沖入后宮,左右侍人皆見掠奪,裸剝士女,皆以壞席自鄣,無草者坐地以土自覆。哀號之聲,震動內外。性仁慈,美姿儀,深見敬重的太后庾文君什么結局不問可知。當然,為尊者諱。史官的記錄是“憂傷而死”。

  史思明攻入洛陽,德宗生母睿真皇后沈珍珠淪落在這次兵燹中。其最終什么結果史官不敢記載,僅語焉不詳說了句失蹤。巢陷長安,懿宗淑妃郭氏被抓入軍營——“遂流落閭里,不知所終。”

  先圣的幾位妃嬪除了在長春宮出家的孟才人、鄭昭儀,余者一概不知去向……也許被吃了,也許被撻伐致死了。孟、鄭二嫂依然未能躲開厄運……但比起以上這些后妃,她們相對幸運一點點。

  房門被暴力踹開,一隊披頭散發的軍士涌了進來,為首者手里提著那個小校的頭顱。

  鄭昭儀看了看曾趴在自己身上撕咬蠻干的小校頭顱,瘋癲的笑了聲。

  也有今天。但現在看來,這個男人成了新的失敗者,她又要被新的武夫搶走。

  然而令她詫異的是,這隊軍士卻對著她一拜,急急道:“大荔守不住了,王師先鋒已自北城突入街巷。故而我等殺了這淫賊,特來解救夫人。”

  “王師?”鄭昭儀被隔絕在佛堂,還不知道圣人來討。

  “是。圣人親征。”軍士立刻答道。有這么一樁功勞應該就可以被赦免甚至獲得賞賜。也算是戰敗后的一條退路吧。為了爭奪佛堂里的這個妃嬪,他們在外面殺跑了不下五路競爭者。

  圣人……

  壽王青澀稚嫩的模糊面孔浮現在腦海中。

  上一次相見,是文德年先帝駕崩后,自己被遣送長春宮出家的時候;

  一晃四年,自己三十二了。

  沒想到來救她的竟是這個以往并不起眼的七郎。鄭昭儀黯淡枯死的臉上似乎恢復了些光彩,只是脖子上也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再見,該怎么相見呢。自己臟了,太臟了……讓先圣蒙羞九泉,卻連自殺殉節都沒做到。鄭昭儀閉上眼睛,心如刀割,萬般滋味。

  高考失利,打算當流浪漢去了。有沒有流浪過的,給點經驗。

  請:m.badaoge.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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