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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小馮道

  王拱、王瑤、殷鐵林舉五萬余眾攻入蒲州。拱報諸州,云其只討張訓報殺父之仇,勿犯其鋒。等他持節,要啥有啥。

  “啪,啪……”兩邊開滿五顏六色野花的驛道上,陶建釗狠命抽馬:“這群孽畜!出城前一個個喊得口號震天,誓保少主……真是瞎了眼…”

  身后喧鬧、慘叫、鼓噪震耳欲聾,斜陽西沉的原野上滿是衣冠凌亂的軍士。一部分刀槍互捅,殺得血肉橫飛。一部分去攆留后車駕。

  有人丟盔卸甲,長吁短嘆地離開大路,也不知是要回家還是打算投王拱。

  更多的三三兩兩坐在地上,一片烏煙瘴氣。

  “惜未得手。走走走,剽掠城市俱空去也。”

  “王重榮殺得,王珂也殺得!”

  “穿緋袍者陶建釗,拿了他去降王拱,想要富貴的跟我追。”

  “散了散了,既沒抓住留后夫妻,便是死罪。也罷,便與晉、絳之師合流,迎了王拱,擁他做節度使。”

  “聽說廣德公主才十六,這花容月貌的李氏女能讓我狠狠撻伐一夜,死也值了,遺憾沒擒住。”

  二十五日,戰場轉移到猗氏縣,距府城不足百里。重盈之死,劉訓被指玩忽職守,被迫引咎辭職。馬步都總管張亳、府城都虞侯陶建釗帶著王珂平叛。大軍行至桑泉驛而反。護國、神射都發動兵諫,欲為叛軍向導。眾大躁,保珂黨、順拱黨爆發火拼。

  張亳死于亂軍之中,陶建釗帶著王珂夫妻回遁府城。

  都教練使張漢瑜逃跑不及,為亂軍所得,推為權知軍府事,被裹挾著追趕王珂。

  嗖嗖!車廂被亂箭扎成鐵刺猬。哀嚎接二連三,衛士不斷倒下。王珂縮在角落,哭道:“王氏善遇武士,不想今日他們卻要殺我去賺那弒父賊的富貴。人盡可夫的婊子,惡人軍都不如。”

  蒲人還是向著王氏的,只不過大部分換成了有朱溫撐腰的王拱而已。

  對于大頭兵而言,只要不是外人,無論哪個王氏子上位,都要繼續用他們。在軍人利益不會受損下的前提下,能以最小代價完成權力交接,何樂而不為?

  大伙為這事殺得血流成河,傻不傻!

  但朱溫派兵護送王拱“武裝上任”,須得警惕。若這人想趁機侵占河中或是趴在蒲人身上吸血,說不得還要宰了王拱與賊死戰。

  狼狽逃回河東縣,街上鳥雀蕭索。武士家族門戶緊閉,除去在桑泉驛作亂的護國、神射兩都,七院衙軍作壁上觀,看樣子是不打算插手這次爭位大戰了。等諸子各召外軍、州鎮兵、民夫分出勝負,再效忠。

  珂慰諸軍,召衙將議事,但除了幾個“托孤大臣”及其親信部下,默然無應。王珂帶著廣德公主坐在祠堂里,盯著王重榮的牌位。要是先王還在就好了……

  突然,房門被推開,一群后院兵涌入。廣德頓時小臉煞白,幾以為要親眼見證武夫戰前作亂了,起身擋在丈夫身前。王珂想站起來,腿一軟,沒站起來。鼓起勇氣叱道:“兵欲反耶?”

  “是屬下。”神色憔悴宛如遭了一場大病的劉訓撥開人堆,沖夫妻拜倒:“參見留后、公主。”

  “你擅闖祠堂干什么?”剛經歷了桑泉驛兵變的王珂驚魂不定。

  他現在誰也不敢信。

  出征前護國都、神射都對他拍胸膛的畫面他還歷歷在目,誰想這群殺材懷的竟是趁他出了府城,在半路上作亂,將他劫持獻給王拱的鬼胎?

  看了眼風聲鶴唳的小留后,劉訓挽起袖子,露出手臂:“留后若懷疑,訓請斷之,拿刀來。“

  “說吧,什么事。”王珂拉著他坐了下來。

  “屬下派人聯系了鹽池鎮將陳熊和慈州刺史司馬勒。”劉訓取出兩封書信,遞給小留后。

  “……安邑、解據鹽池之饒,歲輸朝三千車,河中亦賴之贍軍。四方覬覦已久,偽梁業已令陜州鎮遏使何絪屯兵邊境,伺機入寇。仆走而負國,下愧三軍。先帥授以重任,誠未敢輕離。不若與公主堅守河東縣,俟車駕移蒲,則拱、瑤、鐵林不足平也……”

  這是陳熊的。鹽池利害匪小,他一走,汴賊肯定是要來抄略的。

  劉訓沒法指責。

  王珂哭喪著臉拆開司馬勒的信。

  “叱嗟!爾母婢也,安為帥?”

  啪,王珂狠狠一錘地板,氣得七竅生煙,頭暈目眩:“這司馬昭轉世的噬主狗賊!竟做下這等禽獸不如之事。”

  拱、瑤引造反,幕府召諸州刺史“勤留后”,慈州司馬勒、隰州龐肇各率民夫、外兵萬人來援。但司馬勒不知是聽了誰的挑唆,中途變卦,設伏偷襲了過境的隰州軍。龐肇猝不及防,潰回隰州。

  司馬勒也不裝了,寫信臭罵王珂婊子養的,同時北攻隰州。欲占據這民殷財富的兩州,作為打江山的本錢,行那李克用、秦彥、張雄故事。

  滑州衙將張雄覺得沒前途,率三百人南下姑蘇創業,攻克之!!尋月,眾至八萬,戰艦千艘。

  徐州衙兵秦彥,犯罪被都虞侯逮捕,判處斬。死刑的頭天晚上做了個夢:神仙教他造反。拂曉醒來后,徒手破鐵鐐,格殺武士數十逃出地牢。又集亡命數百,殺下邳令,盜其城而去。中和二年,宣歙觀察使病危,在和州創業的秦彥聽到風聲,以三千人奪位。

  土匪、小兵都能創業,刺史干大事怎么了?

  司馬勒一搞,兩路勤留后軍就這樣廢了。

  “留后,還有一事。眼下能指望的,只有王師。圣人遷延不進,還須再遣使者奉表去請,看看是怎么回事。”

  “圣人到哪了?”

  “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到朝邑了!”陰雨薄霧籠罩下的綠色原野模模糊糊,北通新秦、東濟蒲關的泥濘驛道駛來一輛破舊的馬車。待叔父停穩馬車,趴在窗口觀望的馮道早已按耐不住,小小的身影一個箭步跳下車。

  望著田里鱗次櫛比的麥垛和不遠處門口拴了條狗的茅店,雙手叉腰,脫口而出:“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這是送別之辭,不合宜。”馮羨搖頭癟嘴。

  “哼。”馮道摸了摸鼻子,指著茅店外正在覓食的一對母雞:“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時在未央,序屬三秋,哪來的霜?”馮羨的表情嚴厲了起來。

  “且讓侄兒想一想。”馮道像個小大人,雙手環抱在胸前,凝眉盯著路邊的一叢金銀花。余光瞥見叔父濕潤的衣服,福如心至,復一叉腰:“細雨濕衣看不見,閑花落地聽無聲!”

  “善。”這一次,叔父終于笑了。

  這孩子,倒是個可造之材。他日興家立業的希望,就在此子身上了。

  自己于這長安,于科舉,終究是客路青山外。漫漫二十年進士路,始終拿不出過人作品行卷。年初從幽州跑來應制舉,再次折戟沉沙!一行十七人,只有李燕得了功名。圣人根本不知書,也不會慧眼識人,朝堂諸公也盡是昏庸之輩。

  馮羨死心了。不考了,回去隨便找個事湊活著,用心調教家弟的這個麒麟子。年不過十歲,九經倒背如流。師以良師,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要兩碗麥飯、一碗米飯……”點完菜,馮羨拉著侄子的手在茅棚下坐定。

  “圣人前腳打完金、鄯、銀三郡,又要打潞州,可真是窮兵黷武,好大喜功啊。楊廣也就這樣了吧。嘖嘖,你是沒看到東渭橋。到處都是武夫,送行的爺娘妻子哭哭啼啼。”旁邊坐著兩個年輕人,一邊吃一邊交談。

  “到底是打潞州還是打河中?”

  “聽聞是先打河中,再去潞州誅殺偽帝。”

  “傳言汴人勝兵數十萬,如何打得過,圣人這不是找死么。”

  “皇帝嘛,都那德行,自以為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

  馮羨聽得一愣,不由問道:“二位,蒲坂津還能過嗎。”

  “過不了,早戒嚴了。再說,過了橋又怎樣。王拱在絳州造反,王瑤在晉州造反,司馬勒在慈州造反。河中府前陣子也有軍亂,王珂險些被殺,這些日子每天都有蒲人西渡避難……聽閣下口音,外地人吧。不妨在京師小住幾月,俟道復通,再走不遲,貿然上路…呵呵…”

  馮羨一窒。突然覺得帶上侄兒游歷州縣是在玩火。

  這圣人,可太能折騰了,四處挑起戰端。那朱溫早先聽說也是個忠臣,征討巢蔡居功至偉,進貢不絕,大小軍政請朝廷,事天子甚恭。不知怎么就被逼反了。又是一個仆固懷恩、李懷光、李希烈啊。

  “叔父,天子征討不服,理所固然,為什么他們說圣人窮兵黷武啊。而且,侄兒看三輔百姓生活挺好的啊。路無餓殍、棄嬰,男女有飽飯吃,這不比幽州強嗎。李匡威在時,范陽城都有人餓死。”馮道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小聲問道。

  這個問題比較復雜。

  馮羨正思量著怎么給侄兒解釋,突然“汪!”的一陣狗叫聲響起。

  馮羨回頭看,卻見一葉扁舟停靠在河岸邊,漁夫扛著網,連舟都顧不得拴,便一溜煙消失在視線中。

  “怕是有人作亂喲。”有食客拎起東西,匆匆結賬走人。

  店主是個婦女,從后廚跑了出來,一邊在圍裙上擦手一邊張望著:“俺男人被郡府征去做糧草吏,昨夜回來,沒聽他說有人造反啊。而且圣人還沒走,有他鎮著,誰敢作亂?”

  若隱若現的喧鬧聲飄來。

  很快,河水對岸出現大群游騎。他們背插認旗,在岸邊巡弋。為首的軍校指著河面,嘰嘰喳喳的說著什么。剩下的武夫翻身下馬,帶著一群鄉人,踩進河灘,用竹竿插淤泥,量水深。幾個軍校則在橋上蹦蹦跳跳,用力猛跳。跳完,又策馬在橋上跑了幾個來回。

  “老朽先進城了!”一個商賈手忙腳亂地催促隨從收拾貨物,害怕被搶。

  俄而,河對岸又出現一幫緋綠官僚。長龍似的駱駝隊、旗牌隊、車隊在他們身后出現。到岸邊后就停了下來。濛濛細雨下,密密麻麻的挎刀紅衣兵踏上木橋,東張西望,呼喝回頭。

  “哦,是白色大纛”老板娘仔細看了一會,撩了撩頭發:“我道是誰,敢情圣人開拔了。”

  只要打仗,白纛所在的地方,就是他在的地方;三輔誰不知。

  馮道疑惑的看著叔父:“白纛寓意什么?”

  “天子征伐樹白旗,駕白輅,主殺伐…”馮羨觀察著那些軍隊。精神面貌很不錯,身材強壯,平時伙食應該很不錯。行伍形亂而神不亂,紀律挺嚴,比幽州的殺材強……易州城下,義武軍三千人半夜躲在林子里咩咩叫,于是六萬大軍爭相抓羊吃,結果自然是大敗虧輸。

  這在河北已是家喻戶曉的笑話。要問哪鎮紀律最差,幽州應是第一了。經常搞出這種鬧劇的武夫,武藝再高,陣法練得再高強,有何用?

  正想點評一二,一隊軍士朝茅店這邊走了過來,老遠就問道:“爾等什么人?聚在這里干什么?是野外酒店嗎。”

  店家拎著幾包熟肉上去笑著與軍官說了幾句。

  小軍官飛快地收了肉,讓手下在店里看了一圈便匆匆離去。

  馮羨收回結論——紀律還談不上秋毫無犯,這店家不就被雁過拔毛了一波。雖然只是幾斤肉…

  未幾,橋上出現大隊亂哄哄的武士。

  下橋后,變成兩路縱隊與押送物質的駝馬隊并排行軍。軍人們戴著斗笠,身披蓑衣,踩著泥濘的驛道,從茅店前連綿不斷的路過。默默寂然,唯千萬雙腳步蹚過雨水的嘩嘩聲。很快,就前后都看不見盡頭。哨騎、斥候散布在四面八方,為他們保駕護航。

  “這才開始出兵么。”馮羨若有所思。他在京城還沒走的時候就聽說——“上已如大荔,詔諸軍前發,將討河中。”看來,先去大荔的只是前鋒,圣人許是因為什么事耽擱了,今天才出發。

  唉。河中兵亂,太原道中斷。潞州激戰,河北道也不通。該怎么回去呢。

  正想著,大批鐵甲鮮明的武夫策馬沖到茅店門口,把一群模樣狼狽的人攆了進來。

  店婦臉色大變。怎么又來一群殺材?圣人能管好自己的兵嗎!

  食客們唯唯諾諾,聲都不敢吱,飯也吃不下去了,低著頭坐到角落。

  馮羨緊緊拉著侄兒的手。

  “且寬心!”頭戴兜鍪的圣人從馬背上跳下來,摘下蓑衣露出了一身的魚鱗甲,把蓑衣甩了兩甩,又披上,對店婦溫言道:“暫且在你這休息一下。”

  說罷讓衛士拿來五匹絹放在草垛上。

  “給我們弄點水豆腐。”他的嗓音很輕,有種莫名的親和力,讓人感到安心:“再把這些餅熱一下。”

  店婦擦了擦手,拴上圍裙,接過他遞過來的口袋:“要小半個時辰哦……”

  “不妨事。”圣人點了點頭,又朝站在馬棚下的一隊軍士吩咐道:“把這些人送到馮翊,讓縣尉審審是什么來路。”

  說罷與諸將在店外就地坐下,圍著一張地圖七嘴八舌的交談起來。

  見這幫人沒進店,馮羨心情稍微放松了些。

  “陛——”何楚玉狂風一般飛騁來,瞥見店里有人,下馬改口拜道:“游奕使,賢妃車駕已進馮翊縣了。先期屯駐朝邑的龍驤等校外軍在分批過鐵索橋,陶建釗在對岸接應……”

  “你抹額呢?丟三落四的。”圣人斥了一聲,方追問:“王珂聯系上沒有?”

  何楚玉找出抹額戴上:“早上派人去河東縣看了下,還是活的。”

  “司馬勒到哪了。”

  “在隰州,龐肇打不過他,奔太原。見晉人云集潞州,司馬勒寇石州,看樣子還打算攻嵐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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