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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6章 趙嫣然

  陳州,宛丘。

  邸外,密密麻麻的武夫或蹲在墻根下沉默,或靠在墻上察聽宅內動靜。

  中庭站著數百將校,把院子擠得滿當當。

  幕府群職跪坐在廊下,仿佛入定。

  趙麓、趙霖、趙邈、趙嫣然、趙姿、趙夢……一眾趙氏子女低著頭,垂立左右。

  有的表情呆滯。有的惴惴不安,辟若趙霖、趙嫣然、趙夢,他們幾姊妹本來被聯姻汴人。趙霖和朱溫、張惠的長女朱令雅定了娃娃親,俟兩個孩子元服、及笄就成婚。趙嫣然和朱溫庶三子友璋搭配,趙嫣然今年已十七,早就能嫁了,之所以沒有,是因為朱友璋還在長毛。趙姿、趙夢也各有安排,不是小豬仔就是高層文武。

  這是好事,等朱圣革唐定業,陳州趙氏就是元從功臣,駙馬、外命婦、公侯順利成章沒得跑,五代人的富貴問題不大。

  但簍子就出在這!沒想到朱圣金玉其表,是個泥足巨人,被天子和諸侯幾腳就踹成了路邊野狗。大梁土崩瓦解,草臺班子已無人敢扛旗了。

  賊大敗。車駕入洛陽,帝曰陳有重罪。詔書已過許昌……這些噩耗如同閻王帖。趙羽等被“點到名”的只覺五雷轟頂。纏綿病榻已久的趙昶的病情也迅速惡化,短短兩天至于彌留,一番費力救治,才從鬼門關搶了回來。

  所謂群雄爭霸,受限人口、兵員、財富、歷史遺留等種種因素,與大部分藩鎮無關。

  比如成德。西晉北燕,東魏南梁,被四大強藩圍成鐵桶。任你野心勃勃、權術逆天、武神轉世想干點事難得很。成德的穩定,是地緣政治決定的。

  再如忠武。在討國昌父子與王、巢、蔡、鹿之亂中屢遭重創,到黃巢來寇,甲士不過萬,之后和饕餮強狼為鄰,以朱溫的作風,不跪就會死。

  什么“犨賴其力復振,故輸調襄助常先它鎮。”因為感恩,所以當狗跑得比誰都快,純純史官的天真幻想。

  被汴人鎖困,造反也沒求助對象。陳、汴強弱懸殊,不具備對抗能力;二者是后世犨、昶、羽一以貫之“為朱鷹犬”的根緣。求富貴是基于求生存的次要衍生。這也是為什么朱溫第一次薄潼失敗,魏博說翻臉就能翻,素來桀驁的忠武軍卻跟著朱溫冥頑不靈、趙昶直到朱溫死了才攤牌中立。

  趙昶聽說皇帝上洛病情就惡化的原因也很簡單。

  朱溫強需要依附。現在皇帝回來了,需不需依附?但來得及么?鐵血削藩趁機鏟除忠武軍的膽子,圣人現在大概沒有,也做不到。索命趙家的膽子呢?多半有。能不能做到?族趙者,以忠武軍節度使賞之,多半能。

  當然,忠武軍附逆也有朝廷的關系。朝廷威權喪失,無力庇護。其附逆也正是中央威權喪失的表現。那么,該不該罰?

  答案是肯定的。

  就好比在惡霸的脅迫下殺人,仍然構成犯罪,這是結果決定的。但得根據情況動態減免,以免此案后的被脅迫者與犯罪份子積極合流,這是為后人、社會考慮,盡可能減輕類案的惡性程度、歸案難度、辦案成本。

  國朝處理悍帥也是這思路。

  哪怕王承宗這種鳥人,家屬宗族只要主動入朝,一概善遇甚至任用。即使和吳元濟打得血流成河——“憲宗遣使許不死。”為什么王彥章奉天后入朝,朱瑾、李匡威、安知建、李存孝走投無路都考慮入朝?有這個政治傳統,李唐有這個背書。

  但到趙家的具體案例。作為唐臣的趙家實際參與了潼、蒲兩戰,面對面殺過王,忠武軍可以捏著鼻子裝傻,趙家付出對等代價是最起碼的。不想某天被人屠了,就只有入朝。朝廷會強忍惡心接納,但有些人不能活。有些人活著,就接納不了。可以寬容李師道家人,但不寬容李師道,就是這個理。

  忠武軍要想不被討,趙家要避免滅族,得找替罪羊。否則就賭吧,賭圣人會不會以誅“昶”為名會獵許昌,賭能不能復制陳州三百日的奇跡。單單問罪趙家,誰也沒話說。趙家得慶幸自己有善政,深得擁護。不然,怕不是已如羅弘信被扣上一頂“罪在親汴”的帽子處死了。

  今日幕僚、將校、趙氏子弟聚集在此,就是為了這事。

  趙嫣然轉頭看了眼趙霖他們。

  趙麓、趙邈兩位堂兄和妹妹趙姿一如平常。

  趙夢無聲的眼淚如珠,我見猶憐。

  趙霖身軀微微顫抖,臉色一片灰郁。趙嫣然撇撇嘴,這種懦夫也能被朱溫看上?孟父怎么會有你這種兒子?除了吃喝玩樂一無是處。

  嗒嗒嗒……一陣急促腳步,侍女端著托盤從他們中間路過走進臥室。盤里是一只黃金手柄壺和幾個鎏金杯。趙嫣然盯著它,心臟加速,砰砰狂跳。

  碧闌干外繡簾垂,猩血屏風畫枝折,黑暗中一盞油燈跳動。朦朧白帳內,趙昶靜靜躺在榻上,曾經那個威震四海的戰神已經病入膏肓。死寂中,蒼老的聲音突兀響起:“進來吧……”

  廊下、中庭一陣騷動。

  掌書記韓贍起身,率先而入。

  趙嫣然深吸一口氣,與一眾趙氏子弟跟著他們步入彌漫著濃濃藥味專門遮了光的漆黑臥室。甫一看到病榻,趙嫣然臉上瞬間升起悲戚,撲到床前,泣聲道:“仲父!”

  黑暗中伸來一只枯瘦的手摸住趙嫣然的玉容,輕輕摩挲:“一切還好吧。”

  趙嫣然雙手握著仲父的腕,眼中噙著淚水,哽咽道:“詔書已至宛丘,詔軍中推留后。”

  那只手貪戀的摸了一會,慢慢地將侄女往外推開。

  趙嫣然不松手,緊緊盯著白帳,卻始終看不清仲父的臉。

  “帶她到……”趙昶喃喃。

  “喏。”上來一名家臣,將趙嫣然抓到一邊坐下。

  韓贍換上前,頭伸進白帳,低聲道:“毒酒找道士調配好了,須用時一炷香,飛仙后樣外貌無痕。由武士取頭。待其他幾人也見得黃泉,由仆和宋將軍攜首與大帥家族赴洛。屆時上報為軍亂,趙氏便無事了。入朝做個寓公女御,勝過在藩被內外算計。”

  趙昶柔和地說:“我明白。我能為陳人,為公等做的,只有這些了。”

  韓贍伏地而哭,嘴唇哆嗦著念告:“地藏菩薩于娑婆世界,閻浮提內生死道中,慈哀救拔度脫眾生方便之事。過是報后,當生無憂國土,壽命不可計劫……”

  眾人嘩啦啦跪倒一片:“地藏菩薩……過是報后,當生無憂國土……”

  趙嫣然頓首,滾滾熱淚奪眶而出。她眼看著白帳被包圍,一名侍女扶起趙昶,將其摟在懷里,接著一名侍女在床沿坐下,在托盤斟滿一杯血紅的酒,小心翼翼捏過來,左手掌著趙昶半邊臉,把酒喂進干裂的嘴唇。

  “嗬……”趙昶一仰頭。

  侍女緊緊抱住劇烈抽搐的趙昶,一手捂住趙昶的嘴,用自己細膩的鈿妝臉貼著趙昶遍布刀箭創傷的粗糙皮膚。抽搐的幅度越來越微弱,大約一炷香后,趙昶在侍女懷里停止了呼吸。為了保險,侍女憐愛地抱著等了一會,才緩緩將趙昶放回床榻,把儀態調整好。

  韓贍一拜,看向趙昶三弟。

  不待他們說話,趙羽默不作聲捏捏侍女的臉蛋:“我自己來。”

  漆黑的臥室內響起數人難以抑制的驚悚哭聲。不寒而栗的趙霖癱軟在地上,手腳下意識蹬踢打抖:“我不喝,我不喝!我要入朝……圣人不會殺我的,我還沒和朱令雅成婚……”

  沒人理會。韓贍與趙嫣然等人在一邊看著趙羽、趙犨長子麓、趙昶子邈、趙羽子縠口鼻大股涌血,喉嚨漸漸喑啞,肢體漸漸僵硬,被一一引入九幽,用毛巾擦凈污穢。又看著趙霖被武士左右架住,在凄厲無助的尖叫中被灌下紅液。

  趙霖停止掙扎后,韓贍加燃兩盞燈,照出地上擺好的五具尸。一一探了鼻息,一頓,然后轉向諸家臣、將校、幕僚,摘下冠:“乾寧二年八月十五,忠武軍亂,誅元惡趙氏父子,推防遏都指揮使丘旦為留后,留后送林氏、蔡氏、嫣然、夢、姿等京師。”

  眾人免冠。

  武士舉著斧頭走到榻前,低頭一拜,而后雙手舉過頭頂,一斧斬下。

  “砰!”的一聲巨響,似乎床連都被劈成兩半。昏暗中,幾捧鮮血灑在白簾上。紅艷艷的五顆頭顱被持到中庭,在院內外等候已久的將士發出一片哀悼。

  趙嫣然被香汗浸透的內衣也干了,她來之前遺言般告別過了母親,帶著必死的心情趕到這,結局卻這樣夢幻,又如此真實。

  至于剩下的事,圣人還會不會繼續追究,就不由他們了。軍府這樣做,是遵守游戲規則,是為了最終體面的收場。藩鎮越恪規矩,節度使越忠誠——哪怕表面,他削藩才越難,就像成德、魏博、義武。同樣是為了不予討伐口實,停止這場浩劫。與諸鎮聯結,是建立在這之上。陳人,也再經不起一次三百日了。

  接下來,就看圣人了。

  “各自去收拾吧,明日一早赴洛覲見。”韓贍疲憊道。

  命運之乖離無情,莫過于此。趙嫣然抬頭望了望絢爛藍天,云中似乎有龍在翱翔。

  一把年紀了,居然能被一首歌聽得繃不住淚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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