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親領的五萬大軍速度太快了。
從洛水上游的三川口到渭北,一路大道通天,在不攜帶巨額輜重的情況下,可謂乘奔御風。
從軒轅陵到驪山沿線,一個個將士、官吏舉目眺望,點燃烽火,一簇簇信號狼煙在關中平原上空騰起,宣告王者歸來。
正在外快活的王、趙兩部軍兵飛快遁回軍營。
千山萬壑里對圣人保持監視的河東斥候,一個個從蹲坐、睡著的姿勢變成直起腰,探出頭。只聽見一片片莽荒號角,然后就看見蜿蜒長蛇,五顏六色的將士戴著斗笠,走在大車兩側,在原野上形成一道道向前的洪流。
不知有幾個小隊做出了同樣的判斷,飛蹬馬背發出急促呼聲:“速報大王!圣人將抵美原,看來是和俺們決戰!我輩繼續看著,但有情況,源源回報…………請大王審慎,是否要在關中,迎戰圣人!若不,撤軍該加速了!王師徐如林疾如風,使被追上,惡戰難免!”
八月十九,接到命令的王從訓率五萬人向北前行,占據富平一帶。
趙服則改道東南,從鴻門趕往華陰、鄭一線。
八月二十三,圣人軍東鹵池,兵十萬。李克用業已率軍退至馮翊,兵五萬,一邊抓緊往回運財貨,一邊等回信。將近二十萬人馬匯聚洛水平原,隔洛對望,局勢頓時劍拔弩張起來。
東鹵池大營,轅門掛起了數百顆血淋淋的腦袋。
此時此刻,艷陽高照的如黛青山腳下,豪富的別墅紅白富麗如錦繡,古剎山門前的青青草原上,成千上萬的白衣武夫或躺或坐在毯子上,手持盆碗或盾牌,用筷勺和刀背敲得“鐺鐺鐺鐺鐺…………”震天響,不時發出一陣“吼吼吼!”的梟躁鬼叫。
在他們面前的土陂下,浮光躍金的清流洛水滔滔流淌,從堯山橋上跨過去,便是帝國的左馮翊和李克用的治軍范圍。
“鳥人!”一片咒罵聲里,河東使者王桂一行走下橋頭,映入眼簾。
“獨眼龍!獨眼龍!獨眼龍!還我財貨來!還我財貨來!!”咆哮陡然大作,所有粗鄙軍漢都在坐騎掀起的煙塵里口水亂濺,問候李克用。
“兒郎們莫要鼓噪!”侍衛親軍司步軍都虞侯王紹戎彈壓道。
“滾!”嗖嗖嗖的破空聲中,士兵們對他投來黑壓壓的長矛。王紹戎一個箭步躲到盾后,然后對著眾軍指指點點,一邊破口大罵地跑開。
轅門口,看著這一切的南宮道愿、蕭秀、武熊、阿史那應臣諸將也緊張不已。
就在今天早上,甫一抵達東鹵池,聽聞被抄了家的禁軍各部鬧騰了起來。包括來自魏博、成德牙軍的殿前司,都有人鬧事。一會要造反,一會要賞賜,一會要報仇,一會要殺將。
有幾個都還爆發了火拼。原因是有人被渭北大營軍玷污了妻女,還有的被殺了家屬,家里被洗劫一空。他們也想不到其他單位的“袍澤”如此不給面子,于是一場聲勢浩大的火拼在不知是誰挑頭的情況下開始了。
漫天的箭雨,亂飛的石塊,刀槍互捅。
最后在“大家快住手!圣人被射死了!”的驚呼中偃旗息鼓。
搞得是雞飛狗跳,不可開交。
一直持續到這會。
雖然還沒干出什么事來,但作亂苗頭已現,軍官們唯唯諾諾躲在帳里不敢露面,武熊、扎豬一眾高層也十分恐慌。
看著眼前令人毛骨悚然的宏大場景,武熊等人就知道,圣人是沒退路了。要么把這股憤怒引向李克用,要么自己掏錢安撫。
還在想著如何平息事態的武熊,忽然聽到亂兵又高聲騷動起來。
“走狗!”幾名軍士給王桂一行踢翻在地,爭先恐后施暴。
“你三歲嬰兒臥轱轆,百年老翁上枯枝,敢來搶我輩.”揪住王桂就是十幾個耳光,打得口鼻來血。
混亂間,又有人怒吼道:“雜種!我們為國出生入死,在無定河和叛軍殊死搏斗,從訓、趙服卻京城看不住,坐視我輩與圣人當了苦主,此等膿包不殺,還當什么兵!”
說完奮力拔出鋼刀,頓時倉啷聲不絕。
一時間,洛水之畔全是此起彼伏的又一輪鼓噪。
有的走團團轉,尋找王從訓。
有的爬到樹上,觀察四方。
有的隨波逐流。
有的架起大鍋和熱水,準備等上菜。
又一幫軍兵舉著刀,把面如土色被打得半死不活得王桂一行從地上拽起,喝問他李克用在哪,他們要活剮了這大帥。
鼻青臉腫的王桂奄奄告饒:“諸位將軍,與小人無關,這都是李克用、李罕之、李存信、張……………所為……………”
“那我們就殺了李克用李罕之七賊,以慰圣人,以安天下!”
沖天鼓噪中,蕭秀、張乘法冒著生命危險將王桂一行帶進了行在大帳。
帳內,圣人和一大票將官居然在圍著沙盤研究軍務。角落里,幾個身姿優美的侍女在正常煮茶做午餐。所有人鬧中取靜,恍若無事發生。
王桂傻眼了。
你、你們!你們不怕嗎?
“見笑了。”圣人見到使者,在馬扎上坐下,招呼王桂也坐。
王桂惴惴不安地坐下,擦了把鼻血,道:“武夫鼓噪,哪里沒有,倒也談不上見笑。”
“使者何事?”
王桂搖頭苦笑,取出一筒已被蹂躪變形的奏書遞上。
“獨眼龍說什么?”
“書中一定是羞辱之語!就像龍紀年嘲笑圣人那樣。”
“可惡!我去割了使者鼻子。”
“莫亂來。
一聽又是李克用的奏書,帳內將官紛紛開罵。嗡嗡聲中,攤開奏書的圣人越看越不對,到最后,禮貌的微笑都變得僵硬無比。
“賢妃是我妻,代王是我子。既無過失,自不相廢。但——”圣人把冰涼的刀刃貼在王桂臉上,輕輕拍打:“二十萬匹絹,三十萬貫錢的勤王賞賜從何說起?朝廷大將縱使武熊這等功勛卓著的,也不過位同三品的散將軍。李罕之、李嗣昭,憑什么加太尉、仆射、司空?”
嚇得六神無主的王桂死死盯著在眼珠子晃蕩的鋼刀。稍后仰了一點,囁嚅道:“檢校而已。”
“鄭延昌、韓偓、王摶、李溪四個真宰,亦無三公檢校。”圣人依舊問道:“蓋寓又何德何能何功遙領容管觀察?麟州既屬關內,為什么給你?我許他并據四鎮,已是超越對安祿山、朱溫的容忍,極致的恩典和退讓,猶不滿足,果真就狼心狗肺,饕餮至此?”
歷史上李克用也提了這些要求,昭宗惹不起,都答應了,但圣人不會當冤大頭。
“加官沒得談,麟州給不了,賞賜沒有。”
這………想起李克用那暴脾氣,王桂硬著頭皮說道:“數萬將士翹首以盼賞賜。若拿不到,一心報國的將士失望之下,恐怕會鬧。涇原兵變的…………”
“使者……”圣人打斷道。
王桂聞言一怔。
“李克用會死在金山滿洲。”
王桂咽了咽唾沫。
“為何不是太原,不是神武川?”圣人自問自答:“藩帥敗亡,或為下克,或出奔客死,但我夢見過金山滿洲,那里人間仙境,又是沙陀祖地,拿來安葬外舅,妥當無比。”
“陛下……”王桂正待說些什么,又被抬手攔停。
“鳳翔、邠寧、夏綏、涼州、同州、鎮國、陳許、宣武、魏博、金商、梁漢、西川、橫海、荊州、湖南十五鎮諸侯,李茂貞頭懸北闕,王行瑜暴尸狗脊嶺,王行約葬身竹林,韓建就戮潼關,馮行襲不知所蹤,盧彥威客死汴梁,羅弘信斬于白虎殿,趙昶吞藥自殺,翁郜入朝,楊守亮移鎮陜虢,成汭奉命左右,朱溫藏首宣徽院,其妻剛給我生了三個兒子…………李克用仍能坐在太原和我斗法,原委不消多說。”
圣人兩手分開,比了個動作:“只要我專門整治他,你認為他能活到幾時?他以為我是誰?他以為他是誰?”
“人貴在有自知之明,但他沒有。”圣人坐直身體,逮住王桂下巴緩緩拉到面前,四目相對,仿佛他就是李克用:“我本著最大的善意對你一忍再忍,你就是這么報答我的?賞賜,加官,封地,可以啊。”他朝簾子一指,侍衛猛地掀起,露出一張張獠牙畢露的亂兵:“你問問我這些兒郎答不答應?如果兒郎們答應,我就慷慨你。”
他一說完,連營里登時又響起震耳欲聾的鐺鐺敲碗聲和大罵:“撻你娘!伐你媽!”
“陛下饒——”王桂害怕地摔倒,余者更是兩股戰戰,胯下騷味撲鼻。
“還有兩件事沒解答。”圣人意興闌珊道:“內豎,俟反京城,殺光每一個景福元年以前進宮的宦官喂狗,誰來說情也沒用。李弘道、高宗益持節靈鹽、夏綏………”
王桂一聽,感覺有戲,不禁心生喜悅。可圣人遲疑著,反倒是中郎將崔無慈在帳中一通翻騰后,笑嘻嘻地將兩顆人頭輕輕丟到王桂懷里:“他倆在這。”
兩顆人頭被王桂接在懷里。有隨從定睛一瞧,直是駭了一叫,這不正是叛軍首領李弘道、高宗益嗎?
這兩個人頭帶給王桂一行的震撼實在太大。
再怎么說,兩人也是一方軍政領袖,如今竟被圣人當成馬球帶在身邊。而始作俑者便在他們面前,伸了個懶腰,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眼淚汪汪道:“獨眼龍說晚了,被我弄死了。”
王桂喉結聳動。
“多說無益!”圣人揮手送客:“回去讓獨眼龍腿腳放快些,被我追上了,卸他兩條腿!”
王桂不敢吭聲,起身施禮走人。
“噢,忘了!”圣人一拍額,將十幾卷詔書遞來:“加官沒有,削官有的是。”
王桂隨便打開一份,一看,臉色大變。
趕忙裝好,風一趟而去。
結束手頭事務后,圣人馳馬而出,在堯山橋的鐵石獸像前勒繩,他胯下畜牲幾個蹬蹄,半立起來,亂兵們見到他,慢慢安靜下來,一雙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
圣人馬鞭指了指身后京城方向,又指著洛水東岸,喊道:“我輩為了圣唐為了天下太平走南闖北征戰八荒,忍暑受凍,死傷慘重,遭受種種苦難,而北京的竊國大盜們卻背信棄義趁火打劫,可以容忍嗎?李克用抄略四方,掠民血膏,在北京堆積財富無數。晉陽三城的衙兵們頓頓大酒大肉,開寶馬,坐香車,住豪宅,姬妾成群,排場比我還大!可以接受嗎?”
“鐺鐺鐺鐺鐺!”士兵們拿筷勺把盆碗敲得震耳欲聾,怨憤貫日:“萬死不能!!”
“現在那群奸賊就在左馮翊!”圣人怒目圓睜,揚起鞭梢厲聲道:“敢與之殺個尸山血海嗎!”
“有何不敢!殺了他全家!”
“屠了北京,分了衙兵們的妻妾家產!”
“尊皇討奸,誅李克用七賊以正憲法!”
“俺與反賊不共戴天!”
“打上晉陽宮,踏碎太原城,教老賊帥位坐不安穩!”
“即刻整軍備戰,大軍三更造飯,五更拔營,天亮出師!”圣人一甩馬鞭平息了喧嘩,掃過一個個攢動的軍兵:“再有鼓噪者,皆死!”
在幾個都頭的帶領下,亂兵丟下碗筷,齊齊叉手:“遵大圣旨!”
丁會在角落里默默觀察著,表情有些不自然。
從這次見聞來看,李皇帝對軍隊的控制力已經到了罕見的深度。
馮翊大營,李克用憤怒地砍翻案幾。
“小子安敢辱我!”
圣人那句“讓他跑快些,被我逮到,卸他兩條腿!”毫無意外地讓李克用破防了。
蓋寓擔憂地看了他一眼。
暗罵圣人專打七寸。
對于大王這種情緒自控能力差的人,你怎么能這么羞辱!這下好了,他肯定找你決一死戰。
“莫氣,莫氣………當務之急還是押著物資從速返歸。”蓋寓輕輕奪過劍,安慰道:“莫要理會,氣大傷肝。”
“你也向著那桀紂嗎!”李克用實在無法平靜,說完,雙手捂著氣疼的腦袋,幾個踉蹌,口中叫道:“啊!我的頭要裂開了,我要裂開了。”
蓋寓趕忙扶住。
李存勖也走到近前勸道:“醫者可是說過,勿動怒。”
頭一回被這么罵,能不怒嗎?李克用剛想叫幾句,偏頭又是一陣痛,只好深呼吸忍住火,呢喃道:且不走了,據守黃河,背關而戰。這個瘋子,我不過就勸他莫窮兵黷武,部下軍紀差了些,為你們請封榮耀官職,便這樣罵我,與我生死相見…………我的心好痛,好冷……”
晴天白日,李克用的身軀微微發抖。
“君臣一旦交惡,自是無所不用其極。”蓋寓扶著他坐下,復勸道:“走吧,和圣人打沒意思。等他這陣氣消了,再累表將劫掠三輔咬死為軍紀差,其他事態度也誠懇點,按時進貢,也就過了。搶劫不算大事。而一旦打起來見了血,有了傷亡,彼此就都不好收場了。”
搶劫,在國朝,在大多數人看來,的確不算大事。安史以來抄略貢賦、攔截漕運、雁過拔毛的節度可太多了。大歷那會,還有大帥在入朝覲見武帝的路上,帶兵劫掠數百里。
聞言,李克用覺得是這么個道理,理智告訴他也該這么做。
可——
可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五個要求被拒四個,還被一頓貼臉狂噴,揚言卸腿送終。
這是什么?視同仇寇。
想來想去,李克用專斷道:“不要再勸了,我必教訓教訓這桀紂。”
蓋寓無奈的點了點頭,閉上眼睛,走到一邊。
李克用又叫來第五可范、仇承坦,低聲問道:“若把圣人殺了,會怎樣?”
“或被圍攻,或什么事也沒有。”第五可范直言道:“讓那昏君死在亂軍之中即可,這樣,沒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當然也無從追究責任。只是手法要高明………”
李克用臉上有一瞬間的后悔,然后默然不語。
他要做出被逼無奈的姿態和圣人打一仗,然后試試讓圣人死在亂軍中。
成了一切好說,不成也可以隨時走人,也不會有人知道他這么陰暗地盤算過。
只可惜,關中已無藩。不然像光啟年那樣,驅使討伐軍掉頭追殺圣人,殺戮看不順眼的大臣,事后再出手殺掉代理人。如此,既達成所愿,又不會臟身污名,完美。
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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