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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只有香如故

  “校書郎殷保晦妻姓封氏,名絢,字景文,能賦草隸。巢入長安,共匿蘭陵里。明日,賊搜戶,保晦逃。賊悅封色,欲之。誘逼萬端,固拒。賊怒曰:“從則生!”封罵曰:“吾公卿子,守正而死,猶在生,豈辱賊手!”遂遇害。保晦歸,左右曰:“夫人死矣!”保晦伏尸哭死。——列女傳。

  “劉康乂、王檀攻克平陰,濟州、歷城失聯。”

  “朱賊再來招降書,進爵大帥濟北王。言但奉詔,即日退兵。”

  “油盡燈枯,不若準河朔故事,廢黜朱瑄的帥位,將其囚禁、流放或處死,開門投降,這是唯一可能保全三軍與他家族的辦法。”

  “朱賊的話你也信?”

  “忘了橫死的弟兄了嗎?忘了被汴賊奸淫殺掠的鄆人了嗎?投你娘的降!朱瑄這節度使能當則當,當不了換個人,繼續打!”

  “兗州軍亂,朱瑾之子后院使朱用貞與衙將辛綰、閻寶造反,欲劫朱瑾獻城。事敗,辛、閻遁水溝而出,奔汴。朱用貞為其父滅族。嘿,在身家性命面前,妻兒都沒法信啊。”

  一個個讓所有軍人都感到風雷激蕩的壞消息在鄆城傳播。

  壽張、陽谷、東阿、平陰淪陷。濟州被圍。歷城刺史朱威不回應軍府命令,拒不來增援鄆城。魏博援軍敗于白馬驛,退回鄴城不復出。青州兵被阻泰山…

  被重重圍困半年的鄆城也只剩十日糧,餓死遍地,宰殺務、鹽尸務開辦的如火如荼。石、木、火油、箭、金汁、火藥等守城戰具告罄。武士不盈萬。望眼欲穿的李克用還在騎馬來的路上。朱瑄,已陷入死境。

  隔壁弟弟也好不到哪去。

  五月初七,葛從周攻破泗水縣,毗鄰的沂州刺史尹處賓并不救援,去信討價還價,欲為梁臣。

  五月十九半夜,龐師古趁著倒灌暴雨拔任城。激戰至拂曉,兗軍鎮將張約死于亂軍之中,勾當柵寨池使李護叔、指揮使齊玄貞撤還途中遭遇等候已久的氏叔琮所部,還擊不敵。突圍回到兗州郊外,李護叔亡,齊玄貞重傷。

  二十一,龐師古給屯駐兗州東南的馮行襲、趙武益兵兩萬,令猛攻鄒城。

  二十三,在肅清任城這個犄角據點后,龐師古加緊部署對兗州的圍攻。

  二十八,朱瑾長子朱用貞與辛綰、閻寶等將領發動兵諫。不果。朱瑾處死朱用貞、朱用能二子及其生母錢氏與一干兒媳之族。閻寶之輩顧不上帶走的爺娘妻兒被活埋不提。

  也正是這一天,朱溫抵鄆,將俘獲的五千余鄆軍肢解筑為京觀、骷髏堆,隨后親自組織攻城,派侄子朱友寧押著捕捉的十余萬百姓填壕、累土。當夜,鄆城四野火光沖天,映紅半邊穹頂。慘叫哭喊睡在羅城里都聽得到。

  局勢堪稱一日數變,持續了四五年的對峙也許在最近某一天就會突然落下帷幕。

  夜色如墨,月明星稀。官邸內燭臺通明,人來人往,官吏將校各自忙碌著,看樣子是要一宿無眠了。

  朱瑄靜靜跪坐在蒲團上。

  四十歲不到的人,披在肩背的長發花白了一半。沒被血紅繃帶完全纏裹的臉所露出來的皮膚坑坑洼洼,毛孔粗大,遍布痤瘡和傷口,好似那被騎卒踐踏過的重陽谷。

  “都頭崔揚掛印而去,回了魏博。言有負大帥,不忍相見,留了一封信給大帥,要看看么?”

  “人各有志,都有自己的牽掛。好聚好散,不必勉強。”朱瑄輕輕道。

  “偽宰相敬翔領數百汴賊射書勸降,言只要出城,無論軍民,必保無礙。已有中了蠱惑的武士、百姓偷偷逃走,請嚴刑以治。”

  “昔韓簡來犯,曹帥戰死,鄆人眾推時年二十的我持節。一晃十多年了。錯看朱溫,救了頭臥榻餓狼。治理不善,人多橫死。而今落得這步境遇,實報應也。苦了諸位了,也愧對三州父老。想走就走吧,去留隨心。”朱瑄捂著血淋漓的半邊下巴,沙啞道。

  孤城被圍成鐵桶,汴賊積土成山堆城以攻,箭盡援斷糧也將完,夫復何言?即使田單、耿恭、韋孝寬復生,也沒有奇跡了。累了,毀滅吧。

  “大帥不要灰心,會有轉機的。”瞧著朱瑄狼狽的模樣,大伙也都一副死了媽的表情,衙將曹達寬慰道:“只要圣人發動進攻,或李克用趣河陽三城以圍魏救趙,一切就都會好起來的。”

  幕府掌書記張春聞言苦笑:“圣人他…”

  “怎么?圣人兩度讓朱——”

  “被張存敬、趙羽、何絪、朱友恭四賊堵在關內,一年半載連弘農都難過。”張春嘆了口氣。

  能指望的就魏博、河東、橫海、淮南、淄青。

  但魏博剛大敗了一場,喪失了信心。朝廷若再遲遲沒動靜,估計就要商量和朱賊停戰修好了。

  橫海已派遣過高歆率兵三千來救,第二批援軍遙遙無期。

  楊行密,有點動作,但不多。屬于不見棺材不掉淚的典型,在朱賊的屠刀砍到身上之前,總是抱有幻想。

  王師范…豎子也!感覺讀書讀傻了的樣子。

  青州兵的戰意也不是很堅強,甚至不如魏博那幫守戶犬。來的援軍沒啥生氣。會幫你打,也沒野心,但不會死戰,捅幾個回合贏不了就走人。若不是圣人連詔催促,大概會坐觀成敗。倒不是說不想討賊、打算投降,只是怎么說呢,一來不是守自己的地盤,中高層明白唇亡齒寒,但大頭兵的格局在那,遠不如趙、魏。二則,淄青太平八十年,累世不聞兵戈。統治者也是醉生夢死。從節度使到衙兵,浸于宴飲游獵染于聲樂,沒有魏博的自律性,武德已墮。

  整體面貌和當年的王重榮如出一轍——“臣賊則負國,討賊而力有不逮,奈何?”

  現在除非突然傳來李克用殺入了朱賊腹地的喜訊,朱賊被迫驚走,方能再次轉危為安,可這是做夢。

  創立七十余年的天平軍,亡無日矣,活一天是一天吧。

  “大帥…”張春收回思緒,與原本七嘴八舌的眾人嘩啦啦站了起來,看著朱瑄。

  就像被一雙無形大手操控著,朱瑄揉了揉布滿血絲的眼睛,以一種回光返照的飽滿精神大步走出了官邸。

  如今的鄆城,每個角落都彌漫著讓人不安的氣息。

  冥冥中,頭頂那一輪幽綠冷月仿佛撒下了什么不祥詭魅。

  街道上密密麻麻倒著一具具被蟲蟻撕咬得面目全非散發著惡臭的爛骸。有男有女,有乞丐,有武夫。銀色月光照耀。磚縫里尸水橫流,蛆蟲亂爬。神情麻木的群吏、士兵席地而坐,拿著剔骨刀、匕首,把腐肉切成均勻長條,或剁作臊子捏成圓團裝進壇壇罐罐。

  耳邊傳來微弱哭聲,一群野狗在撕扯棄嬰。

  黑暗中牙齒咀嚼。精赤著身子的少婦跪在地上,雙腿騎在丈夫身上,手逮著肩膀俯下再抬起,抬起又俯下。滿臉糊著屎污黏液,脖子上條條青筋外鼓,呼吸粗重,像個發狂的怪物。

  朱瑄匆匆走過,拐進另一條街道。

  還在堅持作戰的士卒拖曳著各種物資三五成群趕往各自防區。

  鼓樓口,十幾個手持斧頭的衙兵圍在一座空宅外面,對著庭中高聲呵斥。門扉緩緩打開一絲縫,火把映照中,窸窸窣窣爬出來一個武夫,磕頭如搗蒜:“放我走吧,再不濟,放我閨女走也好…嗚…”

  “你這殺材,不知法嗎?好好呆在軍里!再敢逃,莫說我輩的心太狠!”

  還在抓逃兵呢,但效果不大。更多沿街休息的軍士竊竊私語,大聲喧嘩,還有人喊著干脆降了朱賊算球,也沒將校管。

  “馬步都指揮使賀瑰跑了!”剎那一聲鼓噪,宛如雷管引爆,四下軍士官吏紛紛回頭,緊跟著就是一片怒罵。

  “賀瑰喪心病狂,竟欲乞命汴人。”

  “終日大魚大肉,美女環繞,膽氣居然不如我輩一曹,認賊作父,宰了此輩。”

  “朱瑄呢?朱瑄在哪?看看他用的這些挫鳥,操守無堪,誰是真為鄆人好的?軍政敗壞,將歸誰咎!”

  “賀賊!賀賊在這!”一名武夫站在街頭,對著飛奔而過的賀瑰投出長矛。

  “殺呀!”群情激奮的軍士從各個地方匯集而來,前頭攔,后頭追。

  嗖嗖嗖,冷箭精準命中,賀妻慘叫落馬。亂刀一擁而上,披頭散發癱軟地上的佳人大叫著化為一灘齏粉碎發。

  零作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咔!陌刀迅疾橫斬,一對前腿不翼而飛的坐騎嗚咽著跪地。十幾把槊鋒齊刷刷扎來,賀瑰長子賀光圖被高高甩起。

  叮叮當當,東城驟然傳來震天喊殺聲,不知是汴賊攻城還是又有逃兵亂兵和守軍發生交火。

  手按額頭遮住一半臉,低頭略彎腰,朱瑄疾風般離開這片熱鬧的城區。

  快到私宅時,朱瑄聽到有尖叫聲,往敞開的大門一望,卻是老熟人,后院兵令狐昇。正揮舞著長劍,高喊著要殺了全家,把一眾哇哇大哭的妻女攆得雞飛狗跳。中庭、花壇、假山上、廊柱旁、池塘里已或趴或坐或浮了十余死尸。

  作為節度使最信任的可以不受限制任意出入私宅的后院兵,朱溫不可能留情,必然會像對時溥那樣,鏟草除根。令狐昇多半自忖無生,要先斬全家再自刎了。

  “大帥?大帥救我!”看見門外的朱瑄,令狐之女跌跌撞撞伸手奔來,鼻涕橫流喊破喉嚨。令狐昇提著滴血長劍,快步跟在背后。臉色陰沉得可怕,如同索命的鬼差。

  “…嗚嗚…莫要殺我,就讓女兒被擄去撻伐吧,逢年過節也有人給你燒紙,女不想死…”

  “大人,大人!”

  “啊!”一把捉住發髻攬入懷,膀子往腰上一挺,劍自胸腔出。

  “嗬嗬…嗬…我…”血沫飆射,驚恐的雙眼死死盯著朱瑄。

  松開手中女,令狐昇看了眼朱瑄,拖著兩腿亂蹬小兒子轉回府邸。砰的一腳踢上門,墻里又響起令人揪心的動靜。

  不知不覺走到了家門附近。

  有后院兵在自掏腰包武裝家僮,對著一個個臉色慘白的姬妾、婢女、仆人講解怎么殺人。

  有人喝得爛醉。

  有人剝下昂貴的衣甲,換上貧者麻布,把頭發撓成雞窩,再抹幾把馬糞草木灰在臉上,便匆匆遁入夜色,找民家避難。

  見了他,都是一怔,不過沒多說話,稍作告罪一番就鳥獸各去了。

  乾寧元年六月初一的這個夜晚,肯定是朱瑄這一生中最長最痛苦的一個夜晚。

  被他親往汴州救下來的義弟背刺,被一個盜賊網絡罪名趕上黃泉路,不得不坐視十余年追求經營的一切昏慘慘似燈將近。

  對于一方諸侯,人間還有比這更慘的事么。

  朱瑄不知道。

  但殘酷的世道馬上就會告訴他——有。

  推開半掩門扉走進家,迎接他的是匍匐滿地的家僮和盈室嚎泣:“夫人死矣!”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

  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

  臥房梁上的麻繩懸著一具倩影,許是怕吊不死,兩個手腕腕全部割開,血珠液滴答滴答流了一地。榮氏穿著單薄的無袖衣,體態豐滿瑩潤,垂空的雪白藕臂肌膚上血管外凸,顯然剛斷氣不久。

  先走一步未嘗不是理智的選擇,至少對美麗的被朱溫覬覦已久的鄆城夫人榮肜是這樣。

  朱瑄把她抱了下來。

  伊人已去,形有余芳,軀體上淡淡的郁金香在熊熊大火中漸漸為焦臭覆蓋。

  后半夜的時候,朱瑄遣散了一眾兒女姬妾和還沒走的仆人、賓客、親兵,自己拎了個馬扎坐在院中,托腮仰頭欣賞著繁星點點的天空。

  他很多年沒這么專心地獨看燦燦群星了。心曠神怡的青輝璨月倒映在瞳孔,朱瑄笑了起來。

  “哈哈。”

  “哈哈哈。”

  圣人,可得為他報仇啊!

  慢慢地,朱瑄頭一歪,摔倒了。

  狂風乍起,吹得滿院桂花樹蕭蕭作響。

  觀音門大街上,猝起幾聲毫無征兆的驚聲尖叫。

  汴賊屠城了。

  領導,求你個事行嗎?我我就是想求求你,別再起訴變量法懶了,別再說棄書了,行嗎?我寫了半年書,一本三千均訂不到的書,我寫了半年,老婆寫跑了,女兒寫疏遠了,家庭被我寫垮了。現在好不容易有個同類,你們非說他懶。那變量法懶不懶,我們寫書的能不知道嗎?根本快不了。誰家能不遇上個寫書的,你就能保證你這一輩子不寫書嗎?你們把變量法起訴了,我就沒書看,我就得死。我不想死,我想活著。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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