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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可惜繁華,堪驚倚伏

  “俄而巢至,舉軍大呼,聲振河、華。克讓力戰,自午至酉始解,士卒饑甚,遂喧噪,燒營而潰。”——資治通鑒唐紀七十。

  金光傾灑在拒陽川上。

  好長的馬槊裹著碎肉迎喉而來,突將使韓瑭被挑離坐騎。他看著扎穿自己脖子的馬槊平端著自己的身軀帶出數十步,方碰撞落地。數千只鐵蹄次第而過,把韓瑭的齏粉與綠葉野花爛泥融為一體。

  阻擋他們的汴軍騎兵就像被圍在墻角的一群花姑娘。

  半路出家使不慣馬槊的突將憑本能揮刀自衛,勢若瘋虎,而接二連三被掃落馬背。

  夾馬將慌不擇路,拼命往自家步軍大陣鉆。

  廣勝軍手忙腳亂地抄弓對射。

  天策外軍霧露軍一哄而過,突厥人像刈麥一樣收割他們。

  有人狂噴血沫,飛到半空的腦袋不可置信地俯瞰著自己的無頭軀體。

  有人抱著馬脖子趴在馬背上無助哭泣。

  有人被受傷的戰馬甩落在地,斷掉的十指條件反射地揮擋席卷的敵蹄洪流。

  有人雙腳勾死鐵鐙,閃轉騰挪躲避迎面而來的叢槍。攢刺而來,衣甲、發冠、胸膛、大腿、眼珠、心臟、馬足眨眼間被肢解拆開,分崩離析,流了一地。

  有人嘴唇破裂,磕頭哀求,乞降,回應他的是哈哈大笑。

  “噗噗…”數十只箭扎滿右云騎指揮使宋鐸的一張臉。

  立刻就有八九把斧頭橫刀爭先恐后地砍向頸部。

  “衣服華麗,首級怕不是值絹百匹!”

  “這人是我的!”

  “死開,老子是十將。”

  “我去你娘的,誰到手算誰。”

  拒陽川上鸮啼鬼嘯。

  “走也!”廣勝軍右廂馬軍都頭陳令勛喘著粗氣調轉馬頭,直接撩棄帳下,倉皇而遁。

  李軍第二撥馬軍踹陣,韓瑭、張仙、宋鐸、陳令勛、尹皓以五千騎迎戰,敗績。

  突將使韓瑭死于亂軍之中,云騎指揮使宋鐸被陣斬;大挫士氣。汴人軍不復軍。

  “噠噠噠。”錐形陣繼續向前。

  密密麻麻的前指馬槊一進一抽就能濺出滿目血霧。

  如同曲轅犁田,拉出一條條可怖的深槽。

  蕃漢輕重萬騎揮槊斬斧,把風雨飄搖的汴賊行列攪了個稀碎。扭曲的面容,闕口的刀劍。粉嘟嘟的帶筋內臟,熱氣蒸騰不斷涌出屎尿的小腸。凄嚎,彌煙,嗚咽。斷成幾截的蝮蛇被翻出土層。蓬蓬鮮血倒灌而下,螞蟻淹死在巢穴。

  大熊貓坐在山陂上,傻傻地俯瞰著被腥氣所籠罩湮滅的春原。

  熊熊烈火蔓延的漆黑柏樹林滾出滔天白煙,睜不開眼的汴人在濃霧中眼淚長流,大喊大叫。

  箭簇蔽日,蜂鳴雨蝗劃破藍兮晴空。

  獵獵“王”字帥旗已然殘破襤褸。

  “殺!”大隊步軍穩穩推進,陣不復陣烏煙瘴氣的汴軍表現精彩至極。

  “投了,投了!”

  “你也要反?”

  “別捅俺,愿為王師先導。王彥章賊子就在那!”

  “我為朱溫財貨蒙蔽,竟如此昏頭…”

  “耶耶耶耶請受降,請受降!求耶耶開恩了,俺也是老實巴交的苦命人,嗚嗚…”

  “李圣莫要殺俺,留俺一條狗命吧,就像養個惡人那樣。”

  不少汴兵扔了甲仗,匍匐得到處都是,磕頭哽咽不止,淚眼朦朧;好像被虐殺怕了。

  軍官們氣急攻心,揮舞著拳頭、戰具,卻打起來這個,跪下那個。抓住張三跑了李四,管左亂了右。破口大罵四散狂奔的逃兵、搖尾乞憐的降人難以遏制地越來越多。什么武夫傲氣、大丈夫尊嚴、妻兒老小的死活、君臣恩義,讓它們統統去死吧。

  隨著馬戰失敗,突將、夾馬都全軍覆沒,廣勝軍跑路,打崩的汝軍大面積卑躬屈膝,還在作戰的邵贊部河陽兵、劉重霸部懷州兵審時度勢,擁著主將轉身就走。

  “追!”

  “搶了他們!”

  諸軍再也按捺不住,綴尾捕功,如野馬脫韁,遠超正常追逃速度,陣形也自動土崩瓦解。汴軍多富豪,都害怕落在后面撈不到好東西。

  圣人臉色鐵青。

  兩萬余南征大軍辰流雲散。王彥章怔怔望著滾滾東逝的洛水,徹骨冰冷躥上天靈蓋。

  一切就這么結束了嗎?

  是的,謝幕了。

  腦袋一片空白的王彥章耳邊現在只縈繞著朱全昱、張存敬、丁會曾說過的一句話——漢德雖衰,炎精未終。未有用篡類鑄篡業而久者,將見赤族。

  也是這一刻,他突然想起了徐寅。

  去年福建士人徐寅游歷中原,獻《幾何賦》,文中“可惜繁華,堪驚倚伏。易服猛獸,難降寸心。任是秦皇漢武,不死何歸?”幾句觸怒朱溫,被亂棍打走。當時他聽別人說這是在指桑罵槐,但一直不解其意。現在懂了。自作孽,不可活!

  再憶起徐寅的詩篇——“三世深謀啓帝基,可憐孀婦與孤兒。罪歸成濟皇天恨,戈犯明君萬古悲。巴蜀削平輕似紙,勾吳吞卻美如飴。”難怪能風靡汴梁,被李振之輩下令禁止傳抄。

  你就是司馬昭、侯景那樣的盜賊啊朱溫。

  “走啊!”馬蹄聲急,殘余的羽林軍神色惶急,連聲催促。

  “走吧。”王彥章木然地點了點頭,遲眉鈍眼的表情就像佛堂里的石像。大敗虧輸,夫復何言,回去自向天后請罪。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李皇帝,夠殺材。

  鐵蹄把那么多將士開膛破肚,五馬分尸,踐為臊子,淪作拒陽川的肥料。

  倒小看你了。

  這就是西征河中之軍還汴后談“李”色變的原因吧?

  “王彥章!那個披紅袍的就是王彥章!”一聲炸喝打斷百味雜陳。

  王彥章嘻嘻一笑,回頭道:“來追我呀。”

  “久聞鄆城王彥章忠義,為朱溫這人皮禽獸效力實是不智。不如就此棄暗投明,圣人見了欣喜,定當重用。豈不美哉?”趙服聞訊,連忙催馬,遠遠就大喊道。

  “慶緒孽畜,蔡希德何不反邪?子受殘忍,比干何不反?晉衷懦豎,嵇紹何不報殺父之仇?人心墮落,正在反復者太多。不如與我同去汴州,天后圣明。”王彥章亦高聲回道。

  不待趙服作答,一群騎士就冷笑連連:“窮途末路也敢策反大將,正要擒你!”

  “哈哈哈。李存孝、朱瑄也說過,可惜本事不夠啊。”麻利脫掉衣甲,一刀扎在馬臀上,王彥章風馳電摯,長發狂舞。

  夕陽闌珊,失去主人的戰馬三三兩兩或站或臥在血坑里悲鳴。隨處筋骨,凝固的血塊,削去半個腦袋的焦尸。一些還沒斷氣的汴賊微微喘息,料峭春風夾著黑煙白霧拂過傷口。有的緩緩拔出身上的斷刀,半跪在地上掙扎…

  二月唐主殺邊將,梁軍全覆雒水上。

  拒陽羸肉蠊狼嚼,門前妻子招魂葬。

  角鼓鴟震長安來,句芒奪走江南春。

  兵甲銷煉十二金,黼扆碎填諸侯骨。

  乾寧元年二月二十八日,天子敗汴兵于商州,殺戮堪盡,擒親騎指揮使張仙等將校百六十人。

  陳令勛遁虢,邵贊奔東都,劉重霸還河內。彥章僅以身免,武士才數百。

  由是行襲將姚暢舉金而降,襄、黔、夔、楚、荊、鄂皆畏天子。兗、鄆、齊、魏討賊志始定。聞敗,溫不勝悲憤,嘔血半升,硾床叫近臣曰:“天耶!天耶!小子更猖如斯!”因哽咽,厥而復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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