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寧三年,盛夏七月,統萬城,寂寥的蒼荒原野朦朧浮動,空氣中彌漫著焦臭,余燼塵灰如玉女散花。戰爭的烽煙終于點燃,討伐軍和叛軍展開了大戰。
雙方都挖空心思,試圖取得優勢。
在獲悉還有更多兵馬正在趕來的消息后,叛軍知道再龜縮可能要出事。于是,李弘道頻頻強渡紅柳河,夏賊則一方面讓統領城外氏族軍的衛慕條渡過烏水界,一方面派兵跟隨李弘道,謀求把天子殺死在河南。雙方在無定河兩岸日夜交鋒,大小戰斗數百次;不果。
被圣人左右開弓殺傷萬余人、鮮血染紅無定河后,叛軍意識到了對方全是戰兵,信心喪失,放棄了該計劃。
武士。
圣唐真正的武士,只消五千突將,就能橫掃南詔數萬大軍。幾千朔方軍,就能干碎數萬雜胡。十萬幽州軍,就能摁死大半草原和遼東地區。一漢當五胡?一唐當十胡!
要挑戰中國,到了宋朝再看看吧。
若不是有許多倒反天罡的漢兵,靈夏二賊怕是城都不敢出。
七月十三,司馬勘武、李瓚率軍兩萬會師抵達,進駐紅柳河西岸,在靈賊大營數里外下寨。
十四日,攻略銀綏的李仁美也出長城橫山豁口趕到,與圣人匯合。兩軍合計三萬七。加上李瓚部,討伐軍兵力增至五萬余人。
另外還有萬余羌戎,李仁美在銀綏捕獲的,被他押在軍中作為苦力。
此番帶了過來,充當替死鬼。當然,如果能在戰斗中立功,或者表現出一定的戰士素質戰士潛力,未必不能轉為輔兵,從牲口變為有人權的公民,軍人。
七月十六,張惠照例被噩夢驚醒,朱溫又來索命了,要帶仙子下地獄。可大汗淋漓醒來后卻發現身邊冷冷,留下的只有帶著他味道的枕頭。張惠披頭散發坐起來,正待詢問侍者,就被被她吵醒的石鳶告知:圣人午夜那會就帶兵出營了。
張惠一打探,才知道原來李弘道先下手為強,猛攻李瓚。圣人為防有失,親自率兵去威脅靈賊側翼了。得知蹤跡,張惠才松了一口氣,在床上愣了好久。
她這是,病變了嗎?
然后起床梳洗,單披著薄白紗在圣人“工位”坐下,靜靜的看著地圖,不時翻閱各種文件。
為君煩惱,為君愁。
不過…………卻不是因為愛戀你。
你知道:我的心,早死了。
這一日的戰斗激烈無比。李弘道兩路出擊,一面在野豬嶺河灣痛擊來騷擾的圣人,一面驅使雜胡玩命拔營,從凌晨打到下午,死相枕籍,李瓚部許多將士刀都砍卷,爭得最兇的轅門堆尸如山。吃過晚飯后,李弘道又繼續發戰,完全不顧雜胡已經數次沸騰。
晚上的攻防依然不減強度。
朔方軍體力駭人,打了一天還有余力,圣人壓力暴漲,拼命搶灘登陸去保李瓚。朔方軍利用地形、河水頑強阻擊。兩方都殺紅了眼。大面積在水中肉搏。用拳頭掄,用頭盔砸,把人往沙里按。坐在筏子上拿槍朝水里人堆亂捅,接舷對砍。
打到半晚上圣人氣得七竅生煙。這幫狗日的!不過他也理解,自己的兵固然戰力在線,京西北八鎮魁首的朔方軍就比誰差嗎?他們可不是鳳翔那幫欺軟怕硬的廢物。
對朔方軍,李某伊始并無惡感,之前還覺得他們挺會來事。可恨可惜,抗拒改革。關中關西有且只能有一個核心,不能容忍地方有可以和自己扳手腕的勢力,否則和五代皇帝的老路有甚區別。我要當的是護國者,不是諸侯共尊的周天子!不破不立,只好請你赴死。
接下來的戰斗仍然白熱化。
正當他準備投入慕容章、令狐韜統領的正義軍部時,收到李瓚的消息——靈賊發生鼓噪,數十軍人兵諫李弘道,請休戰。李弘道拗不過,解除了對李瓚部的瘋狂攻擊。
朔方軍就喜歡這個路數。趁你不注意,上來就給你壓力拉滿,開局就是萬歲沖鋒。那股鋼鐵洪流的半獸人氣勢一般部隊根本頂不住。換成蠻子,可能一個回合就會被沖爛。
拉扯?我拉扯你麻痹!
好在李瓚部成功頂住了靈賊的三板斧突擊。
現在,他們又變得士氣如虹,反追了出去,要讓靈賊走不痛快。沒一會,對岸的靈賊似乎也收到了消息。拔營行動既然中止,阻擊自動告終。于是乎,在收攏死傷人員后,倒卷回營。
圍繞李瓚的一場攻防,至此猝然落幕。圣人打散發冠,垂頭擰了幾捧頭發里的汗水血珠混合物,望著滔滔江水葬亡魂。
蒼天大地!藩鎮如許之多,我李曄還要征戰到幾時?
每場惡仗都自己上,還有多少時間搞內政?
還有后續戰略,該調整了。
河西走廊,派大將征討,除掉歸義軍和肅州龍氏,打通和西域的聯系。西海方向,抓緊走一趟,把李仁美部回鶻遷移過去,通過他們掠奪吐蕃人的財富。
然后回來干李克用。不談滅了他,至少要像朱溫那樣把他打痛打怕,打得致書求和!吃到嘴里的四鎮,要吐出來一部分。再收拾朱大郎,拿下汴梁占據中原,以瞰四方。
關中固然地理位置優越,龜殼一套高枕無憂,卻是窮了點,人口損失慘重。
光靠關中和實控的河渭金涼一片,既不足以支持移民實邊、變夷為夏,也不足以支持武裝力量再擴張。十萬甲兵,已是百姓能承擔的極限。就這,百官俸祿還動輒拖欠,自己一家縮衣節食。也打不起遠距離大兵團征討。可中原,僅汴、宋、亳、潁四州,就能讓朱賊養軍十萬。
地域發展失衡,竟如此之大。
還得走出舒適區,找朱大郎一決雌雄。
不然一直困守河南府被他發育,被他窺探,何時才是個頭?
回到烏水營,已是拂曉。
一輪夏月,遙掛山影。清輝撒落,庭院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原來是圍墻邊被保留的兩顆樹的影子。
“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圣人卸下兵甲抗在肩上,嘟囔著跨入門檻,月色入簾之際,看見一個高大豐滿的身姿,向月而拜。沒扎的長發流瀉及腰,一身月藍衣裳,在月下反射出柔和幽光。正斜抬頭,若有所思。
每次都發誓克制。
每次都被打得潰不成軍。
正如《與朱思元書》:千丈見底,游魚細石。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實在是令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谷忘反。
好色至此,的確不是我的罪過。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圣人雙手杵刀。
天后轉過身,明亮的眸子遠遠觀察著滿身血跡的他:“贏了?”
“勝負不分。”圣人輕聲道:“叛軍很謹慎,沒你朱郎君的人馬好打。”
聽到這三個字,張惠頓時心情難言。
強烈的愧疚負罪和背德感復起。
張惠露出呆滯的表情,仿佛受了什么刺激:“讓我去死吧。”
“為何?”圣人瞇了瞇眼:“我剛才那句話不對?”
張惠不說話,轉身飄然入室。
“喂。”圣人走過去,一把逮住她的手。
“放開!”張惠甩手想掙脫禁錮,但她的扭動只能給這個魔鬼徒增情調:“好好好,以后概稱朱賊。”
“放開!”
“放不了。”李皇帝板著臉:“誰會讓到嘴的肥肉跑了,我到晚唐來,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肆意撻伐你這高傲的仙子!”他抱起張惠,走向臥室:“別氣了。都一宿未眠,該休息了。”
“我不。”張惠劇烈掙扎。
她身高將近一米八,比李皇帝還高一頭,又是一百四的體重,反抗起來差點沒抱住。
“你今天到底咋了?”
真是奇也怪哉,是孕婦的敏感發作,還是那句你夫君觸怒了美人?
張惠眼睛一酸,咸咸的味道順著喉嚨往肚流。
棘手吶。玩弄身子簡單,玩弄心卻容易出事。看來,今后得注意下說話了。
“那——”摩挲了一會挺起的大肚子,考慮她正在情緒上,怕再惹出麻煩的圣人緩緩放下大車:“你冷靜下。”說著,連哄帶拉,將其弄睡下,然后洗漱鉆進了對面的被窩。
將就一晚,且和妹妹睡。
月儀就很乖。
仿佛是那無定河里潮濕的水草、敵尸頭發,任人怎么探索也毫無聲息。
手探索著,腦子里想著明天的軍事,耳邊是小張惠的輕微鼾聲和頭發的摩擦,疲憊洪流般涌來,圣人昏昏睡去了。
明日,全軍渡河,進剿二賊!
七月十七一早,諸軍依次離營,圣人召集全軍在烏水河畔舉行了一場草草的祭天:“二賊逆天而行,一定會受到懲罰。我已得到上帝和太宗的授力,他們會以大風為我助陣!”
神人授力當然是編的。有大風是推測的。
在各種天文地理的作用下,北方春夏多偏北大風。
自己渡河過去是在南列陣,屆時若真有大風從背后吹向敵軍,在有預言的情況下,有利于提振士氣。
若無——我又沒說具體是哪天吹,反正只要在河北作戰期間吹過就作數。
將士們全不全信無所謂,有人會信就行。
三人成虎,謠言心理利用起來!
一切就緒后,全軍開赴野豬嶺河灣,架設浮橋,搶灘登陸,再次進擊野豬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