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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中條山

  中條山。

  連香峰別墅內,幽黑蒙朧。

  如果不是帷幕后不時傳出的嘶啞呼吸聲,幾以為這是一座鬼宅了。

  瑤、蘊、珂、瓘王氏諸子跪在廊檐下。

  王拱赤膊站在庭院中,身上落滿了血痕和雪花,兩名都虞候正在對他用刑——因為他作為王重盈長子,沒有盡到守戶之責。因為他不戰而走,將兩州十余縣橫眉送人,揮霍王氏篳路藍縷二十年創造的基業,被汴賊刀鋒直抵咽喉;更因為他私自接觸汴賊使者,勸父親歸順朱溫。

  “嗒,嗒!”刺鞭狠狠抽下,王拱倒在了地上,對著別墅伸出顫抖的手臂:“虎毒不食子……兒忤逆所為,正為家族利害所計……全忠威震四海,他年鼎革踐祚者,必是此輩”

  還沒說完就昏死過去,家僮默默將其抬走。

  廊檐下的王氏諸子心神各異。

  王蘊表情木然。他強烈反對投靠朱溫。昔年朱溫降于季父,竟跪在年輕他許多歲的季父腳下,捧著季父的腳,賠笑口稱阿舅;這是勾踐、司馬懿一類的人!投靠他,王家亡無日矣。

  但他也不想倒向李克用,因為代北賊酋同樣不是好貨。先前幕府提議他迎娶李克用次女,被他拒絕了。他不做被人背后牽線掌控的木偶,獨眼龍不行,圣人、朱溫也不行。

  王瓘是少子,唯父王之命馬首是瞻。

  王瑤是王重盈次子。他心胸狹隘,對蒲帥之位很眼熱,故而仇視兄弟。王重盈預感可能會發生手足相殘的慘禍,將其外放絳州刺史。但未能解決問題。他恨長兄王拱!殘暴好殺,沉浸女色,卻竊據陜虢觀察使。他更想殺了三弟王珂,因為三弟仁愛寬厚,體恤孤寡,深得蒲人和部分衙將的擁戴,病中的父王已經決定將帥位傳給三弟。

  憑什么?三弟只是季父的養子,一群小娘侍妾婢女拉扯大的賤種,也配持節?再說王珂性子柔弱,豈能統領數萬驕兵悍將的雄鎮?豈能抵御外敵?這是取亂之道!

  前日朱溫使者再次來訪,他是極其意動的。因為汴人暗示他,愿意支持他做河中節度使。一下就把王瑤的心撩撥得火熱無比。

  哼。父王既然為王珂迎娶帝室廣德公主,試圖以朝廷作為王珂的后臺。自己為什么不可以聯結朱溫呢。可惜父王還活著。王重盈持節十余年,王瑤還不敢在他活著的時候作亂。老不死的!怎么還不咽氣?

  想到這,他歪頭怨毒的看了王珂一眼。

  王珂知道他有異志,裝作沒看見。

  寬厚?羸弱!王瑤舔了舔嘴唇,早晚弄死這廢物。

  “大王傳諸位公子入寢室。”滿臉褶子的老仆走出來盯著他們說道。又看了看在院中等待的十幾個衙將:“傳后院兵馬使劉訓、鹽池鎮遏守捉使陳熊、馬步諸軍都總管張亳。”

  諸子如蒙大赦,進到幽黑蒙朧的寢室。內里燃著莊嚴、肅穆、安詳的西域異香。墻壁上畫著王重榮揮戈廝殺的壁畫。一群和尚跪在蒲團上念念有詞。黑色帷幕后的床榻上臥著一個頭發掉光、身軀布滿密密麻麻可怖創傷、臉頰腐爛的武夫。

  “兒拜見大人。”

  “末將等參見瑯琊王。”

  “收押王拱,殺了朱溫的使者。”黑暗中響起令人駭怪的剜肉聲。

  諸將聽得毛骨悚然。

  王蘊無聲落淚。

  王瑤死死窺視著帷幕之間的微小縫隙,卻看不清父親的臉。

  “父王,朱全忠勢振中外。現十余萬兵西進,蕩平潼關或許就在朝夕之間。何必開罪他?蒲關道不借就算了,禮送了他的使者,日后也好有轉圜余地。”王瑤趴在地上,壯著膽子建議道。

  圣人、全忠兩虎鏖斗,誰也不肯服軟。河中只能夾在中間觀望,誰得勝,就幫誰。圣人若能殺退汴人,則天命未改,河中從此效忠他。但要是被劫走,那就幫朱全忠改朝換代,爭那潑天的開國之功。這才是為家族利益考慮,父王不明白這個道理?

  病得失心瘋了嗎?

  “朱溫人面獸心。一叛黃巢,殺起舊主毫不留情。二叛王室,攻圣人之勢猶若安祿山。這等梟彪,屠汝輩小兒更如豬狗。”帷幕之內嘆了口氣,嘶啞道:“與他合流,族滅之禍可計日而待矣。你們不了解他,我熟悉。昔在同州,我與楊復光就欲除之。”

  對于朱溫,王重盈這個老江湖看得很透,這個人嘴里的話純放屁。后世的情況其實也符合他的預料。投降朱溫的幾個藩鎮,如河中王氏、淄青王氏這種稍有威脅的全被出爾反爾騙殺滅族。白紙黑字,當眾承諾,對他只是一種低成本殺人的手段。

  “若朱溫怒而稱兵問罪,如之奈何?”次子王蘊有點擔憂。

  “我累了,不想跟誰爭斗了,能守著這一畝三分地,我愿足矣。朱溫敢過河半步,我便敢與他真決雌雄。拼了這副將死之軀,也能撕下他一只手。他以為我是魏博嗎。”黑暗中的聲音變得疲憊,似乎又有些許無奈:“諸子再言歸汴者,死。與其等著被朱溫殺,不如我來殺。王家累世公侯,子女就那么賤嗎,上趕著給一介盜賊做鷹犬。”

  王瑤嘴唇哆嗦了一下,閉口不再吭聲。

  諸將點了點頭。大王這算是在重申生存戰略——東連太原、西和圣人。這兩個無論誰笑到最后,王家就算失去權勢,闔族性命和富貴至少沒問題。全忠?除了瑤、拱這兩個豬油蒙了心的想靠他的支持奪取帥位的蠢貨,誰敢信他。鄆城瑄、瑾兄弟對他有救命之恩,怎樣?

  “汴賊攻潼關甚急,大王可有方略?”馬步諸軍都總管張亳問道。既然大王令殺汴使,那就不能再像之前人心不齊——這個傾向投降,那個贊成合流汴軍共攻潼關,某個主張守住黃河防備朱溫侵犯就行。得站死了李克用、圣人。

  “陳熊。”黑暗中傳來嘰嘎聲,王重盈似乎坐了起來。

  “末將在。”兩邑鹽池鎮將陳熊抱拳回應道。

  “帶上你本部的三千衙軍去助守。”王重盈拉開帷幕露出一張戴著鐵面具的臉,說道。其長女陳宸入宮為美人,已誕下皇子肥,受封馮翎郡夫人。讓陳熊去,應無倒戈之虞。

  “喏。”陳熊拱手領命退出。

  大王現在才派出援兵,應該是看到圣人的潛力了吧。潼關守軍沒有如他預想中的一觸即潰,圣人也沒倉皇出奔。若是以前那樣,王師見敵自潰,圣人望風而遁,勤王又有什么用呢。

  王珂揣摩著仲父今日這般處置的用意。

  許是通過朱溫再次遣使請求借道,判斷出其在潼關吃了癟。王師未如四方想象中的那樣一觸即潰,朱溫也沒能一舉擊敗圣人拼湊起來的烏合之眾。就說明汴軍入長安非易,圣人也沒那么脆弱。相反,他不靠依勤王兵,自己就能穩住局面,足見難纏。如此一來,也就到了仲父敲打鼓動投降的王拱、王瑤,誅殺汴使的時機。

  總之,圣人得展現他的實力,讓人看到信心,仲父也才可以彈壓鎮內人心。否則,圣人都逃命去了,大伙要求倒戈,仲父又能說什么?

  “都散了吧。”王重盈意興闌珊,亦悲從中來。

  蟲兒生性過于柔弱,瑤、拱權欲熏心,只知輕薄好殺,王氏諸子何不成器至此!

  十一月十七日,禁溝寨。

  李嗣源背后的符存審拉滿弓射出電閃一箭,正中墻體下那帶著拔山都衙兵拼命刨根的軍官。士卒還沒反應過來,楊師厚已經捂著眼睛一個踉蹌直挺挺跪地。他喘著大口白氣,死死盯著那個人:“符存審!……”

  “死了?”人群嘩的一下炸了毛,身邊的衙軍抓起楊師厚察看,搖頭道:“押牙陣亡,把他尸體帶回去。”

  廝殺從昨晚開始,至此刻已整整進行一夜半天。汴軍搶占林海后,憑借大營就在峽谷外的牛頭原的優勢,數萬人輪番進谷攻寨。這部分累了,撤回去換下一批。到中午這會,朱溫帶來的內外諸軍全來打了一次。抓來的平民消耗殆盡,寨墻下死者堆積如山。于是汴軍一面攀登凍尸筑成的骷髏堆平高進攻,一面刨墻根埋放柴堆木炭,打算放火。

  連接峽谷的右邊石門爭奪最是激烈。這寒冬臘月的,山體一旦被烈火包裹,誰知道會不會垮裂?周德威非常焦慮,和李嗣源一商量,讓守衛該段的禁軍和民夫移到中墻,他倆帶著本部五千晉人接管。趙匡明的三千蔡軍也填到了這里。雙方拼命攻防,也都打急了眼,直殺得白雪成瑰,泥漿泛紅。

  “押衙都死了,還打個球。”一小軍官憤怒的瞪了眼墻上的守軍,咬牙道:“撤!”

  “娘的,這鳥地方比俺打過的曹州城還要惱火!”

  “狗草的沙陀鳥人們,給耶耶等著。”

  “早上燒死一個都將,這會押衙又中流矢而卒,恁的晦氣。”

  “軍府那個叫李振的不是說禁軍見敵自潰?”

  拔山都拖著楊師厚的尸體開始有序后退,標志著又一個血腥的攻防回合宣告結束。待吃過了午飯,應該又會換上新的兩都。

  峽谷外的牛頭原連營。

  朱溫背著手在帥帳內走來走去。身邊站著寇彥卿、張存敬、敬翔、胡真、謝瞳十余人,這是可以吐露心聲的心腹,也只有在他們面前,朱溫才會毫無顧慮的發泄出一些煩躁、焦急甚至是憤怒。

  他實在沒想到,圣人竟然堅韌到了這個地步,完全是以命相搏,根本沒考慮寨子破了怎么辦。不怕死在亂軍之中?不怕妻妾被潰兵擄走,落得個“流落閭里,竟不知終”?不然百官被一窩端?這個人的心就像鱷魚一樣硬,就是個沒有恐懼情感的木偶。

  現在事情就非常之難辦了。

  野戰,便是李克用、王重盈、圣人湊在一起,他也不擔心。但攻下潼關要塞,他確實沒把握。非將士不用命也!衙軍諸都傷亡將近五千人,這還叫不賣力?這里面每一個兵都是攻魏博、征討巢蔡、伐徐、鏖戰兗鄆的百戰精銳,死一個他都肉疼!陳、光、申諸州帶來的蔡軍也死了兩千多;夠猛烈了。再這么死幾千,怕是衙軍就要鼓噪了!

  此等山河形勝的地利,為何不在他手中,為何偏偏成了關中的門戶!

  “大王,進攻戰略不用變,但落腳點可重新計議。”見朱溫頗為惆悵,造反急先鋒李振不得不出言畫策:“振有三言,大王不妨一聞。”

  “說吧。”朱溫拎著馬扎坐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一是南下取商州,該地非圣人重守,可伺機走洛南道、武關道,出青泥城入關。圣人便是在這留了兵馬,也不會太多。但金商高山蜿蜒,河水縱橫,地形異常復雜,若是被圣人調集主力沿武關道布防,則我軍被圍殲在羊腸內的風險極高。如果不入關,大可攻略金商。一來就食于敵,二來也可以連根拔起馮行襲這棵墻頭草,將此鎮變成自己的。將來想入關,就與王師戰于武關道。武關道雖險,但險在路窄,易被設伏,并無多少禁溝寨這種幾乎不可能攻下的要塞。”

  “一是北上曲沃,尋求與李克用、王重盈兩鎮兵馬決戰。若能重創之,則天下側目,不虛此行。入不入關,也已無足所謂。然則潼關苦戰無果之后,士氣受挫,再冒雪北上惡戰,大軍容易騷動造反,屆時武夫鼓噪起來,不戰自敗。”

  “一是退回洛陽休整半個月。再經汝州,翻伏牛山轉進唐、鄧,打掉趙匡凝這個釘子。將南陽、新野等地收入囊中,封閉丹鳳水道,將圣人徹底鎖死在秦川。屆時關東江南諸鎮財賦皆不得入關,僅憑一隅之地,圣人就是太宗復生,又能掀起什么風浪?”

  李振覺得大王太貪婪了。此番兵不血刃取得陜虢兩州,將地盤從東之曹州連到西之閿鄉,勢力直抵潼關,這已是巨大收獲。還非要打進長安作甚?讓李曄小兒再蹦跶一兩年也不影響嘛。

  “武關道……”朱溫仔細審視著這個地方以及大小道路,嘆道:“武關道入口有軍城,馮行襲恐怕早帶著麾下兩三萬兵鉆屯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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