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寧元年五月制舉,計取士237人。勛官子41,宗室25,鄉貢88,余者太學、邦國、藩鎮散員。準故事,過覆試,授正字、著作、試史官、三司檢討、巡查、監察御史、畿縣尉、參軍、司隸校尉從事等官職。不過者,守選。另,御史中丞吳公度督管,革貪、奸、惡、庸官職四百余人,中外有之,錄名以聞。吏無算。”
“太學、四門、國子學生飽食終日,文德以來,進士才二十人。議定盡黜在籍者,遣返家鄉,于郡縣補新。準成例,征召野賢,并令守令舉孝廉。太守兩人,令一人。連坐嚴篩。以為精粹。另,議定于右扶風、左馮翊、上郡、慶陽復建館學,教化愚民。以上,昨與度支使王摶過問,須款70萬緡。軍務巨急,費用不宜朝廷獨支,還得找陛下借一部分。”
鄭延昌、李溪大概匯報了一遍,便靜待瞇眼捧著奏書的皇帝看完。
國朝的科舉相當畸形。進士含金量過高,考上進士,只要不犯原則性錯誤,一步步奮斗,拜相概率很大,故各階層趨之若鶩,帶來的社會現象就是其他科目被嫌棄,官場學歷歧視嚴重。然后就是越歧視,大伙越執著。
制舉也授清要,但乾符以來,主要還是入濁流。無它,缺人。正因為缺,作為正規考試的補充的制舉才會頻繁舉行。在士子優先追求清要的習慣下,制舉效果不穩定。
這不,李某陸續辦了六屆,參考人數卻徘徊在幾百人。主力還是公卿、皇族子弟和中央各個學校的學生。本該是主力軍的自學者鄉貢和生徒,這次來應試的才可憐的三百人。
慢慢來吧。
第二步就是廣建濁類學校。第三步,給不入流的臨時工、合同工—“吏”—打造一套單獨的晉升體系。都是為圣人效力,吏憑什么不能往高處走?但這需要皇帝持續高度關注,你連一個延資庫雇傭了多少吏都不知道,談何選賢?
守選,顧名思義,排隊。
“宗室怎么才二十五個?”圣人在狀文上勾勾畫畫。皇室很凋零啊,人才產出量大大減少了。這會能帶兵打仗的合格宗室將領,就李嗣周、李彥真、李君實、李筠幾個。
其他方面,有個師從太尉理財的嗣薛王李知柔,表現還不錯,還是進士,已被朝廷提名外放廣州節度使。嗣延王李戒丕在太常寺任職,經常出使藩鎮處理外交,也還行。
沒了。
鄉貢數量上升了不少,估計是上次制舉駁回名單的反應讓鄭延昌他們有了數。
但鄉貢出身的官僚占比過高,一定好嗎。
不見得。
經典的宋明悖論。第一,科舉是最先進的取仕制度,它打垮了血緣、貴族、門閥政治,大大緩和了階級矛盾,促進了上下流通,團結了地主階級,大大加強了政權統治力。第二,文官政府造成了空前嚴重的冗官、冗費、黨爭、塌方式腐敗等各種問題,是蛀蟲,文臣皆可殺,大明就是毀在這幫孽畜手里的。
怎么干掉他們?按親疏、血緣起復重用貴族、宗室、寺人、外戚,不拘一格征召民間賢才。
而這樣,就又回到了起點。
純純有病,典型的草履蟲大腦。科舉制當然有它的歷史作用,而且巨大,但種種缺陷同樣夸張,想著依賴它達成良性治理,現實嗎。指望大開科舉就能萬事大吉,當過家家呢。
“阿符,用印吧。”掃了一遍授官名單,圣人對洛符說道。
在畿縣尉、史官、三司檢討(財政系統內部審計)、巡查、御史這些重要職務上,鄭延昌、李溪沒敢偏私。圣人最在意的,也是這部分。余者授官,則不需他這個皇帝一一過問了。
“御史臺一查,就革了四百多人。”圣人拿起第二份狀文,轉而說起御史中丞吳公度主持汰人的事:“坐贓的,兼田的,陽奉陰違的,草菅人命的…瞧瞧鄭公用的這些豺蟲,幾個是人?東市令張平拿商賈當草谷,斂財數十萬緡,比宣徽使賣酒賣糖賣水果一年還多。”
此言一出,鄭延昌瞬間漲紅了臉。
用人出問題很正常,但這話,太刺耳了啊。
至于張平的巧取豪奪,當然是他暗中支持鼓勵的。皇帝這不準收那不準收,鹽價降到百來文,戰事又不斷,他不想辦法另辟蹊徑,朝廷開支不夠了怎么辦?次次都找皇帝借嗎。
站著說話不腰疼!
“回去便召張平訓誡此事,但竊以為東市令暫不宜更換。”鄭延昌繃著眉頭,婉拒了皇帝的暗示。若皇帝一問,就把張平罷官,誰還給他當爪牙。第一次,小弟該保還是要保的。
“哼。”圣人也不管洛符悄悄把手繞到他背后輕輕掐了兩下的提醒,他本意也只是籍此敲打宰相兩句——管好你的人,凡事收斂些!得到鄭延昌表態后,便翻篇道:“太學等學,學生不學無術,驅逐之沒問題。讓郡縣征召孝廉,也可。在慶陽四郡開館學,鄭公說要借錢,不知欲借多少。”
鄭延昌緩緩伸出三根手指頭。
圣人一窒。
“賣官、度化、減料、兩稅、榷鹽鐵酒、青苗……去歲朝廷各項收入累計四百余萬緡,軍費雖說占了六成,但是我與朝廷共同負擔,財政該有一百萬左右的盈余。五月關中夏收既入庫,我還從關西帶了十幾萬頭牲畜回來。”圣人不滿地說道。
“是,但朝廷也增兵了萬歲軍五萬人。每騎士兩匹馬,戰具若干,再增戰馬十萬匹,兵甲十余萬副。兵甲雖有存量,但并不夠,還得打造。其次河中大戰已起,耗費巨大。若入冬前不能取勝,或中途須加錢…現有的錢財,臣等不敢擅動。”
“我沒錢。”眼見圣人要開始拉扯,坐在一邊的宇文柔冷著臉道:“太尉去年借的四十萬緡還沒還,此番鄭相又來。當北司的錢地里長出來么。朝廷年入數百萬,都哪去了?怕不是被某些人中飽私囊了。”
鄭延昌也生氣了,他為了圣人嘔心瀝血,今天竟然被中官懷疑貪污。本以為女御掌權會好一些,沒想到和西門重遂之輩一個鳥樣:“朝廷兼顧天下,北司所管不過圣人一家、內侍省、掖庭而已,豈能相提并論?若說中飽私囊,扶風郡夫人向宣徽使行賄侍寢,獻金器五十件,傳得滿城風雨,可沒聽說這錢到了圣人兜里。”
宇文柔給他頂得胸脯劇烈起伏,罵道:“死老狗!沒錢就別——”
“咳咳。”圣人輕輕咳了兩聲。
不要驚奇。以前寺人當權,為錢為權,朝官、寺人經常罵著罵著就老拳相向。風氣如此。柔奴雖然是女人,但屬于心狠手辣那一類,是個暴躁大姐姐。在圣人面前小鳥依人,不等于對下屬、別人會和藹可親。
柔奴反應這么大,也是時代特色。
國朝流行的是君臣各掃門前雪,沒事你別找我,我不找你。后唐的宰相向莊宗借錢,莊宗答應了,其妻劉氏卻把兒子往地上一甩:“把我兒子拿去賣了吧。”嚇得一幫人落荒而逃。
而且之前圣人借了四十萬緡給杜讓能,朝廷遲遲沒還,宮中怨氣很大。
談錢傷感情,不外如此。
但柔奴說話帶刺,根據經驗判斷,可能是月經不調。或者有幾天沒寵幸了,內分泌不對…
女人嘛,床上不舒坦,生活就會火氣沖天。前世每次看到妻子因為一點小事大發雷霆,他就知道該加班了…
當然,鄭延昌先破防,說柔奴收受那些饑渴妃嬪的行賄,被罵老狗也是自找的。
“鄭公,此事我過幾天給答復。”圣人把氣呼呼的鄭延昌拉到一邊,說道。教育事業,能投資還是盡量再苦一苦自己,一會和柔奴深入溝通吧。大水淹了小鳥窩,什么都好說。草,怎么感覺是自己在服侍妻妾?
“臣告退。”鄭延昌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但又沒法發作,拱了拱手便與李溪快步而去。
圣人走回來坐下,宇文柔委屈的靠在他懷里。
“什么時候走?”
“明天。”
“也不知何時才能安享太平,每次你出征,我總是提心吊膽,經常午夜驚醒。”宇文柔蹭著他的頭。
“等滅了朱賊,就帶你們到汴州看看。我不在的時候,照看好家里。崔玉章、崔玄素、伽藍、赤葉新來,若犯了什么忌諱,寬容一些。樞密使剛生完二胎,記得弄些補品。另外,沒有子嗣的妃嬪和余者女御、宮人,你和趙若昭看看有沒有想離宮的。想走的,給筆路費放她們走。”
陳采蓮、裴貞一、李漸容、劉淇這些妃嬪,李某沒感覺。他是一個很重眼緣的人。沒眼緣,就提不上勁。裴、李已有子嗣,放出去是自戴綠帽,只能假笑接盤。剩下的,與其讓人冷坐深宮,郁郁寡歡而終,不如隨其心意,也好節省宮中開支。
“知道了。”宇文柔點點頭,將他往懷里攏了攏,享受著這片刻的溫存。
然后,李某人的臉就貼到了兩團,正值哺乳期,能聞到一股奶酪氣味。
圣人扶了扶襠,自溫柔鄉翻身而起。要打仗了,還是管好自己,以一副元氣滿滿的精神面貌出現在軍士面前。
“若戰事順利,就接你們到長春宮小住。”圣人整理好衣冠,微笑道。
“祝大家戰無不勝。”
匆匆結束完這邊的奏對,圣人又趕往長樂里。
沒錯,今天是扎豬結婚的日子。
說是相親,對象其實早就被他和宗正私下挑選好了,新婦是丹王房的洛川縣主李鹋。本來還說尚公主,但扎豬官、職、爵中最高的爵位是云中子,秩五品,只能尚同級別的縣主。
問名、納彩、婚書之類已正常辦理。新婦則被宗正和丹王房的長輩從樊川郊外家中送到了十王宅里的丹王邸落腳。
因為扎豬沒家人,賢妃已帶著一眾太原將校和河東進奏官郭崇韜等人先行趕往充場,并由康令忠、赫連衛桓、拓跋隗才、耶律崇德諸將陪同扎豬迎親。
他趕到的時候,迎親已將近尾聲,正看見披紅掛彩的扎豬在圍觀眾人的起哄聲中,血紅著一張臉與手持扇子遮住容顏的李鹋并肩跨過門檻。
接下來的程序老生常談。
拜。先拜天地神祇,接著依次是祖宗、父母、尊長。尷尬的是,豬兒在這個環節立的牌位只有李國昌。
李國昌的牌位。
這有點出乎圣人意料。他一直以為豬兒在外舅家中只是一個被人呼來喝去的奴隸,現在看來,李國昌父子或許確實對他很不錯,讓他至今銘記在心。
長期的疑問似乎也得到了答案。
他兩世都在思考一個問題:李克用除了年輕時風光了幾年,一輩子磕磕碰碰,被朱溫打得抬不起頭,兩度準備回陰山放羊,動不動就狼狽到帶著大頭兵一起吃尸體果腹,但在晚唐五代的風氣下,在這些年里,為什么很少有人背叛出賣他?
也許就是情、義二字。
“卻扇嘍!”
男男女女簇擁中,少女慢慢移開了扇子。李鹋相貌青澀,活力的肌膚反映出十七歲少女充足的膠原蛋白,神情舉止很靦腆,有些洛符的影子。
扎豬更羞怯,卻扇詩讀得結結巴巴,不停遭到赫連衛桓等人的大聲調笑。
眼里還有水光閃爍…
你在傷感什么?
圣人托著腮,看得津津有味。在京師安家的外地將校越來越多了,符存審,張季德,李瓚,劉勃,耶律崇德,沒藏乞祺,謝竣,費仲康,南宮道愿,扎豬……單個正常人的力量微不足道,但再持續幾年,有個萬兒八千,應該就可以看到成效了。禽獸之變詐幾何哉,獸兵怎么和人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