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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轉折點

  河中絳州太平縣南,晉國古都。

  這里早就是鬼蜮。

  龐師古撤走后,山窮水盡的汴軍被絕望的鐵幕籠罩。

  最初的幾天他們只是哭,鼓噪,破口大罵。等把對朱溫、李賊、張存敬、帝昊、世道、家人……種種對象的憤怒、痛苦、后悔發泄光了,斷了糧的他們整日就是抄著手兒在城里溜達,打架。搜羅鳥鼠蛇蟲,把矮瘦、傷病的袍澤打死拔毛下鍋。用了七八日,老鼠、細土、野菜什么的找不到了,牲畜殺沒了,弱小的軍士也絕跡了,優勝劣汰的代價越來越大,便偷偷有人消失。

  一開始都虞侯們還執行軍法,看到叛徒就射箭,抓回來的也開膛破肚殺了當肉。但不管用。如是只三四日,試圖約束軍隊遏制逃人的將校衙兵被弄死了一大半。跑路從稀稀拉拉的鬼鬼祟祟轉為三五成群,呼朋喚友,再到熙熙攘攘,魚貫而出。

  最后連幾千長劍、長直也大規模不告而別。

  到臘月初一,屯駐晉城及附近各個要塞的兩萬多汴軍只剩下寥寥三千余。其意志還不如當初的京西北八鎮和蜀人。討巢,關中武夫和蜀軍為了奪回長安,吃了兩年肉呢。

  而張存敬身邊除了幾十個不肯拋下他的同鄉譙、沛籍義從親兵,也再無一人。

  餓了不知幾個日夜的慕容章只覺腹中攣絞痛,扶著墻穩了穩踉蹌的重心,不受控制的一甩頭,喉嚨涌起苦味,腮幫子幾抽抽,哇的幾聲吐出一灘青黑酸水。

  “雪下得緊,還是到屋里烤火吧……”勸說慕容章的是令狐韜,兩人是發小。現在還沒跑的幾十個人,包括張存敬在內,其實都是一條街上長大的,他倆關系又要親密一些。

  “等等,等等……你匕首呢,給我使使。”

  令狐韜欲言又止,張了張嘴,蒙道:“丟了。”

  慕容章雖然眼冒金星,但還看得出令狐韜表情有異,登時就火了:“讓你拿就拿啊!”

  “今割脊背,明剜腿,你有幾斤肉夠切……”

  “用不著你替我操心。”

  “干甚么!”令狐韜被慕容章縱身一撲按倒。

  兩個人便在狹窄的梳妝臺上纏成一團。

  “你這個殺材,你這個殺材!”三兩個回合,令狐韜被騎在跨下。

  慕容章已披散了頭發,從令狐韜身上搶過匕首豎握在掌。往后一跳,趁著對方韜搖搖晃晃爬起來的空當,從自己腿上削落大塊血肉,按在窗臺上的碗里。

  “呼…嗬……哈哈…”慕容章喘著粗氣,松掉血淋淋的匕首,端著碗一瘸一拐回了房。

  榻上,高燒不退的張存敬斷,指錚錚攥著袖口,一聲趕著一聲像要把肺都咳出。不算射瞎的眼,其還有傷二十余處,幾層紗布灰里泛黑,血水洗了幾大盆。慕容章熬了肉糜給他強喂。

  過了些時候,張存敬精神稍有恢復,撐著床頭坐了起來,喊道:“草表,報與二圣。”

  慕容章攤開筆墨。

  “夫軍事不常,惟在將帥。肆獗小子,軍國暗弱。竊據名位,致茲顛覆。武運衰微,亂政滋熾。茍以他人,父母將士,未必今日。河中離我千里,囹圄一隅。一興師旅,征集四方,轉餉水陸。舟車人馬,遠近沸騰。關隴騎士,犁庭掃穴。荒山野嶺,捉生充斥。疲民橫死路邊,游奕難得寸進。實舍輕易而守艱難。制服之術,棄雞肋保懷、孟、河陽,當唐黃河。善遇男女,庶民不必為戰,使人心歸我而已。愚見大概如此。今當遠離,惟陛下、天后.如月之恒。”

  聽到這,令狐韜等一眾義從直接圍在床邊,哭道:“大帥快念佛呀!”

  張存敬沒理會這個,瞟了他們一眼,一字一句地弱弱叮囑:“先主曰,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惟賢惟德,能服于人;罔敢怠慢。走,出城反正,活命去吧!”

  “大帥!”

  “一起反正,李…天子定能寬容你。”

  張存敬做夢一般喃喃地:“到了哥舒翰那個位置,當死則死,今天給這個牽馬,明天喊那個圣人……你們,你們……之前的懸賞,某是值子爵吧,帶上,把某頭顱帶上……”

  “大哥……”

  “走,還不快走。”張存敬又斷斷續續地以蠅鳴般的聲音不斷催促:“走吧,走吧,某看不見人了,眼前只有一片黑,風吹著。”

  慕容章慌了手腳,急吼吼地拉著眾人念佛。

  可這會,張存敬好像要斷氣了。交織著誦經聲和呼嘯風雪,躺在破席上的張存敬,臉上慢慢浮現死色……

  “大帥!”哭聲驟然一片。

  乾寧元年十二月初三,古城門戶洞開。親軍都指揮使兼行營室內書記慕容章、令狐韜、甄夷等共殺張存敬,舉首出降。僅剩的三千余汴軍亦脫卸鍪甲,小跑到城外整隊。

  晉文公故都,這座河中內陸要塞,至此臣服于朝廷。

  “朕與張存敬對壘五個月,恨不生見其面。爾輩克殺頑賊……有功。”一見張存敬的首級干凈得反常,慕容章他們個個眼眶血紅,圣人便推出了內情。當即順水推舟,成全了張存敬。

  一個可敬的對手。

  奈何做賊!

  但這不是圣人成全他的根源。坐實慕容章之輩下弒上的事實,絕其在朱溫陣營的生存空間,才是目的。這幫人殺不能殺,饒了又是放虎歸山,可不就得設法驅為鷹犬。

  “罷了,將張存敬等擊斃將校送回京師,暴尸狗脊嶺,懸首獨柳樹。此事……你來辦。你叫什么?”馬鞭隨手指了一名之前出降的汴將,圣人問道。

  “遵命。臣董其是也,原長劍左廂第一指揮使。”董其低頭答道。干了這事,就和慕容章這幾十個將領仇讎了。

  “陛下!”慕容章雙眼圓睜,不是說李皇帝仁義嗎?為什么干鞭尸這種事?也是個狗腳朕!

  “兩軍交戰,各為其主,各有無奈……”慕容章開動思維,卻被對方揮斷:“夠了。”

  這不是兩國交戰,藩鎮兼并。這是你死我活的造反與平叛,必以一方身死族滅老巢被掀個底朝天而告終。

  “皆以刀槊戲殺之”安史叛軍這樣對李及其擁蹙。等關隴諸軍打過去——既復洛陽,朔方軍等以河南賊境,殺略三月。

  巢軍入關——“拷民索財,爭取百姓妻女淫之,廬舍焚蕩,皇室官吏殺之無類。及巢反攻京師,怒民向李,屠八萬余人。”

  “巢眾十萬與王師大戰梁田陂,諸侯執俘巢賊數萬,屠尸三十里,筑為京觀。”這是京西北藩鎮和李克用的報復。

  張存敬位一方招討,實實在在的叛軍核心成員。暴尸,只是最基礎的懲罰。即使圣人惋惜他本佳人,卻不可能為了這個就違背政治秩序。寬容,不是在這種事上展示的。屁股下的龍庭決定了腦袋。作為皇帝,首要考慮的是怎么維護統治,鎮壓泥腿子,讓他們不敢造反,其次才是為民謀福祉。

  按慣例,等平定朱亂,張賊還會跟著朱氏被清算滅族。

  不過若那時慕容章之輩完成了洗白上岸,朝廷看在新貴們的想法上,會予以一定松容。

  “常侍,草王言,封慕容章離狐子。”圣人又對趙嘉吩咐道。

  “唯。”

  汴賊的懸賞分三類。

  以朱溫、張惠首級反正者,封王,持節宣武。

  寇彥卿、龐師古、葛從周、張歸霸、敬翔、朱友文、裴迪這一層級,值開國縣公,錢三百萬。

  張存敬屬子爵隊列。

  余者王彥章、李思安等等,只給財貨。剩下的,諸如后世那個拿捏末帝的魏博節度使楊師厚,這會純嘍啰,可能已經隨著歷史線改變死在某場戰役了。

  此時劉訓、論弘毅、楊可宣正在帶兵接管晉城打掃戰場。圣人不想進鬼蜮找晦氣,翻上馬,來到站滿一地的汴軍這邊,著手處理這三千多最后出城的死硬份子。

  “我就是你們口中的李逆,李賊,李豎,長安小子。”

  瘦成皮包骨的汴軍們或一臉麻木,或無所謂,或察覺到了不祥左顧右盼,或被開場白逗得哄笑。

  “我以河南之人,本無過錯。迫於威刑,不能自拔。所以圍城伊始便一再曉諭,如出城反正,毫毛不傷。頑抗到底,則法無赦。陸續走出來了萬余人,本以為晉城和平可得。不意爾等賊性深重,水潑不進,非得油盡燈枯,等到今日……打的什么算盤?知道我不亂殺俘虜,還給傷員治病,所以能打就多害我,實在打不了就降就被俘保命?”

  他一邊說著,圍得人山人海的士卒一邊磨刀霍霍。

  優待俘虜,優待傷員,盡可能爭取正常汴軍的人心,瓦解其戰斗意志,這是圣人的政策,之前出城的一萬多汴軍都得到了寬大。可獸兵和這類頑固賭徒,不必改造了。惡人軍的消耗速度一直跟不上補充,持續膨脹,哪怕每人兩個餅,也非常浪費糧食。

  就地處死。

  使偽梁境內的叛軍明白:不想死,要么不和李圣作戰,要么與王師作戰時不落到王師手里,要么勸降期間就果斷投降。

  灰暗的天空下響起了三千余人的凄厲哭聲,咒罵。

  “狗賊!悔降了你。”

  “圣人吶,圣人是大唐天子,不能不講慈悲啊。”

  “別殺俺,俺被朱溫,被朱賊逼上的陣啊!”

  “噗,好痛……”

  “砍吧!照這砍,麻利點!”

  圍城五個多月,終克晉城。此次戰役,濟水原、美良川、觀龍亭、小平津、孟渡等大小戰斗殺傷相和,加上汴賊內部的病患、失蹤、處決、自食,損失超過七萬。

  朱溫部署在河中的三萬五精兵,萬余在走投無路之下歸順,歷次攻守、突圍之中被斃六千多,最后投降的三千人坐誅。

  行潁州刺史、中外諸軍都指揮使、河中行營招討制置等使、檢校左仆射張存敬陣亡。

  各地殘余汴軍大舉撤離。十二月初七,曲沃鎮將安國晏在退往懷州途中遭遇追殺而來的斡不臺、趙恩,安部奮勇還擊,突圍到黃河岸邊后,安國晏不治身亡,三千多守軍只剩千把人狼狽逃回河南。

  初九,王師步騎兩萬在陳熊、李瓚、劉知俊的帶領下進逼濟源縣,濟源鎮將不戰而逃。

  十三日,王子美、蕭秀率三萬趙軍兵臨懷州城下。可能是張存敬戰死的消息過于震撼,懷州亦不戰而逃,李鐸、石彥宏、陳令勛等部紛紛燒寨跑路;王、蕭入駐懷州。

  十五日,魏博武乙戟、田恒、阿史那高洋率馬步軍萬人出新鄉,犯河陰橋。

  也是這天,圣人轉正行陜虢觀察使楊守亮為陜虢觀察使,封長水開國侯,但地盤需自己攻取。

  十二月二十五,天子旋軍長春宮。至此,河中戰役全面結束,汴人通過兩次犯闕在河北構筑的侵略勢力被連根拔起,河南州縣風聲鶴唳,諸侯皆震,平叛戰爭進入轉折點,戡平朱亂得見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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