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王子美沉吟:“竊以為不妥。”
圣人來興趣了,翻了個身,撐著下巴:“為何?”
王子美避而不答,反問道:“主父之禍,陛下可有耳聞?”
“趙雍故事?”
“對。”
“有那么一點了解,不多。”
倒是坦誠……我說給你聽就是了。王子美便娓娓道來:“韓后生太子章。后得孟姚,甚有色,武靈非常寵愛,等到育有一子曰何,就改立孟姚為后,趙何為太子。之后武靈為圖爭霸,傳位趙何,自稱主父。”
“主父用心良苦,設計看似也甚好,但為什么就政變了呢?”王子美停頓了一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似是留下時間給圣人消化:“問題就出在這。”
“趙章是嫡長,也沒犯過什么錯,被廢后不服,對趙何為王更是不滿。每次對弟弟行君臣之禮的時候郁郁寡歡,頹喪失意。主父也不是滋味,就打算把趙國一分為二,趙何繼續當趙王,趙章呢,則晉位代王。”
“但最難直視是人心。”
“主父這么一搞,趙章看到了翻身希望,時刻想著怎么弄死弟弟。趙何對主父的怨恨也越來越深;既然已經傳位自己,為什么又要捧趙章?趙國豈能同時存在兩個王?!”
“這時候,兄弟倆只有一點相通,對主父的憤恨。”
“一日,主父出游沙丘。趙章、趙何隨行,兄弟倆分別住在兩個行宮。機不可失,田不禮立即給趙章出主意:你把主父令符偷了,假傳主父之命把趙何騙來一不做二不休殺了他,以公子的身份,王位不就回來了?”
“按說十拿九穩,趙何也準備前往朝見……”
圣人默默聽著,一邊觀察王子美。
這家伙城府很深,雖然故事講的繪聲繪色,極具代入感,但氣度如常,風輕云淡,嘴角一直掛著一副禮貌而虛偽的政客式、社交式微笑:“然后呢?”
“但輔佐幼主的肥義是個忠臣,智者。”王子美繼續說道:“肥義堅決阻止趙何去見主父,選擇代替趙何赴約,自然的,肥義被趙章殺死在宮中。”
“接著就是一場火拼。趙章大敗,逃往主父寢室避難,主父心軟,開門把他放了進來。”
“此時群臣犯難了:他們不敢殺害主父。可若就此罷手,萬一主父秋后算賬……于是他們把沙丘宮圍成鐵桶,讓主父、章父子二人自生自滅。這一圍就是三個多月,主父餓得爬樹掏鳥蛋,其間哀求想出去,不許.”
“君主、老子在行宮嚎叫,趙何、趙國群臣在干嘛?當然是在等了。等老子、君主餓死,好收尸戴孝發喪……”
“就這樣,一代英主活活餓死,謚號加了個靈。賢相肥義死于內亂。不該有此下場的趙章死于非命,趙何背上罵名……”
一口氣說到這,王子美手按茶盞,靜待圣人反應。而那位以柔情著稱的帝王拍床哈哈笑了好一會,口里叫道:“有趣,有趣,果然是父慈子孝!”
王子美郁悶,又道:“類似的,還有國朝高祖父子,玄宗父子。”
圣人不笑了。
前者其實經歷過一次微型版沙丘。某次李淵出居仁智宮,太子、秦王、齊王隨從,建成議曰:“吾安得箕踞受禍?安危之計決今日。“乃命爾朱煥等赍甲遺文干,趣興兵。
但中間出了個叛徒,向李淵告密。
這時,有人建議就地起兵圍宮,干掉李淵、李世民父子,有人建議去請罪:你本來就是太子,何必冒險?李建成一番考慮后——單騎請死。
被暴怒的李淵囚禁了起來。
隨后李淵出于太子黨勢大,誰也不敢信,把李世民叫來:“事連建成,恐應者眾。爾自行,還,吾以爾為太子,使建成王蜀,蜀地狹,不足為變,若不能事汝,取之易也。“
你把太子黨羽拿下,事成,我讓你當太子,把建成封到蜀地,他如果敢造反,你除掉他也很簡單。
李二聽了,但亂平后,各界都為太子說情,李淵也覺得臨到關頭李建成敢于單騎入見,是個好孩子,只是被蠱惑了,于是把兄弟倆叫到一起談心,但根本沒用——“怨猜日結。”
李淵為此也考慮把天下一分為二,也沒鳥用。
兄弟倆最終還是走上了趙章、趙何的路,也沒法評價誰對誰錯。各自都有一幫小弟,事關皇權、富貴、生死,誰有功夫看你兄友弟恭?
至于后者。玄宗被趕下臺后,還在蜀中發號施令,扶持永王等與李亨打擂臺,永王被殺后,在凄風苦雨中黯然死去。圣人高度懷疑是被肅宗帶走的。肅宗重病時可能在焦慮:這老不死的,怎么還不死?
于是,四月初五玄宗崩,四月十六,肅宗崩……
親情?什么感情經得起皇權考驗?
在皇室,什么父子、兄弟、夫妻、君臣之情,九成時候都是狗屁。
哎!難道我最終也要遭兒子、妻妾背刺?
“臣說這些,只是想強調天家無情。所謂愿生生世世不復生于帝王家,即如是也。陛下遣德王試煉涼州,師傅韓公、文明大將軍。以德王的兩個舅舅在軍中任職……培養之意昭然,卻不冊太子,又對樞密使、賢妃諸位及其子嗣特見親愛,讓她們的親戚黨羽身居高位……臣明白陛下有苦衷,但這是不合理的,也是兩頭不討好的做法。”
“家世卑賤弱小的淑妃會惶恐,害怕。因為以德王現在的實力,假使有變,很難順利即位。”
“太子未立,賢妃、樞密使她們會看到希望,產生想法。”
“群臣、將校會慢慢開始暗中站隊,漸漸形成諸王、諸氏外戚勢力。”
“……”王子美一口氣說了十幾條粗細利害,總結陳詞道:“所以希望陛下深思熟慮,皇權穩定傳承,國家才有望長治久安與中興。最起碼的,不能再讓有子嗣的妃嬪、女御擔任中朝的重要職位,在左右掌權,應該用那些沒有孩子的女御,或毫無根基的,重新培養起來的中常侍。這也是為了陛下的安全著想。”
“女人心,海底針,難料吶。她們天性善妒,習慣爭風吃醋。十個女人,九個都重視自己的美貌,而怨恨別人的才色。十個女人十個都想單獨霸占丈夫,而仇視其他妻妾,或明或暗而已。沒有嫉妒心的女人,臣還沒見過。孝武帝酒后一句調侃,被張貴人捂死,安得不鑒?”
這……
大概也只有河北藩臣能這么直白。
但圣人不意外也不生氣,反而得意洋洋:“王卿夸大了,天……張惠就不是,樞密使、宣徽使、楊妃、洛姬、楚楚、寵顏……也不是。我的后宮里,對我真心的女人還是有的,且不少,忠誠、清純、賢惠不可言。”
王子美無語。
南宮私下都把張惠罵成母狗了,圣人還擱這自我感覺良好?還有剛才提到張賊下意識就是天字開頭,想叫什么,不言而喻,只是生硬轉折了。不禁問道:“朱賊的妻妾就那么迷人嗎?與張惠在一起,有損陛下的名譽呀!”
面對他的問題,圣人反問:“王卿,你修道否?”
怎么問這個?王子美一愣:“有幾年了。”
“那么,你學成了嗎?”
“道法無窮,諸事叨擾,目前只能說略有理解。”
“窮卿一生能成嗎?”圣人又問。
王子美搖頭:“臣仙緣微弱,基本不可能達到張道陵、葛洪、陸修靜、寇謙之、陶弘景、金仙公主的境界。內丹煉不出來,外丹、心功看運氣吧。”
“格物致知,磨鏡硬學,是修不成的。”
圣人把長發往耳后攏了攏:“都說修道,其實是錯的。天人交錯,成仙得道,靠的不全是山中宅,月下坐。那只能成丹功,得心功,也就是陶弘景、金仙公主他們的層次。得有求魔。融入紅塵、江湖,糾纏個個魔,感悟種種道,平重重業障。魔道雙修盡魔考,方有望三花聚頂。魔考受阻,則說明凡根深種,是不可能成道的,修行也就可以到此為止了。”
“對于我而言。我對張惠一見傾心。我離不開她。沒有她,我就會死。”
白簾后,一襲白衣的圣人保持著優雅的仙人臥:“這就是我心魔已生。張惠恰恰就是我的一段塵緣,一個魔考。我若過不去,不能擺脫對她的癡迷,心性釋然,便休想練就心功。卿明白了嗎?”
“臣……”王子美了沉思了一下:“按如此說法,豈非一切荊棘坎坷都是魔考?如果張惠是陛下的魔,陛下把她殺了、囚禁或攆走,不看、不見、不知她,魔考不就過了嗎?”
“卿,你著相了……”黑暗中,圣人幽幽道:“你這是凡人思維。我若殺她趕她逃避她,就墮了魔道,損了心功,而非過了魔考。這就叫魔心。道者皆有。把持不住,就不是道者。”
“至于名譽。”
“天下人都稱贊我,我不會因此就驕狂,就更勤勉,就怎樣。反之,哪怕所有人都嫌我棄我誹謗我,我也不會沮喪難過。能物我兩忘與天地萬物合一。能坐忘道,超脫凡俗,不為人間恩怨、七情六欲所動,以宇宙、百姓、畜生為同類芻狗。修為最高四海景仰卻不求名,沒有名,無法定性。是謂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圣人是沒有名譽,沒有具體標準的。”
“我心我行澄如明鏡,所作所為皆為正義,做認為正確的就可以了。”
王子美默然,已經聽得有些出神了。目光穿過飄動的白簾,黑發白衣仍如流水一般睡在幽暗的彩壁漆畫下,真像一位仙人,難怪南宮那么沉溺:“圣君,臣冒昧請問,圣君……得道了嗎?”
“哈哈哈……”圣人突兀的笑了幾聲,又攏了攏頭發:“我連情欲、淫欲都還沒勘破,談何得道?”
王子美聳了聳肩,一陣苦笑。道宗玄學,深奧晦澀,圣人的道行遠超自己,討論下去也沒實際意義。不知怎么的,可能是聽了魔考說,王子美突然想起了孟才人、鄭昭儀的傳聞,他眼神里閃過一絲狡黠:“恕臣大不敬,臣還有一問,請圣君解惑:二位嫂嫂,也是圣君的……魔?”
他倒要聽聽圣人這回又怎么說。
誰知圣人也不羞恥,溫和的語調反而大大方方:“卿也知道?沒錯,皇嫂魔性發作,在考驗自己,也考驗了我。外界是怎么議論的?”
“收繼婚很正常,并無異議。說得多的,主要是兩位夫人的歷史……這個臣不敢言。還有人認為,這褻瀆了圣君,為圣君的名譽受損感到不平。”王子美說道。
圣人嗯嗯,問道:“還議論了什么?”
“還……”王子美遲疑了一下,打量著圣人的情態、動作:“還說,是圣人強…………專好此事。”
“哈哈哈。”圣人放聲大笑:“我猜到民間會這么聊騷,但事實不是這樣。皇嫂被我救出后恐懼人間,只肯在宮中過女冠的生活。久而久之,難以抑制的對我產生了依戀。我其實可以拒絕,但是想想,皇嫂一生苦難深重,兒女夭折,我不忍她們在痛苦、寂寞中郁郁而終。我保護得世人,當然也保護得嫂嫂。”
說起來,這種事很多人接受不了。但現實是,姑表婚、姨娘婚、兄女姐子婚、堂門婚、收繼婚……等等,到二十一世紀仍然禁之不絕。前世見過很多案例。社交圈都有人是中表婚產物,幾家人、親戚、朋友之間不覺有他。兄長意外過世,弟弟、嫂嫂在長輩的撮合下搭伙過日子、弟弟幫兄長養老婆帶孩子的例子也見過,甚至被認為是好事。
只是出于種種原因,不能在法律上放開。
我愛世人,也愛得嫂嫂……為了給嫂嫂幸福,默默忍受非議,偉大。這么個情況,王子美無話可說:“圣君大愛。”
“都是命。誰主動謀求此事?”圣人無奈的嘆了口氣。
見圣人為人和藹,自有一種人格魅力,王子美也放松了許多。兩人你問我答,你答我問談了很久,從午后直到黃昏。從藩鎮到李克用,從宗教到經學,從中朝到外朝,從雍涼到巴蜀,從兩漢到魏晉,從政治制度到下克上風氣。太子。農民起義。士農工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