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原的夜,靜乎陵墓。
偶爾幾聲狼嚎虎嘯,凄異哀轉。原野被火把照得紅艷艷。一車車食物、衣服、藥品被運到中間空地,旋即,馬夫官吏又跟見了鬼似的掉頭就跑。不敢和對方說話,乃至靠近百步。
田埂上,篝火畔,李皇帝叉腿坐著,正在聽取掖庭令高明月、太史令歐陽德、醫博士糜結、禁咒博士白蟾、針博士陳從、黃藥師等人的匯報。
“遠遠觀察了幾具尸體和一些病人,癥狀都是發熱、咳嗽、抽搐、發瘋,伴隨脖子腫大,肌膚泛紫發黑………”高明月大眼睛里流溢著強烈恐懼:“與咸陽、藍田一帶的病癥完全不同,確定是大疫,已救不得了!必須立即回宮封縣,就地隔離,防止美原人流竄!”
圣人狐疑道:“確定?”
高明月肯定點頭。
太醫令劉奇驚恐附和道:“此乃鼠毒。具體病因臣等不清楚,但鼠妖過境必有疫,足以破城滅邦!我朝多次爆發。高掖庭說得沒錯,得圍了美原。”
圣人不置可否,追問道:“美原現有多少人染病?”
“集中在這座山附近的幾乎全無幸免,大概兩萬余口。”劉奇答道。
“其他鄉村呢?”
“災情之下,百姓到處躲避,怕是已被傳播。鄰近的富平、華原、同官估計也………”
“從發病到死用時多久?”
“一般兩到三日。也有七八天才死的,最長不超過十天,快則一天不到。其勢異常兇猛,絕非醫藥所能為。”
李皇帝的臉瞬間黑了下來。
基本可以斷定了,就是從古至今一直存在的鼠疫,曾在中世紀歐洲、崇禎年間的華北地區、晚清的東三省、直隸、山東大流行。在抗生素和聯合化學藥物問世前,無解。
只能盡量讓社會癱瘓,等它自然蟄伏。
李某心頭浮起陰影。
水災、瘟疫過后的必然饑荒,人口銳減,可能會發生的農民起義。擔心軍隊大面積染病。也怕自己沒了,倒不是怕死,而是怕死亡的結果。自己一死,會有無數人陪葬。
偏偏又無力無奈,只能無能狂怒。
鄭延昌說話都在打啰啰,思路卻很清晰:“百姓很難約束了。當務之急是傳詔回去令兵馬不得活動。在營的鎖死軍門,不得外出,在家的不得入營………停止一切人員交流。將已有苗頭的軍民和接觸過他們的、接觸過病亡人畜的人畜盡數分別圈禁………保證軍隊和皇宮、京城、渭水以南的安全,不被波及。”
圣人只是盯著篝火,直到被宇文柔扯了扯袖子:“大圣………”
“嗯?”圣人如夢初醒,收拾了下心情,道:“在想事。”
罷了,既然確認了是鼠疫,現在該考慮的是及時止損。
鼠疫的傳播途徑為病原體、氣溶膠、寄生蟲。
吃、摸被感染人畜,被蟲子咬了,可能感染。病原體呼吸道和排泄物均含有病菌,鼠疫會隨著呼吸道的分泌物以口水、鼻涕、噴嚏、碗筷、床鋪等方式傳播,后者會污染環境。
所以只要知道瘟疫原理,對策并不復雜。除了戒嚴和隔離,就是喝開水,環境消毒,焚尸,戴口罩,滅鼠滅蟲,避免皮膚暴露,和病原體保持距離等等。這些也是李某在瘟疫發生后第一時間的命令。理論上來說,只要做好這些,按當下季節,鼠疫有望快速平息。
不過有一項得調整,就是滅鼠滅蟲。這次引發鼠疫的是鼠群,數量太大,只有敬而遠之,等對方走人,被即將迎來的隆冬制裁。
美原縣之所以如此嚴重,就在于他們為保衛政府資產硬剛老鼠。
理清思路后,圣人很快擬了一個詳細的防疫令拿給鄭延昌:“下發各地,盡可能讓更多人明白防治手段。”
鄭延昌一目十行,多有不解,道:“火藥乃軍事物資,怎么拿來治疫?”
“你不懂。”圣人擺擺手:“照辦即可。”
火藥是拿來燒尸的。用這個焚尸,殺毒的同時能使局部環境短時間內產生大量刺激性氣味、煙霧,讓鼠蟲跑路,硫磺、雄黃、石炭(煤)等等也是同理。燒,沖水喝,撒地上。
柏樹枝來自偶然一次見聞。一個老太太把剛出生的雞鴨狗崽、豬仔裝在籃子里端在用柏樹枝做的濃霧火堆上反復篩。詢問用意,答:“殺瘟,驅邪,除濕。”
據描述,這么熏兩次,基本就不會夭折、發瘟。
沒實踐過到底有沒有用,主打一個有用沒用先用上再說。
除此之外,重點還是個人衛生和防護。喝開水,勤洗澡,戴頭巾,自制口罩戴上,拴緊袖口領口,用硫磺、草樹、草木灰熏發衣物、住所。目前已步入冬季,蟲、菌脫離宿主后在外界難活兩個時辰,在做好基本防護的情況下,只要遠離人畜,很難被感染。
但這些都建立在有家園的前提下。現在災民抱團取暖,流離失所,能有幾分效果,就只有天知道了。
至于藥。
病和病是不一樣的,這不是風寒感冒,沒抗生素和化學劑,只要被感染,吃什么藥都只是找心理安慰,最終還是用免疫力硬抗的賭運氣。
圣人給美原發藥材的目的也不是為了治好病人,而是給大伙信心,給百姓看到一點活下去的希望。
雖然這么說很殘忍很冷血,但確實——沒轍。
這就是生產力的局限性,有的問題解決不了就是解決不了。只能說是憑借眼界和權力盡量減少傷亡。比如戴口罩,火藥焚尸。清末鼠疫大流行,伍連德下令戴口罩,都有很多醫生不肯戴,更別說這會,基本沒這意識。
講完防疫令,圣人雙手一把逮住宇文柔肩膀,板著臉給她系衣領:“說了多少次,捂嚴實。你出點事,我怎么辦?”
宇文柔害羞的低下頭,心暖洋洋的感動,你這么在乎我啊。待看著圣人拉著她的手低頭重新細心地綁死袖口,又把頭埋到了他肩膀上,像小貓亂蹭。
拴好后,圣人拉著宇文柔,大聲道:“都再檢查一下,按我和她的樣式弄扎實。”
說完,一邊盯著眾人的動作,一邊淡淡道:“還有幾件事。”
圣人在人群中走來走去,抬起一根手指:“傳令回去,征平夷、霧露、金劍、墨離四使及摩利支天、妙嚴凈華六軍沿渭水南岸布防,隔絕交通。南人不得北上,北人不得南渡。若有災民南下,隔岸勸其返鄉。”
“賑災糧全部換成醋餅,按每人每天兩個的標準。”
“即使嚴防死守,我估計也會有病人渡過渭水。所以第三件事就是渭水以南全面封禁,停止一切人畜流動,暫定一個月。”
“惡人軍左右廂兩萬余人全數調到左馮翊,沿洛水西岸開溝,導積水入洛。傳令秦鳳郡、右扶風、藍田、鄠邑、安康等地,再發三萬男子、健婦,前往渭水南岸開溝,導積水入渭。”
“孫君?”
“臣在。”孫惟晟叉手。
圣人揉著額頭:“你現在分派人手到京兆渭北各縣,將災民里的壯丁、健婦組織起來,沿北岸治水。參加治水的,每人每天五個餅。治完水,繼續率領百姓清理淤泥污垢,修繕宅子。等瘟鬼退了,我會派人來幫忙。”
眼見孫惟晟欲言又止,圣人右手下壓:“時局險惡,人畏瘟疫,不一定愿去。你找部下做做思想工作,肯去主持工作的,無論官、吏,若罹難,后事由中朝處理,進西院興國大臣神社。父母妻兒我送老歸山,撫養成人。如無礙,待歸來,我重重有賞。”
“陛下對他們有這般寬厚,還有什么好說的?”孫惟晟拱拱手:“臣領旨。”
“等等!”圣人叫住他:“讓你的人搞明白渭北各縣都有什么瘟疫。怎么得的,什么癥狀,病后幾日會死、會無法活動,又能不能治,能治的又該如何治。把情況整理成冊,明白?”
孫惟晟點點頭。
“復述一遍。”圣人不放心。
孫惟晟依令復述了一遍,圣人這才揮揮手:“去吧。”
見李皇帝神色鎮靜,部署起來井井有條,仿佛盡在掌握,眾人恐慌的心情才緩緩大為放松。
交代完這些,圣人深深吸了口氣,微微發紅的眼睛看著眾人,低沉道:“給對面的美原人傳話,讓他們按我說的辦法自行分類隔離。給他們補齊一個月的食物和藥材,然后派兵封鎖這一帶的交通,不得有一人一狗離開。”
眾人嘩然。
心沒那么黑的,嘴唇囁嚅。
懂得這種無奈的,搖頭長嘆。
宇文柔驚訝地看著他,輕輕拉了拉手,你要不,再考慮考慮?
李皇帝對此倒是言神自若:“現在渭北只有美原大規模鼠毒。”
說完走出人群,望著剛分發完物資的對面。人聲喧沸,篝火通明,炊煙裊裊。
“大圣!大圣!”
看見他再次露面,災民一股腦涌了過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在幾百步外烏泱泱一片望著他,興高采烈地吶喊聲此起彼伏。圣人負手而立,卻是一張毫無表情的死人臉。
等接到被“放棄”的消息,歡欣鼓舞的百姓當場就有一半變了臉。
男女們交頭接耳,抱頭痛哭,吵鬧中摻雜著破口大罵朝廷無情之類的怨憤。足足洶躁了半個時辰,吵鬧才漸漸變小。人們激動、死寂、絕望的表現,已經把意思表達的很明白。接受不了自己的結局,居然是稀里糊涂得了瘟疫,又在獲救后被圍在荒郊野外自生自滅。
“圣人,你救救我吧!”
“我沒病,我沒病!”
“嗚嗚……”
李皇帝也接受不了。這幾年的錢,大頭全花在軍隊和民政上。再苦一苦皇帝,再苦一苦百官,都是勒緊腰帶種田。這次霖雨造成的損失,單是想想,就痛得人呼吸困難。只能換個思路安慰自己,關中霖雨匯入黃河后,水位暴漲的黃河又會去禍害朱大郎。
良久,一個男人抱著兩個孩子,走出人群。
他身材佝僂,臉上有著農民獨有的那種黝黑和皺紋。
圣人越眾而出,上前幾步。影影綽綽地圍觀下,老農將一對小孩高高舉起,用乞求的目光望著這邊的王侯將相,木訥的他也說不出什么漂亮話:“俺俺兩個兒沒病。”
呼啦一陣風,有兒女的紛紛上前,在人群中撞出一條路來到最前方,奮力將孩子、襁褓舉起:“俺兒也沒病!”
被托舉著的孩子們或叫或哭或掙扎。
咔咔咔,軍隊如臨大敵,弓上箭,刀出鞘,馬槊前指。
鄭延昌嘆了口氣,拉著李皇帝試圖轉身走人。
圣人掙脫鄭延昌的大手,上前兩步。
“把他們單獨隔離,讓確認沒病的人照顧他們。”圣人看著他們,看著一個個被托舉在火光下的兒女:“………十四天后我會再來,屆時如果沒死,我答應你們,將他們收入掖庭養大。”
“好,俺最信得過陛下。”
“給大圣磕頭了,俺閨女就拜托了。”安安靜靜的夜風中,一大片男女頓時就跪了下去,在泥水里頻頻叩首。
“聽話………”一個少婦倒在地上,手腳蜷縮著,口里劇烈咳嗽,大股噴血,慢慢閉上了眼睛。
“娘!”坐在泥潭里的小娃兒哇哇尖叫。
圣人轉身踉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