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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1章 故人

  “全軍下馬!卸甲收槍,偃旗息鼓。”京城三里外,王子美揮手下令,然后自己也下馬,卸下所有兵甲掛在馬背上,牽著戰馬徒步素履。

  臨近,指著一片桃林桑園,遠遠招手:“正是長安好風景,花開時節又逢君。圣主,別來無恙!”

  圣帝靠在一棵桃樹上,一臉春風:“說好年年冬至覲,怎負了我?”

  “哎呀!”王子美苦笑。

  君臣遠遠相望,目光灼灼。

  王子美理了理臟兮兮的衣冠,雙手交疊在腹下,低頭小跑過來。到十步外,領著蕭干一班將校別頭舉手,輕輕拜倒:“中大夫臣王子美拜見陛下!”

  圣帝上前扶住雙臂,觀察著容貌:“日月未見,憔悴了?說動出兵,在敵后交戰,很不容易吧?”

  “還頂得住。”王子美順勢站起,看著圣帝,笑道:“比起圣主承擔的壓力不足掛齒,圣主也消瘦了,此番來休整,叨擾了!”

  “說哪里話?”圣帝回頭叫道:“孫公,八千余趙府健兒就交給你了。”

  “唯。”京兆尹孫惟晟領命,帶著一幫隨從屬下走進蕭干眾人當中,吩咐接待事宜,讓他們跟自己走。

  圣帝則拉著王子美的手,道:“走,與我一道回城,散散心,聊聊天。”

  “善,臣也想看看這大好河山。”

  “聽說你被貶城門尉,為什么?”圣帝問道。

  “唉,還不是這張愛管閑事的嘴巴!”王子美跺腳,抽了自己一嘴巴:“這各方之主,竟無一個如圣主這般了。”

  “在河北當衙將,正常。”圣帝安慰道:“要學會和光同塵。”

  衛國夫人南宮寵顏則表情陰沉:“王镕這紈绔子,先君在時他可不是這副吊兒郎當,真是敗家子一個,我看成德早晚得毀在他手上。”

  “少帥。”王子美搖搖頭:“其實也不怪他。軍府多數人都是不生事的守護犬心態,少帥真想干點事,也是千難萬難。便是這次出兵,臣也是拿腦袋質押,加上蕭干、守沖主動同行,才求了一萬兵馬…………”

  南宮寵顏更是火冒三丈:“肉食者鄙!不殺了李克用,成德豈有寧日?也是毫無忠誠。夫君真有點事,我看期待成德也是白望,呸。”

  “南宮。”圣帝看了她一眼:“能不能別動不動就噴人?”

  “臣只是在陳述事實。”南宮又憤憤罵了幾句,才攏了攏秀發,笑瞇瞇道:“也別唉聲嘆氣了,在軍府混不出個名堂就算了,來朝廷。明日就是改軍大典,有的是職位和機會。”

  “這當然最好,臣也愿意。”王子美憂心忡忡:“只是我和蕭干這些人一走,軍府只怕更窩囊度日,也沒人真向著朝廷了,難搞喲。夫人又不是不知,那幾個權臣本就是得過且過的心思。”

  “莫談糟心事。”圣帝打斷道:“后續你怎么計劃的?”

  “這取決于圣主。如果繼續剿李克用,自然效力到亂平為止。反之,休整完就要回去。非是臣有它,將士思鄉。”

  “理解。”圣帝頷首。

  “敢問圣主什么打算?”

  “不好說。”圣帝撓著臉:“晉使已送走了,我的要求是殺李克用,事到此為止。但李克用恐不會伏法。另外,雖說他在關中大敗一場,威權動搖,但他的根基還沒到敗這么一場就被下克上殺死的地步。”

  后世李克用安塞之敗便是這么虧,后期被朱溫多次騎臉,內亂也是有,但可控。朱溫打過兩次六萬精銳全軍覆滅的史詩級大敗,也頂住了。

  究其原因,這兩個家伙的軍隊都是他們一手組建領導出來的,家底也厚,所處局勢也不是這么慘敗后就會面對強敵進犯,外部壓力小。

  “看著吧。”圣帝道:“暫時拿他沒轍,除非你家和魏博出死力,但可能嗎?劉仁恭也不是好鳥。我怕打著打著,成了給他做嫁衣。不過,卻不會原諒李克用。他不主動來犯,就現狀下去吧,時機合適了再打,現在我想的是經營西方。”

  “其實也行,很穩健。”王子美認可道:“如今局面比武帝、莊帝年間好得多,徐徐以圖,此消彼長之下,終有覆敵之日。”

  “不過——”他表示擔憂:“與李克用繼續交惡,河北交通就斷了,趙、魏、滄便不得進貢。”

  “財政還好。”圣帝道:“整個關中,大半個關西,還有南方諸鎮的進獻,過日子不成問題。”

  只是大兵團遠征惱火,消耗太大。想擴軍,也要再三斟酌。但沒法,既然享受了關中的地利安全,便要坦然它現在的殘破。又安全又富又利于攻守的地盤,哪里有?

  “還有。”王子美補充道:“西征的話,得防好李朱。萬一他倆趁主力離京打下關中,就危險了。”

  “這也是我在思考的。”圣帝道:“好在西方之敵都不強,三萬勁旅,足以橫掃。對了,最近軍隊在改制,你有沒有想法?”

  敘話間,一行已步入天街,向大明宮而去。

  “其實改來改去,要圍繞的就是預防軍人抱團,大將作亂,保持戰力。”王子美看了看人聲瑯瑯的街市,娓娓道:“軍人抱團沒法子,什么制度也鉗制不了。但一般來說,節度使不倒行逆施,干犯眾怒,殺材也抱不了團。都是些什么貨色……………指望他們自行團結一心共干大事,滑稽可笑。況且軍人到底是正常人居多,否則反賊們哪能聚攏人心?”

  “預防大將作亂倒是簡單。”王子美自信道:“讓殺材管殺材,讓好漢管好漢。具體就是不拿羸弱不堪、石弓不能挽的純文官管他們,鎮不住的。其次,出兵、撥款、配糧、發賞等一切軍事活動及其手續要制度化,按趙府的做法就是,聯合授權。”

  圣帝道:“一份出兵命令,到了軍司,多人簽字確認,下發執行?”

  “對。”王子美接著說道:“比如臣這次出兵,便是他們聯合確認,有一個不簽字,兵馬就召集不起來,臣領不到兵甲糧食。若有作亂心思,府城里當場就擒殺了,毫無反抗之力。”

  “這個制度可以。”圣人滿意的點點頭。可以在天策中外軍,侍衛軍,諸使,殿前各單位上建立一個統一的指揮管理中心。挑選幾十個大將任職,一切軍事命令,聯合授權。

  “陛下何不妨一試?”王子美寬慰道:“正好臣在,只要圣主有心,細節方案臣和蕭秀、蕭干他們可以輕松羅具。武夫那點心思,那些小聰明,臣等再是清楚不過,給它堵死就完了。”

  “一會宴會上細說這個。”圣帝拍拍他肩膀:“還有呢?”

  “就這些。軍事管理說難不難,說簡單簡單,翻來覆去就是這些東西。”王子美有意強調道:“重要的是威權不能丟。至于維持戰斗力……………累代故事證明,再精密的制度也總會腐朽,也總有鉆空子的縫隙,這只能靠一代又一代的君主用心。君主不用心,自然什么也保證不了。”

  “是這樣。”圣帝贊同道:“不妨一試。”

  標準化的東西,總比個人威望靠譜。

  “咦,那是在做什么?”路過東內院大街,王子美指著車隊問道。

  車隊上是琳瑯滿目的冥器紙錢,紙人紙房子,大隊小吏呼喊著押車。看見圣帝,紛紛對一行人摘帽致禮。

  王子美受寵若驚,摘帽回禮。

  他明白,官吏們尊敬的不是他,而是他站在圣主身邊。

  “神社事。”圣帝望著拉往東內院的車隊,解釋道:“都是關原諸戰的陣亡將士。分將校與士卒送入開平神社和英靈殿。有入社典禮,有神位,有壁畫,墓志銘,統一紀事神道碑。在東內院街上招完魂,做完法事,就入社。”

  “圣主真是………”王子美長笑,搖搖頭:“臣想去看看?”

  “走啊。”圣帝看著他:“又不遠,這個街口轉拐,小走一會就到。”

  這段時間大辦法會,東內院一帶每天都是人滿為患。

  哭嚎戴孝的家屬,跳舞念經的神道,內官。刻神位的有司工匠,官吏,畫壁畫,寫墓志銘的太常博士,來吊唁戰友的武夫,看熱鬧的士庶…………竟是各部門,各層級都參與其中。

  一堆軍人正抱著手兒圍在一起嘀嘀咕咕,見到圣帝,馬上站好:“圣人!”

  “你們忙你們的。”圣帝擺擺手。

  王子美舉目望著煙霧繚繞哭聲盈盈、歌唱不斷的東內大門。

  這會,一波入社正在進行。

  “請侍衛馬軍司老鷹都指揮使,贈振威大尉歐陽劍,英靈殿北閣入就。”

  “請侍衛親軍司指揮公事,贈寧遠將軍張旭,英靈殿東閣入就。”

  “請侍衛步軍司決勝都武士,贈陪戎尉杜從,開平神社七殿入就。”

  “請殿前司妙嚴凈華軍武士,贈…………”

  隨著祠部大臣一個個當事人念下去,儀仗軍舉槍。

  小吏挨個給骨灰盒蓋上紅色的巾,還要叫家屬看一下。分別完,便轉給神社官,在儀仗軍的注視下,在肅穆悲切的舞樂中,神圣地捧入煙熏火燎的大門。紙錢撒飛,神道官與僧道們輕輕送行:“眾志成城兮,山海可撼。”

  “惟賢惟德兮,氣沖霄漢。”

  “圣唐在我兮,是謂父母。”

  “身不自由兮,忠孝難酬。”

  “今赴黃泉兮,莫敢遲留。”

  “仙靈俯瞰兮,永守皇國。”

  “看救黎民兮,殺盡寇仇。”

  “致于太平兮,無忘告我。”

  家屬和圍觀的士民,吊唁的武夫也不哭不說話了,跟著唱起來:“眾志成城兮,山海可撼。惟賢惟德兮,氣沖霄漢………身不自由兮,忠孝難酬。今赴黃泉兮,莫敢遲留…………”

  溫煦春風穿街掃過,似有嘆息。王子美也在心里跟著默念:“…………身不自由兮,忠孝難酬。今赴黃泉兮,莫敢遲留…………”

  “好,好。”他微微點著頭,連說幾聲好,才回頭笑道:“朝廷著實有心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能被圣唐這樣送走,是武士身后的最高榮耀了。”

  “將士們為國征戰,力所能及的對他們好點也是應該。”圣帝托著下巴。

  又一場法事開始進行,王子美看得津津有味,還聽到了幾個熟悉的名字。看來是入朝的趙人也有陣亡,也得到了同樣的待遇。這些人的入社,使得央藩、國家與臣民不再疏離,護國之心慢慢匯集,武夫戾氣漸漸壓制。

  幾個骨灰盒的力量現在自然微不足道,但若能堅持十年八年,等新一代年輕人成長起來,就能收獲了。有的王朝能堅挺三四百年,多數百年難維,原因可能就有這個吧。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這般,體面。”關東軍人可沒這福氣。很多藩鎮,將士死后都是挖個萬人坑埋了作數。王子美嘆了口氣,拱手道:“圣主,走吧。”

  “去叫孫惟晟和蕭干他們。指揮使以上,都來。”圣帝招來一個隨從大臣,說道。

  “這不好吧?”王子美阻止道:“還是讓他們在軍營吃算了,怕干擾了清凈之地,白耗了皇室支出。”

  “我連飯都吃不起!”圣帝打開他的手爪子,嗤笑道。

  “圣主,這是給三王的禮物。”王子美變戲法的掏出三對金鐲子:“臣聞天仙君喜得三胎,無以為賀,略表外臣心意。”

  “王子美!你這廝。”南宮勃然不悅:“真會取悅人!奸賊!惡賊!幸賊!你不知道我恨死了張惠嗎?那就是個騷貨,母狗!”

  “這可好?我又得罪了南宮。”圣帝連連擺手,假意推拒:“不妥,不妥。拿走,拿走!”

  面對南宮的口吐芬芳,王子美抿著嘴,厚著臉不吭聲,只是強塞給圣帝,然后回頭爭辯道:“夫人莫亂說。三王先是圣主的兒子,才是張賊的兒子,這是兩碼事。臣賀的是三王滿月,非是有它。”

  “俟我得子,看你送什么!”南宮指著自己略顯輪廓的肚子,咬牙道。

  “什么都有。”圣帝一摟南宮,哄道。

  “我要在清涼殿裸泳!”南宮氣鼓鼓的,把臉轉到一邊。

  不堪入耳啊,王子美和隨從大臣一起捂著耳朵,悄悄看了眼圣帝,狀似憐憫。

  還有南宮道愿這廝,你到底是個死人還是甚?如此彪悍善妒的夜叉妹妹,該管管了!

  一會見到,我必好好說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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