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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8章 議廟(一)

  乾寧二年十月二十,太極宮。

  烏黑的天空潑下斜雨,如群星隕落東海,已經普降關中快一個月的霖雨依舊淅瀝。海邊涼亭,圣人青箬笠綠蓑衣,坐在小馬扎上,手執魚竿,靜靜注視著霧濤浩渺的東海,洶涌的湖風卷著潮氣雨珠一番又一番重重打在他臉上。

  這段時間,圣人很忙。

  九月二十三,謁簡陵。次日謁安陵——“上免冠納履,哭于闕門。及睹太后遺衣,匍匐哽咽,左右莫不唏噓。”當時煙雨暮靄,謁陵結束后,卻彩虹開霽。群臣及觀者竊議,皆以為孝感所致焉,韋說、趙嘉等乃請弘道祈福。

  上從之。

  遂度魏國夫人張惠為女道士,道號“長生天仙元君”。

  石鳶、張月儀、朱令雅、朱令柔一并入道。

  即日遷居三清殿,俟真仙觀、翻云覆雨樓完工再搬道場。

  宮里本有十幾個道士。男的被圣人以“法術不精”責令出宮深造了,只剩沈妙、源澈、微霞、瀟湘、心鏡、雪月、靈珠、幽游八女冠。兩個是嫂嫂,六個是正經道姑。

  不過也沒區別,都已經跟妃子差不多了。

  常游江淵,交瀟湘之道,可知其深。心鏡染塵凄然不樂。沈妙甚妙,雪月融水,靈珠珠櫻……重陽節淑妃去邀長嫂二嫂赴家宴結果兩人都稱病不見的真實原因其實也就是肚子顯形了,在人前藏不住了。對了一下幾次探望時間,應該就是東征前的那個午夜懷上的,一發入魂。

  咳咳,扯遠了。

  偌大三清院就這么幾個人,天仙元君她們來了完全住得下。

  九月二十五,以代王李在極遙領義武軍,處直副之。

  德王李敬慎遙領鄂岳。吳討被降鄂州刺史兼副使,算是警告。

  梁王李政陽遙領鎮海軍。

  魯王李肥遙領黔中。

  黔中就是貴州大部和湖北的一小塊。在這會屬于獸兵都望而卻步的蠻國鬼方。只有幾年前有一伙蔡賊饑不擇食一頭鉆了進去,結果環顧四周,遍地蠻子,只得龜縮黔州一隅。就這么巴掌大個地方,朝廷也別出心裁的建節武泰軍,以王建肇為帥。

  二十七日,制以嗣薛王李知柔廣州節度使,嗣延王李戒丕交州節度使。

  崔益的名分也得到了確認:成都節度使兼成都尹、三川招撫制置。崔安潛舉薦的部下段文勝得授嘉陵節度使,就眉山、樂山那片。其他入蜀的將領也有不少人得官,但地盤都得自己想辦法。韋昭度無功而返,下面就看崔家幫會不會步后塵了。

  除號鎮南軍,以江州刺史劉守真復為江西觀察,虔州刺史危全諷副之。

  十月初一,詔馬殷討擊湖南五州。

  諸多事,不勝言語。藩方調整只是其次,主要事務是議廟。決議下達后,禮儀使李溪很快領導有司拿出了一版方案,但圣人看了不滿意,打回去讓重做了。

  風雨蕭蕭,李溪、蘇榮、獨孤損、李綽、陸扆一行快步走進望海亭,收傘拍了拍身上雨珠,拱手:“夫人。”

  洛符坐在靠海欄桿上聽雨望海。

  趙寶蓮和趙如意兩個丫頭正排排坐在小馬扎上一邊拾掇餌料一邊和背對她們的姐夫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偶爾發出“上鉤了上鉤了!姐夫好壞”的歡呼埋怨。兩個妹妹雖然平日里也算靦腆淑女,但趙寶蓮十八歲,趙如意更是只有十五,遇到李皇帝這種人,難免不時被調戲忘形。

  “夫人?”姐妹倆回頭看著一幫老登,相視偷笑:“我們是樞密使從妹,還沒嫁人呢。”

  李溪一窘。圣人女人也太多了,根本記不住。

  “免禮。”洛符轉過身來,使了個眼色,侍從一旁的女史們便忙碌起來,給他們發蒲團,在涼亭里間鋪上毯子,增加案幾用具,開始煮新茶。

  洛符摘下頭紗掛在火爐邊:“公等坐,這么大雨趕來,所為何事?”

  “議廟。”李溪與其他人小心翼翼地坐下,看了看那個一動不動的背影,遞上卷宗:“陛下這得釣到什么時候?”

  洛符搖了搖頭。

  趙寶蓮道:“圣人現在心煩得很,丞相還是不要討不痛快了。”

  “是呀,是呀。”趙如意附和。

  “宰,宰。”李溪笑道:“圣唐沒有丞相。”

  卻是暗自皺眉,正尋思要不要主動喊一聲,前頭一聲招呼:“李師,你過來。”

  趙寶蓮、趙如意看了李溪一眼,拎著小板凳往左右讓了讓,把魚桶和其他雜物搬到自己腳邊。

  李溪拿著卷宗急趨到背后:“第二版已商討出來了,請陛下過目。”

  正要遞出,圣人壓了壓斗笠,抵擋侵蝕的風雨:“你直接念,坐吧。”

  李溪遂攤開卷宗,親自向他匯報。

  “臣等以中宗遷于房陵瘴癘,契闊幽囚。狄公奏論,才得生還,實非己力。革命反正,不能罪己以謝萬方,而更縱艷妻之煽黨,信妖女以撓權。屏障忠良,充斥讒邪。刑名僭濫,賄賂公行。宮闈數聞丑穢,朝廷屢唱鬼歌。王道蕩危,海內咨怨。雖比盈、衷為優………誠以志昏近習,心無明圖,不知創業之難,唯取當年之樂………罪行多矣!”

  “故奪其廟號,以外內從亂,改謚荒帝。”

  圣人點點頭,道:“這個評價妥當,繼續。”

  “景云繼統,污俗廓清。而乃無戒,專縱太平,恣亂邦國,遂使天下失望。雖有復貞觀、永徽之風功績,曇花一現,亂階三作。中宗既以失之,玄真亦未為得。雖有賢心,而無能力。享國日淺,無可稱者。”

  這意思就很明顯了,李旦有功績,但他注定也是要被回收廟號,加以批評的。

  “若是這樣的君主都能得到美謚和廟號,廟禮、太宗、憲宗就成了笑話。前事不忘后事之師。而前過不悔,以戾帝蓋棺定論,應該是恰當的。但——”李溪觀察著圣人的表情:“但玄真乃陛下世系,臣等不敢獨裁。”

  李淵、李世民、李治、李旦、李隆基、李亨、李豫、李適、李誦、李純、李忱、李漼,這是圣人的世系,所以李旦原則上應該給惡謚,但畢竟是你祖宗,要不要那么絕?

  “臣敢問圣心,議廟到底意在批評功過還是備九廟?”李溪問道。

  簡單點說,太廟有功才能進,出了五服除了祖,不管你多大功都要遷,因為只有七個位置。

  國朝李世民壞了規矩,他以“宗”與李虎、李淵并列“百代不遷”。就是無論后人是誰,太廟都必須有他三個。于是搞出了大唐特色版太廟——九廟。

  中唐以后朝廷亂搞,把九廟又變成了收容所,比如敬宗、文宗、武宗、穆宗與李某并無世系關系,親也盡了,卻還在太廟坐著,而且父子四人并敘昭穆,奇葩的一批。

  圣人要整治的也就是這些亂象。把不該坐太廟的奪號,遷到應該去的夾室、獨廟,然后單獨祭祀。把改懲罰的人施加懲罰,為子孫和后來者戒。

  而這也不叫搞祖宗。

  政治早有公論——“禮敘尊尊,不敘親親。”

  孝悌?還有比維護統治還高的孝道?對于皇帝,大罪三千,罪莫大于亡國滅種毀廟。

  所以議廟合理合法,李某也不怯于和朝廷辯經并自信有能力舌戰群儒獲勝。李溪等人也知道,故而很配合的大膽去做。但李溪不清楚圣人議廟的目的。為了整頓太廟、遷人還是懲前毖后?

  如果只是前者,干就完了。可若是還要懲戒,事情就難辦了。

  比如獨夫、民賊。

  《尚書》和孟儒稱紂為獨夫,將摧毀殷商稱為革其命、斬其首——“未聞弒君,但聞誅一夫。”圣人將他老子稱為獨夫,將咸通朝罵為:“我有今日實在是獨夫之過,罪在公卿與皇考!”

  但——何謂獨夫?經學沒有明確定義。

  再比如李旦,說他有罪也對,但也會有很多人異議。眾口悠悠,各有視角,意見很難統一。

  “若只是修九廟,按親盡遷人即可,廟號、謚號可以不改。”李溪提議道:“如果兼具懲罰,世系以外的可以嚴懲。世系以內,臣等象征性處理一下即可。惡謚者平謚,平謚者美謚。戾帝這類就算了,于陛下名聲不好。”

  “夠了。”李皇帝既然敢干,哪會委曲求全:“此番既為修九廟,也為懲罰。周宣王作為厲王的兒子,也不避諱父親的罪孽。靈帝幾傾漢室,少帝和獻帝也不遮掩。魯幽公、鄭幽公、晉幽公、楚幽王、趙幽繆王、齊厲、衛靈…………這是為了什么?”

  “警告后人,不要犯他們的罪行。”

  “我為國家出生入死,夙興夜寐靡有朝矣,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難道是為了讓某些德不配位的先主繼續冠冕堂皇地坐在太廟里被饗食、膜拜?難道是為了讓我的子孫作威作福、驕固殘暴?”

  “我李家百年來昏君輩出,天下口誅筆伐,又豈獨《阿房宮賦》!為人笑談,以致人心頹喪,國威掃地,王政日益敗壞!這種局面,必須在我手上得到徹底扭轉!世代苦難必須到我為止!我此番就是要收拾了這幫不孝祖宗,籍此告訴世人和后人,從此以后,陰陽無極,我道有法,罪而必罰!”

  “名聲?”

  “難道我的名聲比圣唐的興衰還重要?”

  “為了社稷而背負罵名,難道不是天道人性的理所當然?這世上所有的弊病,過錯,責任都在我身上。況且我本來就是孤獨寡人,我本來就一無所有……………為什么要刻意保名圖美呢?確定那是對的、有益的,去做就好了。為此即使遭到所有人的質疑訕薄,我也不在乎。”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卿堂堂經學大宗,國家宰相,如何能為區區君王美名藏私,棄正道于不顧。”

  一字一句,剖肝入膽。狂風吹得圣人黑發狂舞,衣袂嘩嘩作響。勃然的雷霆教訓仿佛還回蕩在風雨之中,而他已恢復了不動如山,俯瞰滄海,一只魚竿,高高沉浮。

  望海亭里的男男女女都泥塑木雕。

  一股酸麻觸電感和雞皮疙瘩從小腿和尾椎骨沿著后背沖上后頸窩沖上頭皮。

  王者。這是洛符、趙寶蓮、趙如意、阿史那來美、染香、洛文宣、洛倩不約而同在腦海中第一時間浮現的名詞,都肅然起敬的看著那背影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眼神滿是崇拜。

  這就是我愛的人,總是那么的有魅力……………洛符嘴角掛著驕傲的微笑,胸膛一抽一抽的,好想好想鉆進他的懷抱呀。

  趙寶蓮低頭看了看胸前的兩朵蓮花,春心蕩漾,小鹿亂撞。好女郎就該嫁大丈夫!姐夫,晚上我要和你睡!

  洛倩、洛文宣對視一眼,一起婉約的笑了。這長安,也不是不可以留。父親,也不是不能入朝效力。這不比王師范強出百倍?

  李溪腦子嗡嗡直響。

  “最后,聽說有不少人談論大局、影響…………我的一時喜怒好惡,遠比朝廷所謂的大局、影響重要。我吩咐的事,只管乖乖照做。有意見,事后再說。把我的意思給他們描述清楚。”

  如果說以前忠君,為他辦事是出于士人價值觀,那現在李溪、蘇榮、獨孤損、李綽、陸扆………在場的這些人,這時候就真產生敬畏了。聞言,都是心一顫:“唯…………”

  只能說,有些人就是為時代而生的。所謂應運而生,大概也就如此了吧。

  他就是天子。

  一個天命加身的真正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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