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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4章 母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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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前從長平原回遷后,賢妃又被關回了暴室,和兩個兒子一起。

  大的李在極已經是臥剝年齡,似乎預感到了什么,整日坐在庭院里的琵琶樹下發呆,或是透過門縫和外頭女御中黃門說話,問為什么被關在這。

  小的李彤悅尚未斷奶,只是吃了睡,睡了吃,不時被陰森的環境嚇得大哭。

  賢妃心里頭也只是一片空白,不知悲來不知喜,也無風雨也無晴,怎么也理不出個神志。

  父王使出這般腌臜,在圣人前方奮戰之際突然背刺,還搶了皇宮。在左馮翊僵持那么久,分明還抱了弒君心思。這些怎么也說不過去。

  而且他干這些事,并沒有考慮自己的處境,也沒想想家族和妙微、落落、存勖他說。是根本不在乎后果,還是自信不會輸,至少全身而退?

  賢妃想不明白,卻也是對李克用心灰意冷。

  所以賢妃一時郁郁寡歡,那日在行在,聽到那句來如流水去如風,最終也是沒進去說軟話,就干脆避開,隨父王好了。這么個禍害,早些死了,對大家也是好事。

  但蒲津渡之戰后,她冷靜不住了。

  南宮寵顏她們的笑鬧,把黃河慘狀和驢車夜遁講得細致入微,她一一聽在耳中。

  周叔死了,好多義兄死了,父王到底沒斗得過圣人。圣人對河東下達肢解令,對自己家族更發出必殺令,以十七個侯爵子爵要父王阿母他們的命,連妙微、存勖也在名單。

  自己毫無疑問是兩邊都站的,丈夫要多得多。

  可上升到這個程度,又是娘家更多一點…………

  但為什么,站在那一頭的,偏是圣人。

  這個初見時眉清目秀,騷話連篇,看起來怎么也不像是孤家寡人的皇帝,是兒女情長只會影響我行走江湖的豪俠孤雄的圣唐小郎君,怎么轉眼就做下如許事業,變成了這副模樣,和自己走到了今天,幡然無情之快之決絕,自己都從未設想過。

  現在連回憶一下,都有種莫名的心悸胸痛?

  我們之間的回憶,就到此為止了嗎?

  一直以來的挽手歷寒冬,的同生同死,應該就要在這春天說再見了吧。

  只是囚禁當中,獨坐暴室,四下越靜謐,人越閑,心就越亂,那份思念和遺憾,怎么也消除不去。

  最難受的時候也只有坐在樹下結草為環,數螞蟻,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這諸多事。

  只是無奈這弄人的天意,越折磨他,反將他錘煉得越貼切亂世,自己卻已經承受不住這般般捉弄了。

  她懷著萬一的希望,在暴室等待著相見。

  父王死則死矣,妹妹弟弟,就只有那么幾個。坐看亞子花里胡哨的死,妙微流落市井,不知所終,是自己怎么也不能接受的。

  但愿幾年感情能保下幾人,但愿自己還值這么點錢。

  如愿不成,干脆一起死在圣人手里也罷,省得身如不系,兩方難原,等著瘋了,也好過在這暗無天日的深宮古堡了此余生。

  身處溝壑,賢妃就這樣在漫漫長夜里揣著一線希望渾渾噩噩地等待,終于等到了圣人回來!

  “怎么是你?豬兒?他呢?”

  一歲一枯榮,野草紛紛的庭中寂寥而空曠。

  空曠里站著一個魁梧武夫,只是看起來和她同樣憔悴。

  賢妃定睛辨了辨,這才認出是扎豬。

  扎豬不過三十堪堪的突厥大漢,何時何地看上去都梟悍非常。

  這個時候,卻像被抽了魂。

  聽到賢妃急切的聲音,回身來拜她,澀聲道:“殿下受苦了,俺沒辦法!朝廷遣臣先來見,帶兩位圣子離開………”

  賢妃臉色一下就變了,將李在極、李彤悅扯到身后:“………………他要干什么?你叫他來說話!”

  一雙灰暗的大眼睛只是直看他。

  扎豬只覺心臟都窒息了。

  俺們代北兒女,怎這般的苦楚命。前生造了什么惡,才脫胎到這個戰國末世!

  “非是殿下想的那樣,只是接圣子出離掖庭。二位圣子可以走了。”

  賢妃嘴唇微微抽動,似乎預料到了什么。

  “過來。”她轉身將兄弟兩個拎到面前,蹲下來,摸著代王的臉:“你倆要出去了。”

  李在極透過眼睛里朦朧的水霧,看著母親模糊的臉:“娘,你不走?”

  “我有事。”

  李在極抹了把淚:“那我也不走。”

  賢妃握住李在極的一只小手:“你……聽話…………”

  賢妃撫摸著他的腦袋,溫柔地低聲道:“你先走,我等你接我出去……除了護好弟弟,你自己也要曉事,對誰不相信,不得罪,不招惹,不接觸,也別對任何人有真情實意。我…………”

  她語塞了,只是拍著李在極肩膀,一拍,兩拍………

  賢妃猛地站起。

  “娘!”李在極站在腳下,李彤悅也哇的幾聲。

  “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但——”賢妃看著扎豬:“我現在能拜托的人只有你了。二王的好歹全勞你留點心了。”

  扎豬一噗通跪下,磕頭道:“誓死捍衛二王周全!”

  “噌!”賢妃拔出扎豬腰間佩劍,電光火石割下兩大縷頭發,遞給扎豬:“二王還小,你保管一下,拿去做成掛件交給他倆,今后孤單了……”

  話沒說完,賢妃沉默著,將李在極慢慢推開,推向扎豬。

  “娘!”李在極頑力掙扎,哭叫著:“是不是父皇害你?!是不是!”

  扎豬一手一個,抱在懷里,咬牙道:“殿下保重,臣即去也!”

  “去吧。”賢妃摶手站在枇杷樹下,輕輕一笑,照亮暴室:“去吧,去吧。”

  扎豬也不再多言,咬牙轉身。

  “哐當!”院門大開。

  外面的殿闕平臺影影綽綽站著許多人,李在極穿透力十足的叫喊遙遙傳來:“老賊父,父老賊!你害阿母!你害寡人母!”

  “南宮寵顏!宇文柔!”

  “寡人看見你們了!”

  “就是爾輩抓的寡人,就是爾輩抓的娘!”

  “寡人未壯!寡人還打不過你們………”

  少年被衛士裹在懷里,咆哮而去,只是不斷回頭,仇恨地指著圣帝,沖圣帝一行咒罵。

  圣帝負手而立,寂靜無聲。

  仿佛也是無話可說。

  大臣們不約而同偷瞄代王遠去的宮道,一片嗡嗡,眼里閃過忌憚。此子剛烈如斯,不教而領,恐非吉兆。圣帝有福了。

  “代王尚稚,不知緣由。俟春秋稍長,便會明白。”中書舍人韋說勸慰道。

  圣帝不說話,只是道:“走吧。”

  暴室院的安靜不知持續了多久。

  韋說推門而入,宣讀《廢賢妃朱邪氏為庶人制》:“門下:………”

  同時,大隊中人涌入,帶走了賢妃的長御和十幾個貼心侍女,并收繳了她的所有衣物飾品和印信,給她換上了一身白鈿衣。

  免冠而衣白,意味著賢妃廢黜落地。

  韋說合上詔書:“爾往欽哉,可不慎與?”

  “斯人……且欽且慎。”朱邪吾思面無表情,靜坐樹下,只是被院中眾人看著。

  韋說開解道:“是人素風逾邁,清輝益遠。能輔王道,葉宣陰教。今日今事,非人之過,萬勿自傷。況圣帝雖奪尊位,并無它懲。二王年幼,還望善攝身心。別君且坐思過處,緣到自有破壁時。君臣之名已失,夫妻之實猶在,圣帝也會常來看望。”

  朱邪吾思默然不語。

  韋說一聲嘆息,轉身離去。

  好一會,傳來一聲熟悉的輕聲呼喚:“賢妃。”

  圣帝站在門口,看著樹下披頭散發的朱邪吾思。

  朱邪吾思抬頭看去,相顧無言。

  各自的眸光里依然流轉著一種說不出的情愫。

  只是距離已然如許遙遠。

  看著朱邪吾思僵在那,圣帝遠遠低聲道:“你想說的我知道,不想說的我也體會。我是一定要把李克用掛在西京城頭的。如果他自殺謝罪,成例在前,我不會深追。否則,也只有斗到他死,對你全家也不會留情,你得有心理準備…………我能說的,就這一句話。”

  朱邪吾思眼淚撲簌簌落下。想上前與以往一樣執手而言,卻怎么也挪不動腳。斯時斯事,兩人的訴求,就是橫亙的山海。

  她抹了一把淚,流下來的卻更多。如果結局無法更改,那就只能再也不見:“…………我不去魚藻宮。既是庶人,那我可以走罷?找個道觀,打發了我。”

  “走?”圣帝沉默少頃:“在北苑,你就安心當一個閑情客罷。養花釣魚,煮茶打球………玄武門以北半壁宮城,你都可以自由活動。我自會撥人好生服侍你,逢年過節一家人照常聚會,也準人看你,我隔三差五也會來,一如從前。話說清楚,我不是要囚禁你,殺你。囚你殺你還不簡單?暴室就可以。好好活著罷!等風云過去,你心結能開,也許我們還能破鏡重圓。說不定在這唐宮,你娘倆也還能逮到什么機會,找我報仇來著…………只是我瞅著,也渺茫得很。”

  說完,圣帝轉身就走:“送她上車,遷往北苑!”

  夜色漸起,到了分別的時候。

  朱邪吾思收起了眼淚。圣帝不欠自己什么,李克用最后敗亡被殺全家,也是在亂世當梟雄該有的代價。我只是,一直不愿接受現實。父王的手臂斬斷了,我也不能再孩子氣了。

  這終究,也不是一個談情說愛的時代。

  好叭,好叭…………

  朱邪吾思望著緩緩駛來的車駕,向圣帝揮了揮手:“我們之間,連一聲道別都不用了么?我還記得景福元年與你們所有人的相遇。再見,我的朋友。”

  圣帝低著頭,沒有讓眼里積蓄的水霧變成貓尿流下:“再見!”

  車駕載著女孩,消失在微藍暮色。

  圣帝沿著南宮道,獨夫而去。

  世事易變,竟至于此。

  異日見于青史,我恐為人恥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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