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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上元與夏鄜朝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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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黨項,漢魏羌人之別種。兩晉以后迫于羯、突厥強族欺凌,內遷。但他們并不是一個整體。每個姓自為部落,自立門戶。也很亂,一姓之中復分若干小團體,大者萬騎,小者千人。

  生活……還停留在茹毛飲血的階段。牛尾羊毛飾屋子,衣獸皮,放牧為生。土無五谷,種田的技術活搞不來。當然,也沒人教他們。到了冬天,就趕著牲畜到處販賣,向漢人換糧。貧窮的物質條件使他們沉迷于偷雞摸狗。各個部落經常爭斗,互相盜取對方的氈篷、妻子、財貨。然后講和,然后又開打。但每當州縣派人調停,警告不要私斗。鬧哄哄的牧民又會很乖,但官員一走,部落沖突就立刻又是老樣子,打得不亦樂乎。除了長生天,在他們心中并無更高權威。

  很滑稽,也很凄慘。

  有人受不了這種生活,跑路。開皇四年,拓跋部首領寧從帶著族人向東流浪,文帝給他們圈了一個州做家園。太宗對黨項的態度以保護為主,相繼收留細封諸部,安置牧民近四十萬。

  貞觀八年,朝廷與吐谷渾開戰。拓跋部首領赤辭因與吐谷渾王室有姻親關系,派兵助吐谷渾。許是在被親情家人羈絆的拓跋赤辭身上想起了一些往事,太宗沒怪罪赤辭,還賜其李姓。這是黨項第一個被賜姓的人。此后,黨項就成了大唐的一份子。

  開元中,面對吐蕃的壓迫,留在河西的黨項大舉內附。安史亂發,拓跋部首領守寂帶著一幫衣衫襤褸的牧民跋涉入關;這是黨項第一次勤王。

  戰后,靈鹽一帶的黨項與吐蕃接壤。吐蕃喜歡誘惑他們當炮灰。因為這些窮鬼往往給一頓飽飯就能為你拼命。朝廷見狀,將其遷到夏、豐、銀、延諸州和漢人混居。至今有細封、費聽、沒藏、折掘、米擒等氏。

  綏延二州以野利部為主。

  拓跋部討黃巢有功,被封在統萬城。這里曾是十六國時期夏都,所以又叫平夏部。

  麟州還有一部也發展得比較好——折掘氏。這會嘛,風俗與漢人無異,姓氏也簡化成了折。與當地豪強楊氏聯姻。圣人的樞密副使、新秦郡夫人楊可證就是這家的姑娘。后世楊業的妻子也是折氏嫁過去的。兩家擁兵同盟,西抗拓跋,東拒沙陀。

  以上就是所謂的熟黨項,無論髡發還是扎髻都要服從州縣統治。

  另外還有涇、隴地界的六州黨項。代宗年間,乾封、歸義、順化、和寧等六部十余萬人詣鳳翔請歸國;不過他們屬于被吐蕃化的黨項。北方諸部不拿他們當親戚。最后就是黑、雪山、嵐石諸黨項了,給回鶻放羊,給吐蕃做奴隸……慘得很。

  “多災多難!”拓跋思恭長嘆一聲。

  景福二年正月十五,朱雀街。這是長安九街十一陌的中軸道。南自明德門而入,北抵太極宮闕,縱貫京師,寬逾百丈,與子午線對應,將城市分成兩半。此刻,幾支使團走在街上。被圍觀的仕民指指點點。夏、鄜、麟居然托上元佳節的名義朝覲了。真是奇也怪哉。

  拓跋思恭、拓跋思孝并轡而行,看著沿途紅樓黑宅和一張張安寧祥和的面孔,復又想起在城郊見到的田園牧歌,茅檐低小。十年前來勤王的時候可不是這副景象。只有血流成川,積尸巷陌。

  “天授圣人,生而神靈,不過年余便將三輔治理得欣欣向榮;圣人做下好大事業。”拓跋思恭不禁感慨:“吾聞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應該就是這樣了。圣人就是堯舜一樣的帝王啊。”

  “確如軍府諫言,唐德未厭。”拓跋思孝接過話茬,嘆道:“本想借機以窺中國虛實……”

  潼關之戰的結果傳來后,他們有些許驚訝且慌張,十余萬汴賊被拼死反擊的圣人搞得灰頭土臉,對王師烏合之眾的固有印象被打破了。但還穩得住,畢竟是刀山火海里闖出來的老殺材。但當得知被褫奪問罪的朱溫麾下有多人響應詔書造反,他倆害怕了,擔心這樣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

  朝廷沒怪罪的時候境內經常都有人騷動,若是被數落……于是,趁著上元節,兄弟倆帶著珍寶、牲畜等財貨入朝看望天子,爭取留個好印象,同時瞧瞧朝廷的虛實。這下可好?圣人確實是有實力!庶民臉上能看到笑容,田有莊稼,軍人剽悍而有紀律。道旁沒有白骨堆。一路都在見到王畿各縣安頓流民……這些就是實力啊。

  沒這些,任將帥多高的威望,多能打的軍隊,都是虛的。民生太差,保證不了武夫的待遇,節帥的屁股就坐不穩!

  走著走著,拓跋思恭越想越不是滋味,也無心繼續偵查“敵情”了。

  圣人真是昏了頭!

  當皇帝不會飛鷹走狗、窮奢極欲、亂搞女人,算什么皇帝,當皇帝有何樂趣可言……日理萬機、勤政愛民這是該大臣盡心的職分!圣人是個好宰相,卻不是個好皇帝;拓跋思恭這樣想著。

  車隊經過開化里,遠處薦福寺門口突然有人高喊:“二圣參加水陸法會歸來矣!”

  “什么法會?”拓跋思恭疑惑,詢問看客。

  “超度陣亡英靈的法會,一會還要把骨盒遷到開平神社。”

  “未立后,何來二圣?”

  “淑妃殿下常常在銀臺門外布施鰥寡,故而長安百姓尊稱殿下二圣。”

  呼啦一陣風,街頭打鬧的孩童全往寺門跑。有的小姑娘手里抓著果脯,有的男孩子揮舞著木劍,你追我趕涌到寺門,觀看二圣車駕。

  “大駕還宮,出警入蹕,天街暫閉!”大群頭戴氈帽、身穿錦襖的武士出現在天街上,呵斥行人。臂韝與披膊、黑氅一道,彰顯著他們天策中軍的威儀。刀刃與槊鋒在陽暉照映下反射金光,讓拓跋思恭眼睛一刺,匆匆埋下頭。

  車隊也被迫停了下來。

  兀地,一陣清音美樂響起。兒童紛紛后退。京城的熊孩子見多識廣;她們稍稍一聽就辨出來這是車駕前部的橫吹隊所演奏的導樂,意味著二圣即將露面。幾個男童把玩具木劍貼著腿用手按著,學著武士們站崗。小姑娘抹了把鼻涕,把頭從縫隙中探出。

  拓跋思恭眉頭大蹙。

  圣人給這些孩子灌了什么迷魂湯?

  一群小殺材!

  “來了來了!”少年小聲喊道。

  思恭、思孝、折嗣倫、楊可宣、楊可曦等人循聲望去。只見遠處的山門下,大隊缺胳膊斷腿或瞎了只眼的甲士在前頭一瘸一拐的開路。

  “這是戰而未死的殘廢武士。被圣人收做親軍,號青驥烈士都,宿防宮城!”一個姑娘眉飛色舞,面露得色:“我大兄就在里面做二圣的衛士。”

  拓跋思恭臉一黑,這種廢物留著作甚,誰干這種蠢事?都是打發一筆財貨任其自生自滅。圣人糧食吃不完嗎。拓跋思恭嘴巴一歪,圣人真傻。用這種方式收買人心,費勁;非智者所為。

  那邊,山門里又整齊走出大群藍衣武士,人皆虎背熊腰,鐵甲凜凜。

  “萬歲軍!”一個牛犢似的男兒說道。

  “放屁,這是英武都。”另一位稍大些的女生駁斥道:“英武都衣藍,我都見過多少次了。再說,侍衛親軍司下最大只有都,哪來的軍?你不是軍眷,不懂。”

  男兒懶得跟這軍屬潑女扯,轉過頭打量那些藍衣武士,神色艷羨。

  英武都開出寺廟,甲葉碰撞起來混著腳步聲,嘩啦啦響成一片。籠罩在兜鍪里的一雙雙眼睛掃過天街,被看到的仕民紛紛噤聲,等對方挪走目光。

  拓跋思恭身軀下意識緊繃,像是被猛獸盯上;好殺材!

  等大軍整理好隊伍,女御手執旗幡、拂塵、屏扇蓮步走出,都生得蛾眉曼睩,玉軟花柔,臉上帶著溫和而放松的微笑。接著,密密麻麻的寺人、賜紫服緋的老家伙和綠衣紅襦外披鶴氅的女官魚貫而出,拱衛著三道身影,坐上辒辌車。

  “二圣萬歲!”仕民爆發出一陣亢奮歡呼。

  “金輅鹵簿,儀仗千人!”

  拓跋思孝微微變色。完全是一呼百應,自己在部落都沒這威望……

  折嗣倫看了眼楊可宣、楊可曦,心情很復雜。他原本打算在折宗本去世后自立麟州刺史……楊可曦嫣然而笑,楊可宣頗為得意。父親送姐姐入宮這一步棋是賭對了。嗣倫莫慌,圣人看在楊家的份上,也不會對折家怎么樣。將來他要對付平夏部,楊折也是助力。麟州刺史,自可因功而得。

  群童竟然連鹵簿也認識……拓跋思恭仿佛戴上了痛苦面具。圣人是不是晨鼓暮鐘都在外頭耀武揚威啊;他真的迷惑了,而且:“不是二圣嗎……坐上金輅的為什么是三個人……”

  “另一位是賢妃,就是那個來圖社稷的沙陀女。”有士子低聲道。

  看來李賊的閨女不太受國人喜歡。

  “駕!”站在金輅前的馭手握著韁繩動了起來。

  楊可曦、拓跋思恭一行默契地垂下頭顱。他們不是長安仕民。多看幾眼,被那些盯著人群的武士觀察到,可能會被認為有反意。

  金輅開到天街正中。

  兩邊的熊孩子齊刷刷追逐車駕。

  簾子掀開,一個看起來二十六七的少婦露出朱顏,讓侍女給靠近的孩童吃食。其面容端莊美貌,此時身軀微傾,擠壓洶涌的胸口就像裝不住了一樣。好個秋水伊人,這便是淑妃吧?深夜把圣人摟在懷里恩愛,會不會捂死了圣人……

  有這種女人,再多來幾個騷貨圍在身邊,圣人這明君能當幾年……

  為圣人擔憂之余,拓跋思恭冒出羞愧。

  做臣子的,怎么能臆想二圣交媾…

  不管弟弟什么打算,他點了。

  夏綏是大,但真正能共謀大事的不過萬人,外部還有折、楊大敵。歷代節帥當傳家寶傳下來的衙軍誰敢用。反正他不敢,再消化十年可以。可這會,朝廷復振。軍人們不傻,在危亡與富貴之間不會遲疑絲毫。另外,剛剛看到的那些軍隊,也有些嚇到他了。

  平夏部,能走的路似乎只剩做忠臣。

  魂不附體的走到丹鳳門,內侍省謁者已等候多時:“上御麟德殿明堂召對。”

  說是外臣單獨覲見,其實還是有人作陪的;場面跟上次召見趙服、趙嘉他們差不多。圣人表情木然的坐在白簾后,被內臣打扮得一副神圣的樣子。

  至于拓跋思恭、拓跋思孝、折嗣倫、楊可宣、楊可曦等人。侍者把蒲團拿到他們手里,讓他們自行排座。

  楊、折和拓跋部談不上仇讎,但也屬于水火不容。座序怎么排,表明他們誰強誰弱。順帶,煽風點火一把。折、楊、拓跋和氣融融……這不是朝廷想要的。當初扶持折宗本做五鎮都知兵馬使予以認證,本意就是利用兩大家族的野心,挑唆其內斗。

  唐人種的這棵樹在宋朝還結了果。唐亡后,隨著拓跋部愈發強盛,折、楊不得不倒向中原王朝,后世宋夏戰爭一直是趙家在西北的支柱打手。

  “老賊!滾!”折嗣倫一推拓跋思恭。楊可宣、楊可曦兄妹也站在他身邊,對著拓跋兄弟怒目而視。

  拓跋思恭老臉一紅。

  若不是忌憚楊家有個在宮中做樞密副使的新秦郡夫人楊可證——

  算了,忍了。瞥了眼折嗣倫,從容對圣人拜倒:“太子太傅、左武衛將軍、檢校司空、定難軍夏綏銀宥靜等州節度使臣思恭叩見陛下,請以獻舞,再奏對。”

  此時的主動獻舞是一種表達臣服的方式。

  這老家伙還挺識趣。

  圣人沖南宮寵顏微微頷首。

  南宮寵顏笏板一點,道:“上曰可。”

  醞釀了一下,拓跋思恭扭動起胖胖的身軀,許是害臊,臉漲得越紅,卻是強顏歡笑。思孝、楊可曦、楊可宣也只好跟著獻舞;既來入朝就得有這個準備。于是太尉、劉崇望、何虞卿、朱邪吾思、趙如心、扎豬、王從訓等陪座眾人笑盈盈地看著這一切。杜讓能都要繃不住了,什么時候也能看到大鎮節度使主動入朝,又主動獻舞了?

  楊可證看著闊別多年,正妖嬈起舞的妹妹,心生萬千感慨。被送入宮廷時,可曦還稚嫩著。原以為再也看不到家人,某年自己就隨著社稷滅亡而死。沒想到命途多舛,今日相見麟德……去時楊柳依依,再見雨雪霏霏。世事變化,奇妙。

  她看了眼圣人。之前未來難料,所以哪怕被抵在廊柱下臨幸,已經懷了種,依然不愿聯系家族。死一個女人比起家族覆滅,輕重不問可知。但現在……圣人這個英主能堅持下去,楊家效忠王室也并無不可……

  朱邪吾思撐著下巴,饒有興趣的欣賞著拓跋思恭等人的舞姿。

  這些黨項人,除了剽悍好斗,跳舞也還不錯嘛,真是小看了這些西羌山蠻。

  忽然,她注意到站在角落里不動如山的某人。

  “折嗣倫,你為何不獻舞?”

  其他大臣也想問。你為什么不跳,是不是不服,有異志?罷了,這個惡人就讓賢妃來做吧,反正她娘家早就與折家翻了臉。老黃歷了——乾符年,李國昌作亂,時在其部下任將的折宗本直接帶兵回家,私下對李氏父子也多有指責。李克用上位后,上表請割麟州屬河東。這下又把折家惹毛了;兩方就此交惡。

  “回陛下、殿下,小臣只會粗淺武藝,不會跳舞。”折嗣倫拱手說道。天子讓他獻舞,趕鴨子上架也不是不行。但沙陀賊讓他獻舞,死也跳不了。

  “隨便跳一跳。”朱邪吾思笑呵呵道。

  “著實不會,恐臟了殿下眼睛。”

  聞言,賢妃臉色不太好,氣氛一時有些凝重。

  “不會就算了。太常寺要什么歌舞沒有?”圣人出言打斷了朱邪吾思的逼迫。賢妃為難折嗣倫是他愿意看到的畫面。兩家本來就有梁子,再深化一下,同時面對拓跋部、河東的折氏才會緊緊抱住他的大腿。但既要收取夏、鄜,折楊是很好的幫手。賣個面子,也好讓折家記個人情。

  而且逼人獻舞可不是吉兆,萬一碰到個阿骨打這樣的狠貨,樂子就大發了。

  “謝陛下寬容。”

  賢妃觀察著折嗣倫的長相和神色,心情不豫。此人意氣雄豪,顧視不常,又是個有野心的殺材。

  圣人正要說些什么,樞密供奉聞人楚楚快步而入,掀開簾子走到他身邊強忍喜悅道:“大家,魏人殺羅弘信,立田希德為留后,魏博進奏院奉表請歸朝廷,以拒朱逆。”

  聞言,跳得汗流浹背的拓跋思恭怔在那里。

  又臭又硬又毒的魏博也被圣人收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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