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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全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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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福元年七月初九,開封縣。

  苦戰半年的汴人又一次灰頭土臉地撤了回來。

  年初,朱瑄趁著暴雪掩護奇襲攻占斗門塞,汴軍不戰而走。鄆人打通濮州,便與曹、魏兩州連成一片,進可趣汴州,退可拉攏郁郁屈服全忠淫威之下的魏人,被動挨打的局面大為改觀。

  全忠聞訊大驚,只能親自救援了。于是派節度副使李璠率廳子等都五千人出陳橋驛,自督精兵兩萬人押后。但斗門塞的汴軍撤離后未將敵情上報,于是走得滿臉冰碴子的全忠抵達斗門后,遇到的是盔甲鮮明正哈哈大笑的鄆兵,結果不問可知——全忠被追著屁股殺了十里路,狼狽退保瓠河。

  鄆兵乘勝追擊。

  汴人大敗,節度副使李璠等死于亂軍之中。全忠僅以身免,在幾個牙將的拼死保護下連夜遁回汴州,只留下部分兵馬在濮州對峙,堵住窟窿。

  到七月這會,屯駐濮州前線的大軍耐不住熱,怨聲載道,頗有鬧騰的趨勢,讓全忠十分驚慌。不得已擠出部分財貨打賞下去,又讓他們別打了,回來“放暑假”,這才堪堪擺平。

  烈日高照,喧嘩聲迭起。

  全忠站在城樓上,看著漸次入城的兵馬,牙關打顫——這幫雜毛竟敢把自己晾在瓠河!晾完也就算了,令其倚城而守,又嚷嚷著天太熱……

  寇彥卿有心安慰幾句,但見大帥臉色沉沉,閉了嘴。他是宣武軍將門出身,祖父幾代人都是牙兵,見多了這種事,武夫嘛,順著毛擼就行。但大帥出身草賊,大概不會低頭,非得像李克用那樣,殺得衙內人頭滾滾。

  大帥的秉性,寇彥卿已經頗為了解,睚眥必報是沒跑的——瓠河一戰,義子朱友裕帶兵不力,引發軍亂,立刻被他拿下問斬。若非主母出面承情,人已經沒了。鎮內將門對大王的事業不上心,以后就難了。

  諸軍全部入城后,李儻、嚴郊、張濤、韓仁義、黃花子、李重等將過來見禮。

  全忠恨死了這些武夫,卻一時又沒法真拿他們怎樣,還得打賞封官,笑臉相對,這心情可想而知。前年,朱珍斬了他的心肝李唐賓,事后諸將叩頭求情,不讓殺,氣得全忠拿胡床砸。最后騎虎難下,絞死了朱珍,搞得人心有點失和。

  故不到不得已,他不想殺人。

  視察完撤回來的軍隊,在武夫們面前露了一波臉之后,悶悶不樂的全忠走回了霸府。敬翔、李振、謝瞳、段凝、韋震、趙敬、裴迪等心腹立刻迎上來:“大王!”

  “莫要叫什么大王了。”全忠長吁短嘆:“中和三年,成德王镕、魏人樂彥禎、鄆賊朱瑄、獨眼龍與我同受節鉞。而今彈指十年,強敵不能平,內而武夫難制,又失了圣眷,這看人臉色的大王,當也沒甚妙趣。”

  失了圣眷!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也絕對不小。

  以前拿下一州一軍,朝廷的使者很快就到了。可現在……好不容易打下來的宿州,因遲遲沒得到詔書,大軍前腳走,任命的刺史就被當地豪強以“擅主軍政”的罪名聯合驅逐。

  一斑而知豹啊。

  良久,全忠意興闌珊道:“大軍圍徐州,糜耗巨大,而徐人已困,時溥也是冢中枯骨,翻不了身。我欲修好時溥,集中精力先剿滅朱氏兄弟。”

  瓠河之恥,安能忍!

  李振頓時皺起了眉頭,駁斥道:“徐人兇悍,乃必死之寇,如何修好?”

  徐州的戰事,已經進入“斯大林格勒保衛戰”的階段了。多次會戰后,徐人意識到野戰無法擊敗汴軍,只據城頑強防守。

  現在雙方拼的就是一口氣。

  徐人已經有點抗不住了,前番牙軍大噪,要求向南奪取楚州,打通江淮線作為后路。時溥沒法,令牙將劉贊率兵往侵,惜被吳人擊敗。南面被斷,東面淄青陳兵邊境,北面是橫海軍,走投無路的徐人只得繼續守城。

  投降?

  正常來說是該投降的,但誰讓徐人“有種”呢——寧可戰死失全家,絕不拱手讓牙城!從擁兵不朝的李光弼開始,到打造銀刀軍的王智興,徐卒就沒消停過,太平年月都生吃人肉為樂。朝廷想盡一切辦法改造這里的刁民,逼不得已時只能像后世那樣——“明日校場發賞賜,不必帶兵甲”,屠光了事。

  但一如魏博,殺了老賊來了小賊,老一輩被殺完了,新一輩又長大了——巢入長安,時任節度使支詳遣兵勤王,大軍至鄭州而反,血洗河陰,闔城無一存活,隨后殺回彭城,干掉節度使。魏博牙兵在這幫殺材面前可稱良人,至少不對老鄉下手不是?

  如今抗衡全忠的生力軍就是這幫人。

  在他們的價值觀里沒有投降。大不了就是一死,俺要叫一聲,不算好漢。這就是徐人被李振定性為必死之寇的原因。其實從軍號變化就能洞察玄機,一開始的軍號是武寧軍,武寧?武寧。后來見武德寧不了,又改感化軍,感化之……

  “振言是也。”想起徐州兵作戰時那宛若怪物的模樣,全忠嘆了口氣,動搖的意志再度堅定——不但要繼續圍城,破城后還得將這幫武夫連根拔起,滅絕徐人暴力好戰的基因。

  “大王不要灰心。”敬翔覺得大王最近頗為泄氣,許是又被武夫們惹惱了吧,建言道:“徐州讓龐師古圍著即可,重心還是兗、鄆,待秋收完畢,糧食充足,天氣涼爽,再大舉征討。”

  全忠不吭聲,起身走到地圖面前,摸索著溫涼的羊皮毯,從東至西,仔細掃過每一個州縣,時不時還流露出一些表情。有蹙眉,有咧嘴。

  “獨眼龍在干什么?”驀地,全忠回頭問道。

  “幽州軍入寇云、代二州抄略,李克用北征。”節度判官韋震答道:“另,進奏院傳來消息,太原告急長安,求借糧。”

  “借沒有?”全忠很在意這個。

  瞧見全忠神色嚴肅,韋震低聲道:“圣人……湊了三十萬石!”

  “呵。”全忠輕吐一口濁氣,搖頭嘆道:“乾符年討沙陀,兩河諸道數萬健兒蹈白刃,沐鮮血,戰死凍死,什之三四,僅得復蔚州,驅國昌父子韃靼。車駕還都已來,國安未久,圣人不悔前事,更以蠱惑,婚沙陀,委以信任,豈非獻帝娶曹女?實引狼入室,自謀禍亂。作為如是,難主天下。將來亡社稷者,必今上也。”

  眾皆不言。

  唯獨敬翔拱手提醒道:“朝廷連平華、岐、邠、同,殺亂兵數萬人,其勢儼然復振。社稷興亡,鹿死誰手,未可知也,愿不可輕之。”

  “子振所言極是。”朱全忠一聽,意識到有些飄飄然了,自警了一番,隨后伸頭問道:“對了,中官威權既失,培植收買的耳目或死或貶,圣人以女御領樞密院,治內朝。如此一來,不可無人。我意,挑幾個可靠的美人進獻,陰偵帝心。”

  全忠現有——令雅、令柔、令瞿、令融四女,后世全部聯姻魏博、成德、忠武軍等藩鎮。這年頭,大佬的閨女不是隨便嫁的。朱令融嫁王镕之子王昭祚的時候已經亭亭玉立,王昭祚卻還沒長毛。后來稍稍為壯,就死在亂軍中,朱令融隨即出家。

  政治婚姻就是如此殘酷。

  敬翔知道大王的用意,但大王想送女,朝廷不一定收:“然則沙陀女已入宮,且受孕。汴女復入,恐仇讎不相容,害之。”

  那沙陀女一刀把大王愛女殺了,圣人除了干瞪眼,還能怎么樣?

  “此事,再議吧。”全忠道。閨女可嫁可不嫁,但耳目不能沒有。可恨那幫中官太廢物,不到半年就被圣人殺了個落花流水春去也。

  “對了,圣人取同州后,又會著眼何處?”侍者端來飯菜,全忠留下眾人邊吃邊聊,繼續工作。

  “三輔在手,大概會攻金商、漢中,以窺伺蜀中。”李振不假思索,直說道:“王建雖強橫一時,惜無朝命,諸州都不服他。如今,龍劍、武定、興元、感義、威戎、嘉州、峽夔諸鎮十余萬大軍群起攻之,手下假子也多有異志,王建沒幾天可活了。圣人瞅到機會,當會斷然下手。”

  今上這位皇帝,其實很好拿捏,各種情緒意圖都暴露得很顯眼,每一步棋都有脈絡可循。和他那個岳父一個吊樣,大概要干什么都能預料。

  翁婿倆的區別就是李克用行事只憑心情。而女婿受限皇帝身份,大多數不被個人情緒裹挾,相對理智,要難對付些。

  而且圣人的路數不似人君,厚顏無恥,前年才跟李克用打仗,后腳就舔著臉娶了別人姑娘高高捧起,身邊一堆雜胡封官任將,毫無華夷之防,難怪能做李克用的女婿呢。

  “光是沙陀女腋窩下的那股狐騷味,一般人就受不了。”全忠也笑了兩聲,道:“楊復恭、西門重遂、李克用,圣人忍常人所不能忍,這份心志倒是強,令人警惕。”

  “復表張全義兼河陽軍節度一事,可有回音?”

  “不曾。”室內書記裴迪答道:“進奏院攜財貨拜見太尉,請其勸說圣人,太尉但收禮物,余者他事皆托詞。仆亦多次致書,全無回音。”

  “老狗!”全忠罵了聲。

  “今上銳意進取,興復之志甚堅,遠遠不如先帝好說話,得架在火上烤一烤他。”李振道。

  “俟平徐州,便入朝面圣。”全忠放下碗筷,擦了擦嘴邊的油漬,道。

  是該入朝去看看了。

  朝廷威勢復振,若不加以遏制,以后看臉色的時候就會越來越多,不利于發展。

  昔年朝廷試圖將王重榮遷到義武軍,蒲、晉、邠、岐四鎮直接帶兵入關。朝廷戰敗后,天子驚惶而走。此后,還有入長安失敗的岐、邠、同、華四鎮,以及第二次入長安失敗的岐邠亂軍。又不是什么大事,可以嘗試嘛。

  只是尺寸要拿捏好,要像王重榮他們那樣——既達成政治愿望,又不引起公憤。讓朝廷知道厲害后,本分的當個蓋章機器。

  “還有一事。”韋震又說道:“朝廷遣使河中說婚姻,欲以公主下嫁重榮之子珂,河東進奏官郭崇韜等人亦在極力促成此事。如此一來,蒲陜兩鎮就會與秦晉同進退。”

  全忠捋著胡須,回憶道:“不是說,獨眼龍欲以次女妙薇嫁王珂?”

  這消息,傳了很久了。

  如今的河中節度使王重盈是在王重榮被牙軍所殺后,回去平叛后上位的,但這是暫代,而且這兩年病的厲害,活不了多久了。

  牙內屬意的繼承人是王重榮之子王珂。

  李克用看準機會,打算把牌壓在王珂身上,但不知為何,又成了皇帝與河中聯姻。想了一會,全忠明白了。王珂娶公主,河中天然就會偏向圣人。要是娶了沙陀女,那就倒向李克用了。

  圣人這么做,算是在限制岳父,畢竟其已兼領振武軍、河東、昭義三鎮和北邊五部雜胡,再控制一個河中,勢力就抵達圣人床邊了。

  但無論怎么聯,長安、太原、陜虢、河中四家只要穿一條褲襠,就非常具有威脅。

  得盡快平定兗、鄆、徐三鎮了,全忠暗下決心。

  “不如秘密接觸王珂、王拱、王瑤諸子,擇一善者,支持其當河中節度使,策動王氏家族內亂?”李振沉默了半天,獻出一計。

  好熟悉的畫面啊。后世王重盈病逝后,王氏諸子在各鎮的支持下大打出手,最終河中落到了全忠手里,兵不血刃……

  “可以。”全忠點了點頭,道:“幕府暗中接觸吧,王氏不亂,河中數萬銳兵就是強敵。另,讓魏博、成德、東都、忠武軍暫停進奉,關閉境內水運,熬一熬圣人。聽說他養了五萬兵,僅騎卒就有萬兩千,一騎雙馬,倒要看看他能養到幾時。缺了財貨,武夫鼓噪起來,圣就不圣了。”

  “遵命。”敬翔開始起草公文。

  “鎮內夏收如何?”想到又要給圍困徐州的前線將士輸糧,全忠突然問道。

  “五谷豐收。”韋震答道。

  “如今只是徐州用兵,量出為入,此番陳宋諸州的夏稅就免了吧。”全忠嘆道。

  “是。”

  回到后宅,瞧見良人心事重重,郁郁寡歡,張惠笑瞇瞇的問道:“三郎何事不悅?”

  全忠沉默不語。

  張惠出身宋州大族,姿色清麗美艷,又才思敏捷,精于軍事,全忠對白月光極其敬重。行軍打仗,哪怕已經出兵走在半路上了,只要張惠說不行,全忠就會立即掉頭。

  但這會心情糟糕,不想說話。

  “武夫惹三郎不高興了?”張惠招了招手,全忠乖乖在石凳上坐定。

  張惠抱著朱友貞一邊哼哼哄睡,一邊柔聲問道:“是因為濮州將士鼓噪么?”

  本已按捺的情緒,想起斗門塞被武夫晾在后面任憑鄆人追殺的畫面,全忠怒火再度上涌,一掌拍在石桌上,熱血上頭:“休提將士!”

  張惠哈哈失笑,道:“我還聽聞有士卒裹挾軍官,不能……”

  “這幫賊胚!”全忠罵了一聲,道:“俟滅時溥,便整頓軍紀。謀害上官的殺材,跋隊斬!”

  “慢慢來。”張惠拉著全忠的手,笑道:“略施懲戒即可。兒郎們也是怨恨天氣炎熱,想休息一下罷了。等秋高氣爽,府庫充實,賞賜又豐厚,就不會鬧了。”

  咕嚕嚕,全忠灌了杯黃湯。

  “還有何事不悅,都說來與我聽聽。”張惠拍著朱友貞,饒有興趣道。

  “圣人負我矣。”全忠微微感嘆:“收長安,平蔡救陳,攻沙陀,保漕運,累年財貨進獻無算而仇讎我也。求鹽鐵,不許。求兗州,亦不許。求河陽,再不許。如今與獨眼龍沆瀣一氣……俟其軍勢民力強盛,怕是要稱兵見討。”

  “許是沙陀女魅惑圣聽。”張惠終于忍不住了,以袖掩面轉到一邊,清脆的笑道:“聽進奏吏說,圣人屈從沙陀女淫威,任其施暴,至于走路扶墻,面無人色,朝臣憂之。”

  全忠一窒。

  夫人可真會說葷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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