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圣人在大荔城西擊潰同州軍最后聚集起來的拼死突圍的兩千人馬。李嗣周、劉知俊、李彥真、高漢宏開進街道肅清余匪。惡人軍蜂擁而出,挨家挨戶搜檢余孽,藏匿在平民中的同州武士被甄別出來后當場剁掉腳趾械拷。反抗者皆誅。武七郎等牙將情知犯了九族消消樂的大罪,手刃妻兒后飲藥自裁;猖狂一時的同州軍至此煙消云散。
傳叛軍首級三百顆長安,暴尸獨柳樹下。
除了武士坐罪及其家眷被分遣諸縣,被叛軍裹挾其中的同州諸官紳士民,圣人都不予追究。京西北八鎮中最兇殘的岐、邠、同、華四賊除了邠寧還蜷縮在陰暗中茍延殘喘,都完了。關內似乎暫告太平了。涇、夏、靈、鄜橫歸橫,到底還有分寸。
中午,大軍班師回朝,迎接除夕。
喜氣洋洋的男女民夫駕著輜重馬隊居前。武士走在中間。步卒卸了甲胄,扔在馱車上。扛著長槊嘻嘻哈哈討論新年會發多少財貨。騎卒牽著坐騎,細心的給它梳毛發。斥候信使背插認旗,策馬游奕在兩側,許是精神放松吧,三五成群攆兔追狐。圣人綴在最后。大隊眉飛色舞地走在平整寬闊的驛道上,倒成了冬日暖陽下的一畫異樣畫卷。
“得虧沒死在潼關,不然內人就要守寡哩。”
“嘿嘿,領了賞賜便送大郎去讀書。當兵不是出路啊,打打殺殺的,什么時候是個頭?”
“回家就結婚。”
“關中可再經不起亂嘞,額可不想老母被人抓去填壕。”
“圣人,能給俺尋樁親事娶個婆娘不?”
“我也要我也要!”
“俺那尸骨無存的二兄能被抬進開平神社嗎。”
景福元年步入尾聲。遍數往事,李茂貞、楊復恭、李繼真、西門重遂、李順節、武熊、韓全誨、張樊、朱溫、李嗣源等人的音容記憶猶新。
岐山之戰時惴惴不安的觀戰。丹鳳門剿滅神策軍的失望。處決中官的得志。渼陂澤雨中,傾岐人之尸填野外之湖的扭曲。征討鳳州,餐風飲露跋涉在大散關外的崇山峻嶺里的艱苦。死守潼關殺身成仁的決然;風雪般若寺的難眠。
再到討伐同州的從容不迫……
快兩年的時間彈指而逝,每天一睜眼就不停歇的東奔西走。被爛臣惡心,被武夫搞得精神分裂,被妻妾爭風吃醋,被反對者謾罵,被案牘戎事勞形……就這么頑強而煎熬地活著!
好像腳下的野草啊。
被無數步伐車輪朝夕蹂躪踐踏,依然努力煥發綠色。打不死,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子夜。
在過年的強烈欲望驅使下,武夫們一路急吼吼地趕回至灞上郊外;接到圣人回家過年的旨意后,大多數都沒顧得領取賞賜,直接原地解散,鼓噪而去。先和家人吃了飯再說!反正圣人的信譽擺在那,后面再領也一樣。延資庫等有司官吏氣得罵娘。大伙加班坐等到半夜……白忙活。
一輪寒月,曠照古今。
圣人帶著隨從和衛士溜進了靜謐的梨花村。
冷月高懸南天,滿際銀色照耀下,屋舍瓦宅儼然,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黃發垂髫,往來種作,并怡然自樂……禾苗被谷穗壓倒,風吹金浪……這樣的幸福畫面,是沒有的。巢亂后關中十年血戰,朝廷君臣都在荒溝露宿過好多次,何謂庶民。
好在李茂貞等已被滅絕種類。否則按照后世的情況,關中幸存的這百多萬人不知能剩下幾個。僅昭宗出奔莎城那一次,獸兵血洗長安,火焚諸宮闕,一日之內死于非命的就不下數萬。
放眼望去,慘白月光下,有的只一座座零落分布的草廬,田里種的冬小麥亦被積雪覆蓋。若不是朝廷早早委派司農卿李群專司屯田,授地疏渠,勸課農桑。又擠出大量錢糧農具安頓接納的流氓。這寒酸場景都看不到,只會是一片白地。
不過,秦鳳、扶風、馮翎、京兆夠大,再加圣人保衛了政權安全,屯田的事也堅持在分配資源和人手。只要不大敗,持續帶給老百姓信心,避免土地因為戰爭大量拋荒,小日子還是有的過。
想到這,圣人盤算了一下家底。
除去陣亡,侍衛親軍馬步兩司轄下諸都現有兵三萬二。賞賜體系對標的魏博、成德、淄青、宣武這幾個老牌藩鎮的衙軍。這是核心戰力,也是圣人和群臣安身立命的保證,朝廷砸鍋賣鐵也要保證耶耶們的待遇。為此官員俸祿可以靠后,行政編制可以壓縮,皇室支出也可以削減。否則一個搞不好是真會被陳兵闕下。
天策軍六個中領軍統管的中軍還有五千。精挑細選出來的驍銳忠謹武士。由內莊宅院、宣徽院供養,也就是皇帝本人。
龍驤、飛仙、龍武、廣銳、射鷹、控弦、飛騎、突騎、火銳九校外軍兩萬三千人。他們屬于農忙務農,剩下的時間到京城接受馬步兩教練司的錘煉,主要是夏收、秋收之后。
唔。還好,沒啥壓力。
要是按昭宗養十萬神策軍的數量和標準,圣人就要找根麻繩吊死了。
蕭蕭梧葉聲中,圣人來到了一座爬滿藤蔓、破敗傾頹、古意盎然的瓦房。宅左有池塘,宅右是一片桑林、竹林。前主人應該是在戰亂中死掉了,房子分給了遷來的流民。
“要進么,臣去叫門。”趙嘉問道。
圣人看了眼身后的武夫們,搖了搖頭;大過年的莫驚嚇別人。
他繞了個彎,來到了右側桑林。
這里,有燈火投映在雪地上。
圣人悄悄走到窗戶根下,踮起腳跟,把臉湊上去。
透過圓洞,他看到方正的土坑里木柴燃燒,紅紅的篝火坑照亮房間。語笑喧闐、母子來往。小女兒蜷縮在角落的草堆,身軀在哆嗦,似在打擺子。老孺靠在墻上,滿是褶皺的雙目微閉。
身強體壯的木訥男人蹲在火邊,拾掇著火堆。一口陶釜架在中心,湯水冒著蒸騰熱氣。
妻子用手撕爛雞肉,輕輕放進陶釜,同時指揮小兒子找出米袋,加入幾捧黃燦燦的粟,自己則瞇著眼,捏著一撮鹽撒進湯水。撒完,又把手指頭塞進嘴里抿。感覺粟煮得差不多了,又取出一袋無名野菜和桑葉放入。
“得虧官府發了過冬的口糧,不然逃到關中也是餓死。”男人說著,抱過奄奄一息的閨女在火邊坐下。翻看著小女發紫的上下嘴唇。二女,應是挺不過年關了。
妻子默默無言。在蔡州,大兒被抓去制成肉干,逃到關中二女又生病。以后的日子還怎么過。官府授的田,就靠自己兩口子能打理出來么。
屋內相繼響起嘆息。
一家人的聲音低沉下去,圣人只能模糊地猜想他們交談的內容。
聽了一會,他們吃起了大飯。因為鹽加得少,大混煮的味道比較寡淡。粟里的砂粒也非常多,他們不停用手指捻嘴。可即便如此,一家人還是將其當成了山珍海味,吧唧著嘴吃得很香。
這便是自己治下。
圣人放下腳跟,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略一猶豫,他脫掉虎皮襖放在窗戶下。
身好冷!
心也好燥熱。
“圣人怎如此不愛惜身體?”趙嘉壓低聲音說了一句。拉著他慢手慢腳走得遠遠的,解下鶴氅披在妹夫身上,責怪道:“今生靈煎熬,寇盜充斥,帝王宜舉賢任能,緩不急之費,除苛刻之征,殺奸貪之吏,黜無能之官,滅兇殘暴兵,使百姓安于生產,則家給人足,何必如此行小惠。天下病兒多著呢,圣人救得了這個,救得了每個?”
“看見一個就救一個。”
走出梨花村,圣人靠在灞橋欄桿上,望著銀光閃閃的灞河。一條灞河,流貫漢唐。粼粼波濤見證了多少天子的荒厲明莊。我一心想著中興,求什么呢。求征服敵人的妻女?為閉月羞花之奉乎,為宮室之巍峨乎,為殺人如麻使天下戰戰兢兢乎?
身前是小麥青青。身后是長安的萬家燈火;我只為這個。
景福二年正月初一。
天還沒亮圣人就起床梳洗,召集樞密、翰林兩院官到蓬萊殿干活。
油燈下,樞密供奉洛符、聞人楚楚、南宮寵顏、下使楊可證、上使趙如心在案幾后跪坐一排,整理著堆積如山的奏書。翰林學士姚洎、獨孤損、趙光逢、院使韓偓磨墨執筆以待,聽候命令。
“元年十一月,浙東道明州刺史鐘文季被殺,其將黃晟自稱刺史,請授法物。”趙氏讀道。
“不許。詔杭州觀察使錢鏐討之,令吏部自選官員出刺。”圣人想也不想。明州,后世寧波是也,極其富庶。即便財賦朝廷得不到,哪怕落到錢鏐手里,也不能扶正黃晟這殺官自代的野心家;何況正該趁挫敗朱溫之際向兩浙施加影響力。
聞言,韓偓筆走蜿蜒,文不加點。
“潞帥李存孝自以有功于驃騎,而信任不及存信等,憤怨,且懼王討,乃潛結王镕及硃溫,密表請以三州歸朝,乞賜旌節及會諸道兵討李克用……”南宮寵顏放下表文,嘆道。
看這架勢,這對父子已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刻。圣人之前的調解白搞了。大將軍在干什么?還有李存孝,父子鬧矛盾,你聯系朱溫?大將軍豈能饒你。便是圣人也不會站在你這邊。糊涂!
“且不理會李存孝,午后延英殿會議,我與宰相討論對策。”圣人閉了閉眼。
“東方傳來消息。”聞人楚楚清了清嗓子,接續道:“濠州張璲、泗州張諫附于硃溫。宿州郭言亦欲降,龐師古聞訊,將十萬汴軍晝夜急攻,時溥告難諸鎮。瑄、瑾發兵赴援。朱友裕揮師攔截,大敗兗鄆于濮州,遂移師彭城,與師古合流。溥亡無日矣。”
聞人楚楚微微心顫。
汴軍的實力簡直聳人聽聞。西面,朱溫在新安對峙晉、蒲。東面行營龐師古等還帶著十幾萬大軍圍徐,并數敗兗鄆;雙拳硬敵四手。圣人在潼關到底是怎么讓朱溫吃癟的?汴軍若傾巢來攻,朝廷可擋得住?
褫奪朱溫官爵這么久了,其麾下竟然沒人造反,這不合理!
不,也有吧。
聞人楚楚突然想起昨天看過的兩份表文。
光州鹽匪邵光稠聽說朱溫撞墻,聚盜五千殺刺史,自稱衡山大將軍。光、申、蔡、陳果然盛產亡命,稍有機會就作亂。朱溫不得派兵鎮壓?不然被邵賊在汝南連起片來,還得了。
另,武昌軍牙將胡虹得到朱溫被定罪的消息后,也殺了黃州刺史造杜洪的反。杜洪是朱溫附庸。其出身卑賤至極,伶人。若不能擒殺胡虹做出震懾,帥位就該坐不住了。
很好。今日邵賊反,明日胡賊反。始作俑者,其無后乎?只要朱溫吃個大敗仗,老巢定然四處起火。
圣人可以龜……堅守潼關這座天下要塞不出,朱溫能堅守哪里呢。
開封縣嗎?
她想笑。
她就是在鄭州長大的。也去過汴州,那地方四面平原,沒有任何險要可守。一旦被人突擊到腹心,被一鍋端的可能極大,甚至大概率都等不到外軍回援。除了漕運方便,一無是處。
圣人淳厚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量,對此事做出裁決。
“拜邵賊光州刺史,以本官兼宣武軍觀察處置等使,加東南面招討使。”
“授胡賊黃州刺史,以本官兼鄂岳觀察使,加西南面招討使。”
聞言。
趙氏笑了。圣人的處理和她的想法如出一轍——煽風助火。
邵賊的確很難一口咬死朱溫,但從其輕松聚盜入城殺刺史這件事來看,敢想敢干,絲毫不怵朱溫,符合賊胚的風格;應能造成不小麻煩。蔡人造反可沒那么容易平定……這或許能牽制朱溫一部分精力。
至于胡賊。
杜洪是以衙將身份造反,靠著對武夫許諾坐上帥位的,對部下的控制力比不了白手起家的朱溫。胡賊只要不犯傻,也能如法炮制。只要敢畫餅,不怕事后做不到被武夫殺全家,誰還不能當個節度使。何況鄂岳遍地豪強。等胡賊殺到武昌,杜洪靠誰平亂呢。衙軍?沒提前被衙軍宰了就算他深得軍心。豪強?別開玩笑了。她娘家就是豪強,當得起豪強二字的家族,還不至于賤得慌給伶人賣命。
事情順利的話,能斬掉鄂岳這朱逆附庸。
邵、胡是否會忠于朝廷,趙氏覺得這并不重要。只要造朱溫的反,那就是忠臣,就是丈夫異父異母的兄弟。反吧,都反吧。大家先一起聯手殺掉朱溫,再分潤好處。
現在要做的是消滅足以顛覆朝廷的強藩。無論這個人是誰,只要威脅到圣人,那他就該死。
趙氏撫摸著大肚子。也許是時候寫信回天水,讓家族再挑選一批家族子弟進京為圣人效力了。能募得蕃漢精兵一到兩萬帶來最好。如今無論是丈夫身邊還是朝堂,晉人的勢力都在持續增長。可能會對丈夫產生掣肘。而且朱邪吾思也快生了……僅靠趙服、趙嘉兩位兄長,太過勢單力薄。
這不美,得早做打算。
“你在想什么?”圣人投來目光。
“沒有睡好。”趙氏心不在焉的答道。
“咳咳……”聞人楚楚喝了口水,攏了攏秀發,拿起新一份奏書:“李匡威將數萬幽州軍大舉復寇蔚州。大將軍正在新安作戰,聞訊必回救代北;大將軍走了,汴人會不會再來?下午的延英召對,大家還須與宰相仔細計議。”
準備報大專了,大家推薦下學校和專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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