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州,峽石鄉。煙籠寒溪,衰草霜結,白雪浮罩著碧綠河面。兩京古道上,一人一馬一斗笠緩緩而來,驚起覓食的狐雀。
張存敬勒住韁繩,駐足山陂。
軍民雜糅的兩京大道上人喊驢叫。馬夫狠狠抽下竹藤,枯瘦的肋部一張一合,騾子不斷嘗試站起來。身邊是一輛嚴重超載的大車,軍士們蹲在地上手忙腳亂地認領東西。堵在后面的車隊、將校舉目眺望,還有不知是哪部兵馬在埋鍋熱飯。不時有將官來申飭,踢翻碗筷,和席地而坐的軍士吵成一團。
道路兩側,黑壓壓的士卒背著行囊,側身拖曳著裝不下的沉重兵甲戰具,擦著汗水默默繞行;垂頭喪氣的汴軍正在班師。
“都頭,俺腦袋昏得緊,讓俺歇炷香吧。”有武夫杵著長槊捂著嘴巴蹲了下來。
“額…額…冷…”臉頰通紅發著高燒的軍士腳步踉蹌。
“我實在走不動了,我要坐車…”
兵馬使始終木然的重復著一句話:“再咬咬牙,到洛陽就好了…沈四郎!沈四狗奴…”一句話沒說完,折身把倒在地上的沈四郎摟在懷里,掐人中,拍打著那張滿是凍瘡紅得跟個猴屁股似的臉蛋。好半晌,沈四郎才睜開眼皮,瞇著縫:“俺…俺累了…”
哆嗦的身體漸漸停止抖動,雪落在血紅的臉上也不見融化。
兵馬使一頭搶在地上。
一匹匹騾馬不堪驅使又或無力抵御凜冬,漸次沉睡。一個個面色發青的妓女、輔兵、武士走著走著就一頭搭在前面的人背上。一輛輛運輸傷員和陣亡遺體的大車被蓋上草席,被薄薄的積雪覆蓋面目。在他們經過的兩京大道上,人馬橫陳,相望不絕。
有人突然悲從中來,揮刀砍地,破口大罵,又刀一扔蹲在地上嗚咽。這種情緒很快傳染了其他人,大伙紛紛鼓噪,或哭或鬧騰;軍官們蒼白無力地安慰著。
“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精神恍惚的張存敬忘了自己是什么時候走下的山陂,整個人如荷葉逢秋般了無生氣。大梁。仿佛拉開了衰敗的序幕。
也不知道天后此刻在干什么,深居幕后的她能察覺到這一切么。大軍頹廢成這樣,自己能為天后守住西線,不讓她為李逆分心焦慮,就算成功了。
“唉!”張存敬夾了夾馬腹。
灰蒙蒙的蒼茫大地上,還有許多逃荒男女。
糧食、衣服、廚具、鋤頭、犁尖、家畜,大包小包,驅牛推車,基本上帶上了所有能帶上的。可惜運氣不好,兩京大道正在行軍,他們只得遠遠地避開。
這個年關,不好過。下馬賊橫掃陜、河南府、鄭、許、陳長達三月,淪為流氓的人太多,相對貧瘠的汝州已經爆發了饑荒。
荒蕪的田間阡陌,一群孤魂正在游蕩。
撥開積雪,焦黑的禾苗殘莖已經腐爛了大半,撒留的麥粟谷穗也被老鼠搜羅一空。轉進不遠處的枯木焚林,樹皮干死了,拔了幾叢新長起來的野草嚼了嚼,很澀。咦,這里有一窩細土,找點水就可以咽。
趙貞娘拉著一對兒女,混在隊伍里,行尸走肉地蹣跚而行。
冬月二十三,丈夫盜富戶糧不得,被亂棍打死。
臘月初一,小叔行獵為虎叼走。
初五,丈夫肉盡后,夫家爺娘同一晚餓死。
初七,長子被拂曉時分翻墻而入的梁縣吏抓去滑州應役,防備東方諸侯的征討。
初八,州衙傳來次子在河中失蹤的消息。
也是這一天,趙貞娘帶著剩下的一兒一女走回娘家,但娘家人也沒了。也許是提前逃走了吧,也許是…
趙貞娘的愿望很樸素,她只想晚上光著腚在月光下忙活的莊稼能有個好收成,想兒女平平安安長大,然后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想你耕我織,夫妻齊心經營好這個家。起碼別人有飯吃,我們也有。別人有衣穿,我們也穿得起。
但現在,一切都蕩然無存。
家人接二連三死去,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哭,哭完且烹再哭,最后找些草把血淋淋的白骨架包起來找個地方埋了。
此刻的趙貞娘肌肉萎縮,干枯的手背只隔著一張糙皮,一對血色眼珠紅得像兔子,手里兩個孩子一墜一墜的。正待看看,耳邊響起了沙啞的交易。
“俺…把兒子換給你吧。”
“你二女太瘦了,要換的話就拿大女來換。”
“阿翁不要換我不要換我嗚嗚嗚……我絕對不吃飯不拖累爺娘,我自己找樹葉嗚嗚…”
噠噠噠,突然傳來清脆的馬蹄聲。
眾人循看去,是一群鮮衣怒馬的武夫。那個要被換掉的大女毫不猶豫地跌跌撞撞的跑出,一邊跑,一邊彎腰抓雪擦臉,及近,跪在路中間,語無倫次的哭道:“把我擄了吧!我給你們做妓,只要不切成鹽尸…”
“滾開!”親兵看得煩躁,掏出一個餅扔去,反手又是一鞭子給人抽翻。一路都是各種破事,無能!親征李逆,李逆沒打下來。討下馬賊,下馬賊沒堵住,搞成現在吊樣。還圣人,就這?
葛從周也是個蠢貨!
“夠了。背后辱罵君臣,我教你的?”張存敬喝止了他。
“哼,圣人混賬到這個地步,把老百姓禍害成這樣,還不能說他幾句?若不是他想當皇帝,豈有今日之禍!”
“慕容章!”
“閉嘴就閉嘴!”親兵憤憤地閉上嘴巴,別過腦袋。
“給這些人分些干糧,帶去陜州。”張存敬出了一口濁氣,低聲道。
“大帥!從來小人不容君子,朱溫本來就猜忌大帥,若非天后袒護,今日你別說上任河中,命還在嗎?你現在這么做,不怕被人告一狀說你邀買民意?”
“若爾等家人落難,我也會如此襄助。所作所為,但求問心無愧,死則死耳。”馬槊閃電般探到胯下,單手往上一撥,便將狼吞虎咽吃餅的姑娘挑飛過來,伸出右手使其落到臂彎,然后又如拎狐貍般將其抓到馬背后坐著:“以后你叫張雪,吾之次女。”
目光掃過趙貞娘,掃過那一張張麻木的臉和一雙雙空洞的眼睛,這一刻,張存敬萬念俱灰。
本以為效力圣人可以殺出個名堂來,勘平亂世…如果不是放心不下天后…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不提也罷。
嘉福殿,先期還汴的朱溫舉行了一場宴飲。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君臣同慶強敵敗亡,兼并晉、絳,并殺俘李逆上萬。留守官員聞言,皆蹈賀。一時間氣氛熱情如火,宛若誅李大業已成。
“詔告士庶,勿得怨恨。今所以增丁加賦,討李逆故也。俟平關輔,男歸田,女務桑。貧困戶口,皆有賑濟。李氏不愛小民,朕甚珍之……”幾樽酒下肚,圣人臉色泛紅,懶洋洋地說道:“天行有常,人道有為,制天命而用之,且拭目以待;飲勝!”
“彩!”寇彥卿對圣人這種言笑自若混不以為意的氣勢欽佩不已。
群臣起身對飲。
圣人一會夸夸這個,一會贊許那個,力圖表現得無所謂。反正他是打下了兩個州,攻上黨期間也教訓了李克用一通。只要他說這是大捷,庸庸碌碌的凡人誰會認為他敗了啊。
悟已往之不諫,過了年重新謀劃,換個方略來下這盤棋。
趙匡凝、馮行襲這兩個釘子,必須盡快拔除了。金商把控著入蜀道,襄陽富裕,使能殺此二賊,形勢又會大為改觀。
兗、鄆方面,不能再給予喘息之機,把坐鎮南面的龐師古調來吧,主持東方軍事。
魏博最近上竄下跳得有點厲害,得讓他們領教下征討李逆的風雷攻勢。這幫娘胎帶來的賊胚,不見棺材是不會掉淚的;只是可惜羅弘信了。而今田希德之輩余孽掌權,訓兵造城,風氣復蘇,不好對付啊。
江左不能有事,對楊行密的外交要改善。去年殺其使者搶了一萬斤茶葉,令雙方關系非常糟糕。悔不當初!嘗試下能否聯姻。
呵,李逆!
就像在金樽里有李曄的倒影,精神亢奮的圣人咕嚕嚕再灌一杯,口腔噴著粗重的白氣,醉態大顯。
寇彥卿、賀德倫、范居實、徐懷玉、張歸厚、趙克裕、王檀、張慎思、黃文靖、劉捍等親信喝得上頭,手舞足蹈高聲喧嘩,說些牛頭不對馬嘴的阿諛之辭,或踞案拿起雙手大吃大嚼,指點江山。
掖庭令李伊、昭義陳潁、博王妃王語、齊國夫人葉甄、陳國夫人曲鶯鶯等女官、外命婦勉強精神,強忍不適。特別是王語,頭都不敢抬——不少人都在偷偷瞄她,猜測流言的真實性。
朱溫看了她一眼。
王語心一抖,壓在記憶深處的巨舌鞭撻頓時浮現。幸好天后在…不然她實在不敢想象此番老狗回來后又會怎樣玷污她。
“得女宣姜,公胡不薨。誅爾孽朔,將奈我何…”捂著隱隱變大的肚子,王語自言自語。
估摸著也團建得差不多了,喝得昏昏沉沉的朱溫摘下帝冠,小跑著趕往椒房殿。天后身體有恙,沒有出席宴飲。但朱溫明白,天后是心情不豫。
椒房殿。
這是朱某專門找人仿照兩漢款式為摯愛營建的宮室。此際幽光跳動。朱溫推開門,晦暗中,暖焰映云雪若霞,璀璨生艷。亮黑長發如弱流淌,天后光著膀子,背對帷幕隔開的中門,靜靜盛開在一角。
無聲跪坐在那,一如既往地低垂目光。
朱溫咽了咽干澀的喉嚨,雙手整理好儀容,輕聲道:“阿惠。”
嗒。天后往身側扔去一個蒲團:“坐。”
“遵命。”朱溫脫下鞋履,邁著小小的步子走過去。一坐下,就伸手從背后慢慢靠去,想摟。
“拿開。”
朱溫尷尬地收回手。
“問你三件事,須一字不落,不打頓。”
聞言,朱溫如臨大敵,挺起腰板,眼睛盯著身前地板:“天后請問。”
“衛晉操守無堪,罔倫嬖媳,恥笑千年。”天后也沒和他繞彎子:“汴梁為什么會流傳你和博王妃有染的騷議。開封府屢捕不止,難道這是空穴來風嗎?”
“這…”
“說實話!”見朱溫遲疑,天后厲聲逼問。
“七月我返宋省親,你私召王語何為?”
“尋訪女冠,為爺娘祈福。”朱溫不假思索道,幸好早有準備。
“當天起居官是誰,為什么值志上沒有交談內容和時長,只語焉不詳的寫了一句——上召外命婦王氏,語及家事。”
眼珠一轉,朱溫無奈地說道:“相隔日久,確實記不清了。當天起居官是誰,起居注寫得合不合程式,是否違制,宜詢中書。”
天后側過臉打量著他,少少,道:“盧曾在陳留郊游,遇盜,傷重不治。保管起居注的弘文館三層又因漏水,于九月秋雨被浸壞圖書。”
“哦?”朱溫訝然,不滿道:“時下馬賊已來,大臣遇盜,李逆所為無疑。天后有所不知,此賊卑鄙殘忍。犯罪軍人剁掉腳趾,剃發去須刺青編為一都,號惡人軍。其下復分左廂大惡人、右廂小雜種,各設管教使。日給二餅。逢戰加餐,以全家為質,驅之無異豬與狗。這等殺材,什么事干不出來?不要被他那副道貌岸然的慈眉善目給騙了。天后卻疑我…”
“至于弘文館儲存瀆職,罷其主官就是。”
說著說著,聲音還有些委屈。
“你還敢騙我。”
“所言但有一句假話,就教我不得好死。”朱溫舉起手掌賭咒為誓,毫不退讓的與她對視。
天后默然。
大惡人、小雜種…李郎還挺會造詞。
聞著那股迷人而熟悉的味道,一柱擎天的朱溫猴急不已,等了良久不見天后再說話,左手一攬將天后摟在懷里,右手隨之不受控制地摸到心口…又嫩了…好想咬一口啊:“時候也不早了——”
天后推開他:“勝兵數十萬,不能除扎豬群丑。為君不能全百姓衣食。為夫,不能遮蔽風雨。朝廷草創,武人傲慢。政亂事昏,女主在位,而不正綱法。未見如此社稷而久者。中原空曠,無城無險。四方諸侯,人皆仇讎。他日因茲變擾,車駕顛沛。未審乘輿播越,自此何之?”
不能讓百姓免遭荼毒,不能讓她免受叛軍城下凌辱,算什么男人,皇帝。那日費仲康之輩的一番精準摧殘,讓天后枯萎的心里有些東西被攪碎了,很難再獨自舔舐傷口,重新拼接。
“天后…”朱溫愕然,熱血沖上大腦,臉憋成豬肝紫。既倍感羞愧,亦慚懣,但天后這番話,也太刺耳了…試問除了他,哪個男人承受得了。換成李逆,已手刃妻子了吧。
“圣人自愛。”生分的關心了一句,拿過道袍披在身上,天后飄然而去。
朱溫的表情第二度產生變化。
夫為妻綱,妻面訓夫。
此與武曌何異?
煩惱苦悶無人可訴,河中受挫卻要在人前強顏歡笑,再想到妻子那張冷冰冰的死人臉,以及天后有時候在公開場合一閃而過的——因為在眾目昭彰之下被一個滿嘴黃牙口臭熏死人的丈夫噓寒問暖而閃躲的細微動作,人到中年的朱溫喉嚨有點甜,失魂落魄地走出了椒房殿:“士之耽兮,猶可說也。我之耽兮,不可說也…”
在天后心里,他到底算什么,一個冤種?
這回,朱某人的精神是真的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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