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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三教九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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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大食肆,現在已經不多見了。在巢亂前,每個街坊起碼有一家。

  一個院子,不設封頂,柜臺設在三條廊下。院中修風雨亭,種桃樹,掛五顏六色的彩幕。舞樂列坐,娼妓往來,餐位就分布其間。一檈、一蒲團的獨座,馬扎、倚子圍中平長案的群座,三五張竹席搭配封腳案的多座。

  賣茶,賣簡單的甜品與菜飯,也承辦高檔宴飲。京兆府、皇族、富商、農人……不分男女貴賤,衙門、個人都是客戶。

  “兩市日有禮席,雖三五百人之饌,可立辦也。”可見經營之成熟,規模之大,由此也形成了產業鏈。妓女、果蔬供應商、賣炭人、庖廚、樂工……被形形色色依附生存。

  提供的食物就更豐富了。

  吃的有醋、胡、蒸、薄葉、喘、渾沌、夾、水溲、截、燒、索、鳴牙、石敖……眼花繚亂的餅,軟牛腸,羊皮花絲,炰鱉,小白、大晃、舞梨花、柳葉縷、對翻蝶各種款式的生魚片料理,波棱,酢菜,秋葵,炒米,冰淇淋,蛋糕……

  喝的。

  不說廉價的甘蔗漿,貢品級別的劍南燒春,優雅的烏程清酒,也不必說吳女九醞,宣徽使那高價出售令人望而卻步的葡萄紅酒,琥珀黃醅。“酸奶”和“果汁”才是平民消費主力。酸奶叫酪,與后世不同的是,國朝的酸奶不全是牛奶為原料,羊奶、馬奶都可以。果汁跟你喝的一樣,也是榨汁。酸溜溜的梅子汁,葡萄汁,沒精碎的桃汁……

  “中平案一座!要襄陽清酒兩升,牛豚羊雞魚五味,蛇狗驢三肉各一碟,蒸餅八個……膾魚兩條。交辦了!要拂曉送的,不鮮不給錢。”

  “有無妓女?來兩個陪酒,只要平康里的。嘿,剛發了俸祿,俺正好消遣。”

  “君在哪里當差?敢這般奢侈。”

  “呵呵,不才不才,京北路庫使下忝管——”

  “滿招損,別給上頭找麻煩。”

  “上檈一座!不喝酒?好的……蒸粟一碗,君,涼州新來的駱駝肉,試試?不貴不貴,就十幾錢一盤。收了河隴,有的是牲畜。那些蠻子窮成什么樣,一斗麥子一捧鹽,能換條人命。不是圣人可憐,選他們從軍,還偷雞摸狗呢。”

  “如此,便來一盤。現在谷價幾何?”

  “那就難了。少說也得七八十,還得是夏秋剛收成。這會春播在即,已百錢一斗往上嘍,唉,盡是杜讓能、王摶這幫狗官,整日加征,圣人更不提,把人往死里逼。”

  “這廝滿嘴狂話,按在街上鞭刑。”有食客擺手道:“幾年前人以肥瘦論價,今有安生田地種,百錢麥子有得賣,不知所謂。”

  “哈哈,所以在食肆謀生哪。韓大夫見了俺這賤人,沒工夫理會。也就嘴上說說,又不是要造反。俺是念著圣人,怕他折騰亡了國啊。忙去了,君幸食!”小廝捂嘴笑。

  “肉價如此賤,十幾錢吃駱駝肉,從涼州運到京師,一路運費人力都不夠,而谷價如此奇貨。傷蕃傷漢,傷牧傷農,鬧出這等惡政,簡直……”剛才的年輕人搖了搖頭。

  “肉食者鄙!”對案而坐的好友扒了口粟飯,道:“一幫老東西尸位素餐,太尉能當宰相,全憑世家出身,懂個球的理財。”

  “此題何解?”

  “朝廷窮兵黷武,官吏庸碌——”

  “說的是!”有人噴著酒氣,道:“某在鄠邑為吏,孩童骨峋,婦女無完裙,比巢亂僅奄奄尚息也。一縣男子竟被征發三千人隨軍徭役。縣令賀喜河中大捷,得兵甲財貨無計,然則諸位可知鄠邑丁壯返家多少?六成而已。再想想整個三輔……真真酷烈!保得百姓不被吃肉便叫圣人了?轉死溝壑,僵尸凜冬,與被巢賊蹂躪何異?圣人?鳥人!”

  聞言,吃喝閑聊的眾人都沉默了,看著他。

  “笑死我了。”

  “大順二年,李茂貞、王行瑜、王行約、韓建犯闕,是誰讓長安免遭洗城?”

  “景福元年,岐賊復來,血洗京西,圣人孤軍破之。”

  “同州軍亂,圣人率軍平之。”

  “景福二年,汴師作亂,群臣吏民蜂擁而逃,是誰面門被一箭射出個窟窿?是誰披發擋禁溝?俺二哥、四哥就在軍中,親眼所見!神策軍淫掠家戶,是誰保了一城安寧?金城掃虜,又是誰給諸位弄來十五錢的羊肉吃?”

  “首陽山上,是誰五指血肉消磨見骨,讓秦人再度免于流離?”

  “關東血戰不解,易子而食,入關流氓不可勝計,又是誰給了他們活路?”

  “你又做了什么?”

  “使無鳥人,京西北八鎮說來就來。內豎動輒把人亂棒打死。長安大火沖天,嬰孺葬身野狗。這種日子沒受過嗎。既然厭絕徭役,恨死了鳥人,可以拋田去愛護百姓的藩鎮治下啊,為什么不去呢?不想助軍,亂兵來了怪什么朝廷無能?你這樣的人也能在畿縣當差,真真吏治敗壞。鳥人的錢發給你,不如給俺,俺曉得好歹,不在背后罵他。”

  “哼,你為他說話,焉知不是家里有兩個兄長當兵,領了他豐厚賞賜。”

  砰!于五郎拍案而起:“拔劍吧,誰贏誰有理!”

  “好了好了。”有舞妓放下琵琶,圓場道:“圣人是圣君,不是鳥人,那位,君在畿縣做事,注意言辭。圣人雖不是厲王,朝堂難容小民妄議,別誤了前程。”

  小廝也在一邊喊,打架就讓打手攆到外面。

  兩人各自收斂。食肆一陣哄笑。

  “于五郎,你一個賣菜的操心圣人,什么五指消磨見骨……也就騙騙你。古來天子都是高坐明堂,到了軍中也是錦衣玉食、妃嬪成群、窮極欲望的排場。”

  “俺吃飽了撐的,樂意。騙?俺二哥就在他身邊看的,騙你俺先死個外舅娘。”

  “額說這些個賤皮子,鳥人要真要有個三長兩短,等著哭吧。”

  “我李二巴不得鳥人長生不死哩。”

  “諸君,莫再鳥人鳥人,惹得官司上身沒意思。”

  “圣人對得起國人了。今天你們能坐在這邊吃邊斗嘴,不是拜他所賜嗎。”

  “獨孤兄,宣徽使賣的這黃醅的確不錯,飲勝!”

  “我與二位不同,比起黃醅酒,更想見識一番柔奴的天人仙姿。”

  “額舉報,隔案坐了個反賊,覬覦圣人的柔奴!”

  “哈哈哈哈。”

  七嘴八舌的市民熙攘,好生熱鬧。

  “兄臺,春闈可有把握?給誰行的卷?”明顯的吳地口音引起了新一輪話題轉移。

  “舉人屬身,經學自不在話下。不過打探消息,去年上諭尚書省試之后必有太極殿試與奏對。殿試,我料考的還是那些。唯獨奏對,據說比覆試還玄,圣人看你不順眼或者一句話不對……本欲謁見劉司徒、鄭相、常山侯、韓司隸…哎。”青衣士人扶額嘆息。

  “該行還得行,不然省試都過不了,哈哈。”有熱心群眾提醒。

  “殿試和奏對考什么?問吏治?藩鎮?制度?復興?”對坐喝了口蜜水,追問道。

  青衣士人撐著臉:“多事之秋,什么都可能,但事分輕重、緩急、大小,當下要務是剿朱。若問平叛,賊勢猶熾,但氣焰已虛,正如史賊在洛。威脅固強而顛覆之力全失,其眾疑竇自分,不過甕中之鱉。因此,當以銳意進取、和諧諸侯為上,而非閉關堅守。”

  對坐搖頭:“想伐蜀、伐晉,我不強,討賊也是做嫁衣,是謂殺一賊而復生一賊。克用狼子野心,拓跋珪也,楊堅也。行密,孫權之相已顯。功將成,恐怕會被二賊盜摘果實,瓜分河南。若汴人殺朱而降,比懷仙之逼朝義,則叛軍余孽宜稍留任。等河東、淮南這倆強藩像朔方軍被肢解,才能清掃余毒;這也是代宗留鑒后人的萬全成例。”

  “在藩鎮割據下欲為復興,太難。”青衣士人聳聳肩,長出一口氣:“憲宗也只能做到形式上的統一。這是謀國之見,看圣人怎么想了。殺掉朱溫,只是千里之行第百步。形勢人心之復雜,絕不可驕狂冒進。”

  “趙、魏勤王,君怎么看。”

  “趙人自王武俊以來,十幾任節度使和平相傳。魏賊百年易八姓,一日能殺三帥。特別兇險,不可恃信,是緣木求魚。”青衣士人滿臉反感。

  諸座席聽到這,頓時用一種崇拜的目光看著兩人。

  “兄臺高見!敢問尊姓大名?”

  青衣士人開口:“吳縣歸黯。”

  另一人笑笑:“慚愧慚愧,富春陸由生。”

  “在下杜狐,幸甚,幸甚!”一名裝束華貴的年輕人起身春風拱手。

  我去!

  有人驚呼出聲,杜狐不是太尉的侄子么?

  “京兆杜狐?”

  “杜老三,你明明可以門蔭入仕,何故與我輩爭搶邪?”

  “小狐貍好不要臉,躲在角落裝凡人,偷聽別人。”

  “嘶,你都提心吊膽,那我這種豈不是可以不用考了?”

  “宰相公子滾出食肆!”

  “小門小戶,不值一提。才疏學淺,好結英雄。”杜狐言笑晏晏,很有風度的謙虛了一番,然后喊道:“那廝,把在座高才的賬記到某頭上,諸君全場消費某買單。”

  狗賊啊!

  “杜兄仗義,我…能不能找你孟父行卷啊?”

  “杜老三,登榜了可別忘宴會。”

  氣氛愈加歡快,舞妓、樂師都更來精神了。火辣的舞蹈、音樂、喧嘩中,杜狐拎著蒲團和歸黯兩個湊到一案套近乎:“歸兄,陸兄,小弟有幾個疑問見教。”

  歸黯安坐不動。他祖上兩代狀元,叔伯有做到觀察使,度支郎中的,宰相侄子還不足以讓他刻意交往。

  倒是陸由生,素來外向,斟酒道:“相逢是緣,請受杜兄教。”

  “上此敗朱賊,下一步意在何方?洛陽?巴蜀?平夏?回鶻?安西?鄂、湖?”

  陸由生摸著下巴。

  形勢歸形勢,具體政策還得根據圣人的性格、行事習慣推測。眾所周知,圣人是一個喜歡冒險又高度謹慎的皇帝。

  與朱溫交惡時,朝廷還處于劣勢,但他就是下了決定,哪怕七成大臣施壓。河中,夏綏,在已處于優勢,他選擇扶持王珂,對拓跋思恭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謹慎的過分。

  “巴蜀道阻且長,圣人恐怕不會分心。”

  “為何?崔公入蜀,可謂順利。”

  “道阻且長,關中有變,來不及回師。”

  大軍入蜀,或許一戰而定,或許陷入泥潭。那地方魔力之深,能把隨駕五都出身的王建之輩變成獸兵,入蜀立反。大軍一去,甚至可能會有大將、軍士產生異心不想再回關中;大軍入蜀,關中或許什么事都沒有,或許被朔方、吐蕃殘余勢力造反。或許被人擁立諸王,比如李克用作亂,劫走代王。或許被朱溫入關。

  “夏綏及以北,以圣人知恩必報,對思恭的態度,在其死之前,不會提。”

  “回鶻正在勤王,圣人怎么可能遷移他們。”

  “西域和巴蜀一樣,肯定不會去。”

  “鄂岳、湖南已被震懾,不一定要動武。”

  “陸兄慧眼,不謀而合。”杜狐輕輕嘆了口氣。

  朱賊不死,李克用這幾個強藩不削弱,則無暇他顧,也無力他顧。

  本以為只有他這么想,現在江左士子也這么認為,說明這就是智者都看得出來的,李克用之輩也不乏精明謀士,定然清楚朱賊死后,自己就是下一個郭子儀、朔方軍。

  不一定有反意,但絕對具有革命的實力,不處理,就沒法談其他。

  圣人沒奇思妙想的話,局勢大概如此了。

  暴力斗完朱溫授首,多管齊下北李、南楊,至少要消弭倆方的侵略性。

  中興,難難難!

  無它,地方實力強,每個藩鎮都有和朝廷碰一碰的底氣,導致割據風氣嚴重!中央太強硬,打得太狠,又容易被聯合反抗,換一個愿意保持現狀的皇帝,就像他們現在扶李滅朱。別看成德嘴上忠貫宇宙,一旦圣人露出根除藩鎮的苗頭,呵呵。

  杜狐嘆了口氣。

  “杜兄無——”陸由生正要說些什么,院外突然傳來一陣遠遠近近的吵嚷叫罵。

  ”圣人回朝了!”

  “萬歲!”

  “滾!耶耶在河中傷了腿腳,趕緊伺候酒肉,不然把鳥店翻過來!”

  “將軍…”

  “嗯?!”

  “個老不死的……”

  “啪”的一聲耳光響。

  正在吃飯的眾人紛紛停杯投箸循聲看去。卻見街上人馬如流,然后是迎客的老蒼頭捂著臉和一眾打手倒著退回,一群模樣狼狽而又兇神惡煞的軍士踹門涌入。

  眾食客立刻息了交談,低聲呼朋喚友從后門溜走。

  小廝壯膽上前,賠笑道:“諸位將軍,食材耗盡,勞駕去別處吧。”

  直接被一個獨眼武夫一巴掌打在地上,甩著橫肉:“一炷香吃不上,將你投到井里!”

  “諸位,諸位,圣人有法令,不擾民。”杜狐跑上去勸阻道。

  “老子又不是不給錢!吃個飯推三阻四,惹得老子興起,拆了爾輩骨頭給朱溫當棺材!”逮住杜狐衣領就往旁邊柱子上一甩,撞得杜狐眼冒金星。

  直到聞訊匆匆走出來的管事滿臉笑容招呼就座,食肆內才消停。

  坐在那還沒跑的歸黯、陸由生面面相覷。

  “老丈管,王——”

  管事搖搖頭:“唉,算好的了!兩位客人安坐,老朽先打發了這幫殺材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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