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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向西,驪山下的兩京大道上,一座又一座烽土臺從潼關開始,被漸次點燃,亮出平安火。而隨著的,是幾匹渾身熱氣蒸騰的快馬在血陽余暉中疾馳,為首的綠袍小官舉手高喊:“讓開!讓開!”
將近春明門,城門尉東方泰正要喝問,綠袍小官卻不收馬,把絲書一抖,厲聲道:“露布告捷!誰敢攔我!”
“公請!”東方泰連忙閃人。
綠袍一晃而過,已經在龍池街上沖出去七八丈:“讓開!讓……”
差不多同時,開遠、景曜、金光、安化諸門也各跑進幾匹騾驢,馬上的芝麻官壯懷激烈:“大逆伏誅!橫水克敵!”
“讓開,讓開,王師入洛!”
一片雞飛狗跳之下,不少士民喊著攔著使者:“甚么?”
“大捷,橫水大捷!天子收復東都……”話語被風馳電摯的坐騎甩在身后。鋪里賣布的少婦停下討價還價,回頭看街道,口中喃喃著剛才宛若幻聽的大喊:“大捷……”
一時難以置信,又向同在店里的客人求證。
“真了,真了,是這么說……”
得到確認,少婦卻熱淚盈眶,心底泛起惶恐,生怕接到男人的死訊。
“露布告捷!露……”氣喘吁吁的聲音順著興慶宮傳到太極宮,又從北闕傳到平康里,傳到東市,又從丹鳳門翻入承天街,路過金吾仗院,又飛越含元殿……清脆的腳步聲回蕩在蕭索宮墻,蓬頭垢面的綠袍小官,右手依然高舉,一邊踉蹌奔跑,一邊魔怔重復:“告捷……”
“怎么?怎么?”官邸里,幾名緋衣走出來,四下張望。等看見中書省大門和魚貫而出的大臣,綠袍小官眼前一陣旋轉,陡然一聲怒吼:“贏了!”幾個趔趄向前跌了跌,身體就像下鍋的面條癱軟了下去,口吐白沫:“贏了,贏了……”
“抬走,抬走!把他送到集賢院廊下就食休息。”有人喊道。
令史在綠袍身上摸了一番,將露布和其他公文一起交給鄭延昌:“鄭相。”
捧著寥寥百余字的絲書,鄭延昌雙手抑制不住的哆嗦著,直到老眼模糊一片。
諸多往事齊上心頭:
咸通十三年,張公素篡幽州帥位。十四年,南詔入寇,龐勛起義。
乾符二年,王仙芝起義。黃巢起義。浙西軍亂,成都突將軍亂,幽州軍亂。
三年,鄆城、桂管、涇原軍亂。
四年,鹽州、河中、陜州、忠武軍亂。
五年,大同、振武、湖南、河東、昭義軍亂。
六年,河東再軍亂。
廣明元年,荊州、交州軍亂,忠武、河中再軍亂,巢陷洛陽,巢陷長安。
中和元年,鳳翔、徐州軍亂,壽、明、臺、溫、處五州皆亂。二年,西川、浙東、魏博、嵐州、昭義、江西、宣歙軍亂。
三年,魏博、漢中、蔡州軍亂。四年,東川、福建軍亂。
光啟元年,滄州、荊州軍亂,趙、燕、晉、定四鎮大戰。岐、邠亂兵洗劫長安,火焚宮闕。
二年,湖南、兗州、河陽、義成、鄂岳軍亂,岐、邠殺駕,百官死者泰半。三年,淮南軍亂,亳州軍亂,鎮海軍亂,河中軍亂,禁軍作亂。
大順二年,岐、邠、同、華上京。
景福……
“上祭祀誓師畢,進軍橫水,與河中、義武、成德會合。朱友裕將十數萬眾以拒。大戰自晨曦至申,時風雨如晦,雷霆震爍,上不動如山,朱瑾肉袒陷陣……賊大敗,俘斬五萬。聚尸成塔,號躁震天,朱友裕裹眾東遁……”
看到這,鄭延昌萬般屈辱,千種復雜,只化作一陣熱血沸騰,狠狠一腳跺下:“彩!彩!好一個雷霆震爍,好一個聚尸成塔!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又把絲書一丟,兩手一拍,肩膀跟著上下抖動呵呵癡笑道:“噫,好了,打贏了!”然后一口氣喘不上,搖搖欲墜。中書侍郎陸扆連忙搶上前,招呼道:“扶住鄭相!”
令史們七手八腳,又掐人中又揪肚子皮:“鄭相,鄭相,緩著,慢緩著……”
別樂死了啊。
好一會,鄭延昌幽幽冷靜下來:“嗬,嗬……”
忽然,鄭延昌猛的跳了起來,好像踩中了一塊燒紅的烙鐵:“去,去政事堂,班集百僚!”
“鄭相,這才一封露布,一位使者,消息不一定……”有人不敢置信。
鄭延昌捋了捋胡子,哼道:“若是宋威、高駢、時溥之輩,我是一定要再三質詢的。但圣人發來的,我深信不疑。圣人,是誠實天子。”
“快,班集百僚。”鄭延昌拔腿就走,迫不及待要將捷報昭告中外。
還在路上就有人建議:“此番揚皇威于河洛,會諸侯于神都,實武王伐紂之盛況。可即刻選使,分赴諸道,夸耀威風。”
“不必,讓諸院自己抄回去。”
立即又有官員道:“蕃漢健兒英勇戰斗,諸侯尊王攘夷,宜即遣南衙北司大臣、女官及掖庭寺人、女御赴洛,充實行在,助上恩賞,處理冗事。”
再有人道:“馬上派太常、祠部、光祿諸禮樂官署赴圓丘、太清宮、夾室整頓,以備大祭。并分赴東京,為圣人爪牙,應非常,見諸侯。”
再有人道:“王檀、石彥辭、封舜聊、李振、敬翔、裴迪、韋震等,或為我本官,或為勛貴,或為世家,今衣冠掃地,如此貳臣,命令有司及所在州縣銬其家屬至京,處以醢、宮、烹、車裂極刑。”
這不是一個流行斬草除根的時代。國朝制度上的處罰也只有鞭、杖、監禁、流放、死、砍腿六刑。
在李世民的堅持下,即使謀反,也不允許連坐家屬——“反者,家人配沒而已。”
但制度是制度,現實是現實。光一個甘露殿——“至誅殺大臣,夷其族,濫及者不可勝數。”
各個藩鎮也有的是花式殺人法。
大歷年間一個名叫高玉的食人狂被捕,朝廷要求處以“菹醢”,即剁成臊子。代宗不聽,依法杖殺之,結果被諫官當面沖塔——“陛下政寬,故朝廷不肅。”
總之,醢、車裂、滅族這些酷刑制度上沒有,也不提倡,但不代表不用。這本質上是一個人治社會,官僚一向的觀點也是——“寬馳刑法,民未知德,而徒以為幸。”
再有人道:“……”
“鄭相,還有一事。”陸扆亦步亦趨,從使者公文里取出一份麻書。
鄭延昌拿過來一看,只見上面寫著三行小字,分明是圣人的筆跡:“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陸扆稍稍靠近,低聲道:“這是何意?”
鄭延昌揣摩了一會,已經有些明白是什么暗示了,把老臉一捂:“應是看上了朱溫之妻,想納其為妃,但不好意思說,或又恐有非議,想讓朝廷主動上書論述。”
“張賊?她可是偽梁皇后!”陸扆登時不滿道:“世家子阿從朱逆,如今僥幸憑美色迷惑了圣人,不死已是法外開恩,竟還敢謀妃位?!讓我輩對她下拜行禮?孝明皇后為锜妾,收入掖庭后雖生宣宗,但憲宗有生之年都未得號。宣宗立,尊為太后,崩后陵不入,神主不立,僅附旁園。這叫什么太后?圣人好個異想天開!一個朱逆、亂軍玩剩下的妓女,一只敝履破鞋,都當個寶貝想娶到家里,列圣的臉往哪放?淑妃、賢妃、樞密使、宣徽使……又算什么?事無前例,門下省一定會封駁。”
鄭延昌卻以為不然,審視著麻書,皺眉道:“優哉游哉,輾轉反側……從用詞看,七魄已被張賊勾其六,心意恐怕不容更改。事無前例……再開個例就是。孝明皇后的兒子都能即位,以張賊在梁地的恩威,給個妃位又有何不可。”
“這從何說起?”陸扆道:“今我兵強馬壯,諸侯歸心,本就無謂那幫新降。為了安撫籠絡,把張賊納入六宮……這合乎禮法嗎?且不說南衙,女眷那關,圣人就過不了。賢妃與汴人不共戴天,豈能與張賊同席而坐,共事一夫?再說,以樞密使、宣徽使勞苦功高,尚只得涼國、趙國夫人。使張賊竊據,后院必不靖。還嫌國家不夠多事嗎?”
圣人真是昏了頭!
“王者無私,王者無外,圣人當天下是他一人之天下,大明宮是他一人之門庭么?什么爛貨都往里塞……這上書,某只要在中書侍郎一天,就上不了。”陸扆反對道。
無數武夫、士人舍生忘死才有了如今的轉危為安。這時候,正是要一鼓作氣,重修禮樂,從制度上摒陋改新。沒想到圣人前腳睡了兩個嫂嫂,傳得滿城風雨,現在又要納張賊。說好的同謀中興,現在怎么變成自毀英名了?中興曙光初顯就干這些,要是給圣人一個開元盛世,還不得去辱兒媳!
“那,怎么答復?圣人把麻書與露布同時送回來,足見急不可耐。”鄭延昌哂笑道。
“依著某……”陸扆冷冷道:“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只有這十個字。”
“祥文!”鄭延昌豎起手掌,呵斥道:“幸而你不在圣人左右,否則以你全然祖宗陸贄的本性,欲求忠州十年嗎?”
陸扆一時無語。
說退了陸扆,鄭延昌才淡淡道:“裝不懂,不理會就是了。三番兩次暗示無果,就只能下內制,看韓偓寫不寫,樞密使發不發。”
他也相信以皇帝之明,不會因為這種事和中外翻臉。
“另者,叛軍將校,又是什么說法?”陸扆轉移了話題:“東京已復,論功在即,須得未雨綢繆。”
“此事……”一直看戲的度支使王摶插話道:“禁軍桀驁,今只圣人一人能制,非國之福。其次,李克用猶強。鄙以為,不如量才任用。以制禁軍。若與李克用交惡,則驅使之,也更可靠。”
扎豬、梟、赫連衛桓、康令忠、拓跋隗才、耶律崇德……如今河東系儼然已是軍方巨頭。如果與李克用交惡,這些人可能不僅不會出力,反而還會成為絆腳石。而且賢妃已育二子,隨著代王漸長,他們的忠誠大概也會朝著賢妃、代王偏移。若李克用再入朝,河東軍人跟著涌入……
聯姻有利有弊,現在好處越小越少,弊越來越大,不得不提前考慮。扶植野心勃勃但又毫無根基、政治上被完全孤立的汴人,不僅符合制衡之道,遏止軍隊抱團,也是一把刀。
但鄭延昌思考了一下,卻道:“不妥。”
“為何?”
“現在圣人、李克用之間貌似和諧,實則緊張,兩方都很敏感。圣人親近汴人,即使沒害人之心,但別人難免猜忌,以為圣人要對付他們,或者在為對付他們做準備。什么說法……無非朝廷打壓之,圣人親近之。可指使法官和一些三品重臣嚴詞論其罪,然后再找一部分人引經據典,為其說情。最后圣人當眾駁回,示以愛護。如此,以圣人的信譽,國家制度,想必汴人也就可以釋重負了。皇帝威權已著,朝廷號令復行,這幫人也翻不起浪。”
也讓李克用、晉人安心,讓圣人、朝廷在汴人那各有一份情。
“善,某稍后就去辦。”陸扆點頭道:“連同適才群臣提到的可行之事一并。”
鄭延昌長身而起:“某這就去點選大臣,明日便趕赴洛陽,長安自有李公統領。”
忠武軍附逆的問題,兗、鄆、徐、滑四鎮的問題,小朱賊的問題,河南府、河陽、汝、鄭的善后……這種種事還得和圣人面談。
“唯!”
再說大明宮,自圣人離開后,連后院的花草里都似乎流露著慘淡的味道。
楊可證消瘦了許多,經常垮著眉頭,雖然還在打理樞密院,但臉上的笑容卻沒了,恢復了一貫的不假顏色。
聞人楚楚在修仙,已閉關十多天沒出來了。
宇文柔在禁院忙著秋收。
洛符、庾道憐各自鎖院讀書。
南宮寵顏時常夜晚的淚水打濕了枕頭。
殷盈在排練新的歌舞,準備獻捷。
陳宸神思不屬。
高明月在重新布置蓬萊殿的裝飾。
算了,他女人太多了,不勝說。
而淑妃、樞密使、賢妃、李昭儀、韋懿、趙若昭,六個女人整日里就呆坐在臺階上,望著下面圣人消失的御道。
無數次睡醒,趙如心腦海里都是丈夫離開的畫面。
秋風落葉,一棵蒼松在陽光下分外顯眼,灰白樹干上綁滿了紅帶。自打李某人走了以后,樞密使每天都在這棵樹上系一條。最初系上去的,經過幾十天的雨打日曬已經敗色,就像她日勝一日枯萎的心情一樣。
“阿趙,這是多少根了?”淑妃問道。
“六月二十二走的,今日八月十二,五十二了。”懶倦梳妝,不施任何粉黛,散著一頭秀發的素顏樞密使踮起腳尖,把一根寫著小篆的紅絲帶高高合圍:“也許再系一條,他就班師了。”
七啊七,她心里默念著圣人。
但圣人臨走時答應樞密使的隔幾天就給她寫信,卻沒做到。
樞密使至今寫出去了十幾封思念,卻一封回信都沒收到。
他忙。樞密使這樣安慰自己。但樞密使不知道的是,在她字斟句酌寫信的很多時候,她朝思夜想的丈夫正在和一個野女人打滾,談笑風生。
等你回來了,就把來京玩耍的趙五妹、趙七妹引見給你,讓活潑、溫柔、靈動、年輕的她倆代替我……
樞密使微微一笑,不能用代替,說照顧就夠了。
系好紅帶,樞密使放下腳跟,轉過身來安慰淑妃和賢妃、李昭儀。她們被狗皇帝帶著大被同眠眾人行好多次了,互相也堪稱知根知底了。什么時候水,各自什么本性,誰敏感,誰喜歡叫,都算熟了,故而私下關系還可以。
“我好擔心他,我好怕……”淑妃額頭往松樹上一貼,眼眶一紅。
“別擔心,他是天命之子,永遠會逢兇化吉。”雖然樞密使表現的淡定,但眼里的幽怨和臉上的消毀卻掩飾不了。
“唉……”古靈精怪一向膽大包天的韋懿也倚靠在樹上,哄著淑妃和小好幾歲的賢妃,彼此慰藉著。
李昭儀站在一邊,默然無語。
阿趙那份寵愛本來是她的,卻莫名丟失了。
最近這幾年,夫婦只同寢過寥寥幾次,還是被宇文柔屢次勸說雨露均沾。而且很敷衍,就像完成任務一樣,死魚似的躺在那,讓她自己動。李昭儀反省了千百次,找不到原因,但心還是在圣人身上,熾熱的愛戀不曾一分消減。對圣人,她其實什么新鮮花樣都可以嘗試接受,為了圣人,她甚至可以去死。
多么希望他能回心轉意呀,也不是說一定要回心轉意吧,把對阿趙、洛符、寵顏的溫存分給她一些就好了,一點點就可以了……
涼風蕭瑟,吹得樹上的彩帶嘩嘩響,像是在歡呼,在熱情迎接愛人回歸……然而又是好久過去,兩側御道和廣場依然空無一人,只有不時匆匆路過的宮人,打掃落葉的寺人。
忽然身后傳來腳步聲,五女齊刷刷回頭,卻是樞密院的一名供奉官急趨了過來:“樞密使,外朝遞了條子。”
樞密使心一揪,攥緊了拳頭,指甲幾乎劃破掌心。
千萬,不要是戰敗噩耗…
“露布告捷!圣人在橫水大敗小朱賊。這是外朝抄錄的露布……另外,告捷使帶回上諭,美人以上妃嬪,有愿去洛陽的,可與百官同行。鄭相明日就率部分大臣出發……”
具體說了些什么,樞密使已經沒完全注意了。
韋懿笑顏如花,蹭地一下跳了起來。
賢妃和李昭儀大喜,擁抱在一起:“太好了,太好了……”
震驚壓過了欣喜,樞密使和淑妃連笑都笑不出來,前者閉著眼睛死死掐著自己大腿,后者用頭撞樹,撞得樹干砰砰響。
“姐姐你干嘛。”韋懿拉開了淑妃。
“我,我……”淑妃說不出話,只轉來轉去,尋思著穿什么衣服、畫什么妝容、什么表情、什么語氣、什么眼神才能在見面的時候讓他眼前一亮,至少不丟分……
花徑兩月不曾雨,鎖門今始為君開 過去生活的火辣辣的氣息一下涌上腦海和心頭。
低頭漫步在一旁的趙若昭清白無辜、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情態之下,繃不住的克制的笑了幾聲,然后一頓步,看著容光煥發的幾人,心里則在想著:桃花簇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
大明宮頓時一掃凄切,滿地歡喜、期盼和躁動春心。
造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