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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6章 吹風會

  “殿下,退朝了。”甘露殿,采女王氏進來稟報。

  梁妃定定在蒲團上冥想,聞言睜開眼:“你去玩耍吧。”

  “怎能讓殿下勞形?”王采女看著案上茶具,勸阻道:“妾來吧。”

  “不了。”梁妃堅持道:“這是我的第一次,第一次給圣人做茶吃。再者,柏林茶意義非凡。”

  “好吧。”王采女在她身邊坐下,準備幫忙打雜。

  梁妃打開一個小瓶,從里面取出一個黃色小錦囊。

  茶葉產自家鄉,具體位置是趙州柏林寺。成德并不產茶,趙州茶、趙州禪茶、禪茶卻名揚海內,原因就在柏林寺。為什么是柏林寺?因為寺里有個老和尚——從諗。

  生于大歷十三年,師從池州普愿,宣宗年間預感天下將亂,遂以八十高齡——“行腳趙州,駐錫柏林。”弘法河北四十余載,至今健在,已一百二十壽元。被尊為趙州眼光、趙州古佛。

  庭前柏樹子。如何是趙州?狗兒無佛性。

  哈哈,鎮州出大蘿卜頭。

  吃茶去!

老僧只管看  不見趙州橋。

摘揚花摘楊花  五臺道路去哪里?待我勘過。

  一見老僧后,更不是別人。

  這些公案都是其隨口說。相應地,他于大中十一年初到柏林寺在活潑泉種的十九叢茶,在這個佛道風流的社會,也就成了無價之茶。

  為什么種在活潑泉?《光緒趙州志》——“活潑泉在柏林寺后,最寒冽,宜于烹茶。往來嘉賓過寺者,及觀畫水,復飲香茶,蓋悠然物外矣。”

  后世當官的到了石家莊,大抵也是要到柏林寺附庸風雅的。現在梁妃拿出來的茶葉,也正是今年春天她和梁公儒拜訪從諗后親手采得的。

  “忽憶禪房舊念生,由來茶味有余清。”梁妃雙手捏著小錦囊,將其舉在火爐上方,翻來覆去烤。

  這一步叫烘焙,復燥。

  “殿下,可以了,可以了!”王采女焦急的提醒。

  梁妃用指尖壓了壓囊中茶餅,又烤了幾息,才將其收回。

  案上放著一排小巧的漆具銀器——瓶、碗、勺、匙、筅、叉、碟、筷和一副直徑掌長的玉石磨、玉錐。

  人在朝中,只能簡單點了,免得被攻擊奢侈。

  梁妃拆開錦囊,將圓圓的小茶餅連同碎渣抖進玉磨。然后左按磨緣右拿錐,用力慢慢碾動。俄而,茶餅被化為齏粉:“水沸了嗎?”

  “已過魚目,正涌泉連珠。”王采女答道。

  “柏林綠茶,二沸即可。”

  “明白。”王采女將水瓶從火上取下,催促道:“殿下快點,湯不等人。”

  香汗淋漓的梁妃端起玉磨,滿意的看著細如白面的粉末,遂將茶粉倒進淡綠瓷碗:“倒水。”

  王采女端起水瓶,梁妃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喝止道:“等等!我居然忘了說……煎水哪里取的?”

  “禁院的竹林小石潭。”

  “……能用嗎?”梁妃愕然。

  “宣徽使說可以,圣人平日飲食也用的這個水。”王采女不確定的說道:“應該可以的吧?”

  “毀我大事!”梁妃仰天一嘆:“禁院那么多宮人勞動,還放養了牛羊雞鴨。小石潭……露天的吧?說不定有蛇游過。有對宇文柔不滿的宮女在里面撒過尿也難說。你,哎,我恨死你了!我們初來乍到,怎么能中官說什么就信什么呢?”

  “對不起。”王采女眼眶泛紅,委屈道。

  “換水。”梁妃懶得廢話:“無源無根之圣水。”

  王采女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長安哪有?至少得去終南山,華山。

  “罷了。”湊合湊合得了,梁妃翻了個白眼,攏了攏耳邊秀發:“倒水。”

  王采女倒入適量沸水。梁妃取過茶筅,伸進碗快速旋打。茶粉變成了一碗綠艷艷的、半流質的黏稠漿液,還出現了白色泡沫。

  “加水。”

  王采女再倒。

  “碧云引風吹不斷,白花浮光凝碗面”梁妃潮紅的臉上,表情慢慢變得愉快而享受:“圣人的口味是什么?鹽,還是甜?”

  “妾哪里知道?”王采女搖頭,猜測道:“應該可鹽可甜吧?”

  “算了,且按我的口味。”梁妃嘿然:“加糖,摩伽陀。”就是按印度工藝改進的精品固體糖——《新修本草》:“.煎煉砂糖為之,可作餅塊,黃白色。”

  王采女用筷子夾了兩小塊。

  “加牛奶。”

  孫思邈說過:“牛乳性平,補血脈,益心,長肌肉,令人面目光悅,志氣不衰。”也是流行飲品。

  梁妃習慣往茶里加。當然,煮茶時代,加什么的都有,看個人口味。蜀中有的地方加米湯,后宮還有加蔥姜金銀花的,圣人受不了一點,聞著嘴里那股味,瞬間興致全無。說的就是你,楊!可!證!

  “薄荷呢?”

  “來了。”

  等薄荷均勻融入,喏,梁妃版抹茶就做好了。綠艷艷的茶液熱氣騰騰,燦爛的如暮春欣欣向榮的草原,打出的浮沫像乞力馬扎羅的雪。

  “惟茲初成,沫沉華浮。煥如積雪,曄若春敷。”梁妃放下茶筅,欣賞著自己的杰作,取過勺子嘗了一口。嗯,舒服了:“淳染真辰,色績青霜。調神和內,倦解慵除。”

  “殿下好茶藝。”王采女一顰一笑。

  梁妃莞爾:“孤芳自賞,圣人還沒回來?”

  女史阿桃急急忙忙小跑進來:“來了,回來了。”

  早朝結束已是日照仙宮,圣人駕車甘露殿,召見外使,鄭延昌、韓偓陪同。

  下了肩輿,圣人大步登梯,表情不豫,沖鄭延昌發火:“在殿上罵街揮拳,給把刀是不是還能砍起來?桀驁!還有外臣在場,也不嫌丟人!”

  “臣一定嚴加管教。”鄭延昌亦步亦趨,頷首道。

  “哼,整日拉幫結派,黨同伐異,自詡門第,治國理政卻是什么成績?國事敗壞至此,這都是幾個先皇和朝廷的罪過!韋保衡前車之鑒,好自為之。”圣人余怒未消,忍不住罵了兩句,這才閉上嘴巴。

  鄭延昌臉色鐵青。被這么一頓噴,就像被校長批評的班主任:“整個年級就你的班最爛!”也有些惱火,卻無理發作,只能回去沖群臣撒氣。

  “圣人。”梁逍遙領著一眾女史在殿外迎接,笑意盈盈。

  “德妃?”李皇帝無縫切回了生活人設,情緒消失得干干凈,臉上掛起一副得體笑容,上前把著她的素手:“你如何在這?真讓我意外!”

  “那天不是說要在甘露殿會外?”感受著摩挲著自己手背的糙手,梁妃羞答答地低下頭:“就來侍奉夫君……做了抹茶和點心,以備休憩。”

  “賢。”圣人大為感動,看著她亮黑的長發中分出一條道,垂及腰部,用紅帶綁著。身上是紅黑搭配的曲裾深衣。居然是漢代的復古打扮:“但這些事自有殿中,你不要屈尊。”

  “不一樣。”梁妃很自然的拉著他手,引往殿內:“柏林茶可有耳聞?”

  圣人猶疑道:“從諗在活潑泉種的茶?”

  梁妃眼前一亮,又喜又驚:“正是。”

  “嘶……”圣人故作驚訝:“冷冷林空古壁水,如如禪語趙州茶,這佛茶名滿天下,相傳只有十余株,因此就像傳說一般,皇考不知多少次遣使求茶,哪里如愿過?不意我卻在愛妃身上得嘗。”

  也沒注意這話哪里不對。

  梁妃臉頰飛霞,羞怯道:“圣人高興就好。”

  “你真好。”圣人與她十指相扣,來到案前。

  端詳著頗具藝術感的成品。

  顯然,她這個是抹茶、點茶吃法。流行于唐宋。崖山以后絕跡,在日本得到了保留,也是日本茶道、抹茶文化的來源。抿了一口,味道有點怪,但還好是甜口,加鹽的他實在吃不了:“吃茶參妙理,水底一燈明,愛妃好手藝。甚得我味。我可甜,不可鹽。”

  梁妃但笑不語。

  “我先辦點事,等我。”圣人拍拍她的肩膀,想到外面的王審知等人,征詢道:“可以給幾個使者賞一碗么?”

  梁妃一陣失落。特意準備的東西,圣人卻想拿來收買人心。況且,在她心里,只能丈夫獨享。

  想到這,她一口回絕:“他們不配。”

  “哈哈哈。”圣人捧著她的臉撬嘴狠狠親了一番,然后松開:“那我一會回來喝。”

  “等等!”梁妃神色掙扎:“已經溫了,還能等多久?就賜他們一盞吧。”

  “我改變主意了,只能我喝。”

  “涼了怎么辦?”

  “我哪有那么嬌貴?”

  “可味道就不好了啊。”

  “最多半個時辰我就回來,你找個蓋子蓋上………”聲音漸漸遠去。

  “臣羅隱拜見大圣,鄭師長,韓相。”

  地板光滑反光,回聲清脆,天光半亮的晦暗殿中,李嗣業、王師悅、黃碣十余人一起行禮。

  圣人木然:“坐。”

  謝恩后,眾人在他對面跪坐。鄭延昌、韓偓在他左右相對而坐。開始議事。

  王師悅打量著第一次近距離見到的皇帝。

  果然是貌溫柔而內兇狠。

  臉上有創口和密密的細小線條。嘴巴胡須茂密。頭發摘了發冠,披在肩背上。太陽穴鼓起,鐵爪般的雙手扣在膝蓋上,指關節凸出。

  坐在那神態自若,一絲局促迷茫都無。小眼睛時而微渺。加上剛換的黑衣和奇美的五官……

  “哎呀呀呀………嘖嘖嘖……真乃天仙吶!騰蛟起鳳,龍光射牛斗之墟,王霸之氣照得臣眼睛都睜不開了哈哈哈……難怪阿兄時常念叨親自朝覲。”

  聽得人一陣肉麻,幸好王師悅到此為止:“臣聞橫水之敗后,汴人自相殘殺,中原傳出風聲,王敬堯已敗逃徐州,朱大郎入據汴梁,或要征討張廷范、吳子陵。”

  圣人漫不經心:“竟有此事?朱大犯病了不成?不圖休養生息伺機而動,還要和老賊舊部拼。”

  王師悅笑道:“朱大郎手握大軍,雄踞汴梁,身在局中,大概不這么認為。當然,這是猜測。畢竟還沒有動手的跡象。時已三秋,就是要打,多半也是明年開春以后。打也好,拼個千里無雞鳴,朝廷也才好收復。這幫反虜!”

  說到這,王師悅神情一肅:“此皆大圣之功。否則汴人怎么斗起來?臣等又安得保全?”

  “大圣之功。”眾人附和。

  圣人皮笑肉不笑,也在觀察對面的人。

  羅隱精神亢奮,臉紅得嚇人,可能正在盤算說什么能引起自己的注意,好得官留朝。

  對于這個唐朝科舉受害者,圣人調閱了他歷年的卷子。功名之心很強,不過目的不單單在于富貴。而在做事,譬若改革科舉,救國救民。但現在不是閑聊的時候。目光轉移到黃碣身上:“董昌曾言,朝廷負我矣,我累年進獻無算,而惜一越王。朱賊順勢授他偽越王,他便受了。”

  鄭延昌眉頭一挑,被這話搞得手足無措。

  黃碣心一緊,連忙答道:“董帥正是遣臣來請罪,絕不效李琦、劉辟。”

  圣人漆黑的小眼睛盯著黃碣看了很久。

  黃碣毛骨悚然,低頭強做鎮靜。

  “是不想,還是不敢?”

  鄭延昌擔憂地看著黃碣,這個回答幾乎決定了董昌的生死。

  黃碣咽了咽唾沫,心臟狂跳:“不敢,也不想。”

  “是這樣嗎?”

  “是。”黃碣用力點頭。

  “不效李琦、劉辟……這是你舉的例,還是他的說辭,托你代話?”

  “董帥自己說的,臣代奏。”

  圣人語速越來越快:“他知道李琦劉辟怎么死的?”

  “知道。”黃碣汗流浹背:“李琦起兵未久,為部下逮捕,押赴京師腰斬。劉辟眾叛親離,族誅于長安。”

  圣人突然笑了:“董卿果然忠不可言。從賊……朱賊熾時,誰不阿諛討好以待轉機。別說董卿,就連已故太師,當初不也是朱賊奧援,難道我的太尉也通賊?”

  他自然不會追究董昌,只是這人逼數著實不多。

  晚唐五代的軍頭,容易高估自己的權威,或者說搞不清楚自己的定位。

  王行瑜、韓建可以隨意欺負昭宗,這是他們的權勢嗎?這是武夫、軍隊的權勢。有利可圖支持你,無關的時候不干涉你,不利則棄你、殺你。

  為什么被李克用討伐,王、韓如出一轍的“登城嚎哭”?怎么不拼了?“我輩”讓你上去哭,你就乖乖去,不聽話,那就宰了你。王行瑜不聽話,所以被滅門。

  這道理許多軍頭不懂,將部下的能力、別人的權力、軍隊的實力、軍隊賦予的領導權誤判為自己擁有了為所欲為的一切權力,因此動不動就使用起來整治別人。一般這是他們不敢確定、害怕這權力、現有地位是不是自己的,還在不在,故而經常拿出來用一用,檢驗檢驗。

  董昌就是典型。

  所以,不得不托黃碣給他打個招呼。別人不好說,董昌,要他命卻易如反掌。后世小朝廷都那個逼樣了,詔書一到,也是立刻樹倒猢猻散。

  那,既然這么容易,何不干脆殺了?

  本心是想的,但從現實考慮,反而還得助其維持統治。

  董昌是個得意時老子天下第一,情況不對就尿褲襠的二逼。后世造反,錢鏐甫一兵諫,立馬跪了。結合其派副使黃碣率隊入朝“請罪”、上貢五十萬匹絹的表現看,已被朱溫之死嚇到。威脅性已趨近于零。

  當然,這不是要維護他的根本原因。根源在于,這人被嚇到之后,會恢復“忠臣”面貌,可以通過其得到大量財富。

  換個節度使,會像他這么“天下貢輸,獨昌常參其倍,旬發一道,失期即誅”嗎?

  因為“常參其倍、十日一發”需要的是把浙人當成草芥螻蟻進行鎮壓、剝削。

  而這,無論從越府內部提拔新節度使還是外放朝官,基本都做不到董昌這個程度。

  言而總之,正在于董昌一無是處,容易受驚嚇,可以提供巨額財貨,圣人才要保他。

  至于在他治下千村寥落、白骨露於野的浙人……

  雖然圣人也很同情……

  但——確實,總要吃人的。

  再苦一苦浙江人,罵名董昌來背。

  等天下安定了,他們又會如雨后春筍、五月韭菜一樣……………長出來……………

  郁郁蔥蔥,綠油油的。

  像野草,生生不息。

  聽到這話,黃碣松了一口氣:“陛下宅心仁厚,臣為天下臣民賀。”

  “阿藍?”圣人沖侍立一旁的女史吩咐:“上茶上點心。諸位都餓了一上午了,墊墊肚子。”

  “唯。”阿藍領命而去。

  “謝陛下。”眾人謝恩。

  黃碣擦了擦額頭,他也是掌權多年、見慣了場面的越府二把手,但在今天,卻感覺難以招架,被問的冷汗直冒。

  “還有——”只聽圣人又道:“我聽說董昌經常一句話不對就把人車裂。還喜歡以小錯夷人族。越州的刑場,土壤都被染成暗紅。百姓申冤也從不判斷,而是與其游戲,誰輸就殺誰。”

  “這是個人?”圣人再次語出驚人,引來周圍中郎將、衛士、女御的集體矚目。

  黃碣坐立不安。

  “從賊我不問,往事一筆勾銷。只要這天下還姓李,我便不會翻任何人的舊賬。張惠………可以去跟他們打聽我的信譽。”

  “但今后,讓他規矩起來。我只給他這一次機會。你作為副帥,回去把我的意思給他描述明白。”圣人端起茶碗,袖子遮住了臉:“他最好知道他該做什么,莫讓我失望。”

  黃碣深吸一口氣,冷靜下來:“臣領旨。”

  說完浙東,圣人將一飲而盡的茶碗放下,看向張林:“楊思遠據衡,唐世旻據永,蔡結據道,陳彥謙據郴,魯景仁據連。跋扈五鬼,視朝廷已亡。殷既持節,何時略定?”

  張林解釋道:“荊楚莽荒,瘴氣叢生,蛇豹遍地,還有數不清的蠻獠陰暗爬行。三五年之內,很難。”

  “我實在不知道還能容忍五鬼到幾時。”圣人幽幽一嘆:“需要我出手嗎?”

  張林心里咯噔一聲,立即婉拒:“萬乘之貴,不可輕涉險境。楚蠻之地,不足費心。”

  “得幾年?”

  張林堅持敷衍:“不好說。”

  圣人非要問個期限:“三年夠不夠?”

  張林一陣煩躁:“五州橫跨千里,而我軍力不振,入楚未久,真不好說。”

  “那我來。”

  張林搞不懂了:“天下之大,陛下何必盯著湖南一隅?鄂岳目無王法,雷滿從不上供,李克用兼并大同、振武、昭義,中原群盜,河朔諸鎮,陛下何故不問?但觀強弱,不計是非?”

  這話一說出來,座上人人臉色發白。從使徐奉驚慌于張林的直截了當,等不及補救,韓偓已勃然大怒。

  “哪家的狗奴,敢來甘露殿狂吠!”韓偓暴喝道:“你找死么!”

  “韓偓!”電光火石之間,鄭延昌大叱。

  “砰!”韓偓已抄起案上茶盞,劈臉朝張林砸去。

  張林躲閃不及,被潑了一臉。

  韓偓霍然起身,指著張林大罵:“四海之內莫非王土,圣人要經略湖南,難不成還要經過你馬殷的許可!自己搞不定,又不許朝廷介入,這又是什么道理?你又是個什么東西,敢如此傲慢!”

  “陛下何故不問?你不是高澄,圣人更非元善見!”

  “張林!還不請罪!”王審知剛開口,就聽到一陣裙甲咔咔和刀劍出鞘。大群甲兵、女御、中黃門從殿外涌入,把他們團團圍住。

  眾人色變振恐。

  “韓相且慢、且慢!”徐奉面如土色,連忙離座下拜:“張林,蔡人也。又從沒見過天子,不知奏對禮數。愿少寬之。”

  “禮數?”韓偓咬牙道:“這——”

  甘露殿一片肅殺,鴉雀無聲,唯有宮人、衛士的呼吸。

  這時,圣人叫停了韓偓:“韓偓,坐下。”

  韓偓兀自站在原地。但幸而理智尚存,強咽下憤怒,緩緩跪了下來。

  羅隱預料中的殺使沒有發生,圣人擺擺手,用突厥語淡淡支使道:“鬼沙丹,帶此人出去,兵也帶走。”

  摩利支天小使鬼沙丹叉手領命。

  衛士架著張林,依次撤離。

  “你們也出去。”

  女御、寺人隨后退出。

  圣人端起茶碗又喝了一碗,當著其他人的面,對徐奉說起了湖南。

  馬殷是個什么人?

  穩健。茍。這體現他在入楚之初謹慎施為。

  說他畏強凌弱,則是他天復年就對朱溫服了軟,朱溫稱帝前夕,又飛書勸進造勢。朱溫稱帝后,進貢納表也跑得最快,因此第一個得封楚王。

  在朱溫時期,倒也還算乖順,但野心并未消失——“吾方南圖嶺表而得此人。”一直有志開拓。所以到了小豬仔,大梁楚王頓變大魏吳王。

  到沙陀滅梁平蜀,又——“大懼,求致仕。”

  和武貞軍雷氏、鄂岳杜氏、淮南、廣府劉氏、桂府劉氏的外交也遵循著這個原則。你強,我不惹你。彼此實力對等,那便講究角力、妥協、合作、交換。主打一個試一試,各取所需,適可而止。如若不然,也莫怪他不江湖。

  因此,對這類人,要與他講柯里昂式的道理。

  “巢亂以后……”只聽圣人鄭重其事:“孫儒屠洛陽,屠河陽……揚州大郡,捉食一空。驅民過江,為兩腳羊。殺戮奸淫,不下百萬……所作所為,慘不忍聞。”

  “馬殷作為老賊心腹,筆筆孽債,揚州冤魂,也有他的一份。”

  “但所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過而能改,善莫大焉。況方今天下,海內將帥,道德人倫有污者不知凡幾。故而他竄到湖南后,我以其自新,以不因水清而偏用,不因水濁而偏廢,授以牧守。”圣人巡視眾人,俱是一副豎耳傾聽的模樣,目光落到徐奉身上:“但你要明白。是我接納了走投無路的你。鄧處訥被馬殷殺死后,那么多刺史鎮將,我哪個給不得帥位?五司禁軍,數千戰將,我哪個大將當不起湖南節度使?”

  “為什么給馬殷?”

  “比起楊思遠之輩,我認為他能帶給楚人安寧。我把湖南交給他治理,他若擺不平,我怎么去不得?剛才稍微問了問,張林就口出不遜,儼然當成了自己的王國。”

  徐奉已經完全說不出話。

  圣人探出頭,盯著他:“我要入楚,你以為還需要征求你的意見?我要平楚,何其之易。如今我總專蕃漢,勝兵十五萬,只需軍出武關,飲馬洞庭,殺一雞而儆群猴,再以愿輸誠者官爵,哪個敢不服!你又拿什么和我做對!”

  “跟我斗,你有幾斤幾兩!”

  這樣的誅心之言!

  王審知、羅隱等人震撼地看著圣人,臉蛋煞白,都悄悄垂下頭顱,不敢發出半點聲息。

  王師悅吞了吞喉嚨。好一頭………帝國之虎……………

  徐奉如遭雷擊,腦子里昏糊糊的一片,直接趴伏下去:“臣臣、臣等誠惶誠恐地對待大圣…………絕對沒有絲毫異志………………”

  “我知道,否則張林還能豎著出去,你還能坐在甘露殿聽我說這些么?”

  “我若視馬殷為賊,你連看我一眼的資格都沒有。”

  聽到這里,徐奉明白圣人對自己沒想法,只是急于除掉楊思遠幾個。但這樣一來,就得立即投入對五州的作戰,成為被驅的虎,沒法再積蓄實力。

  而以眼下實力,遲遲拿不下亦或敷衍,會引發朝廷武裝干涉,很有可能被順手除掉。而即使拿下了,本就不多的元氣也必然重創,失去本錢,最終大概也是個入朝、移鎮的結局。

  立刻起兵造反的話,實力又不足,也感到非常害怕。

  真真是被逼進了墻角。

  難道繼續向黔中、交廣流浪?

  當真忠臣,他們這些惡鬼,除了自己的大刀片子和地盤,實在不敢真信任哪個,也不習慣依賴二者以外的東西。二十年風云教會了他們這些獸兵很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任何人答應你的事都不能當真,自己能做主的才算數。

  徐奉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

  回去還得和馬殷他們好好研究研究。

  但趁著在長安,他還想爭取一下:“大圣,時間可否緩緩?湖南貧瘠…………”

  “徐將軍…………”李皇帝起身離座,背著手兒踱步到徐奉面前,輕輕拍著徐奉的肩膀:“讓你們干點活,不是刮風就是下雨……………朕知道你們難………朕也難,我們都勉為其難。”

  “大圣……”

  “你呀你”圣人干笑兩聲,捏捏徐奉的耳朵:“把心靜一靜。馬殷也不小了,我記得他是大中六年生人?也是四十好幾的老頭了。平平安安、高高興興過完下半輩子,把富貴、功名傳給兒孫子女。對了,他長女是不是叫馬圓圓?”

  徐奉苦笑:“大圣……”

  “你看你,又來!收著點。”圣人臉一板,旋又繃不住,一笑:“回去了,好生做,我沒有不支持你們的道理。要糧要人要兵甲,我都給你們想辦法。”

  徐奉心里生出暖意:“大圣。”

  圣人也是醉了。德性啊,搞不懂腦子里在想什么。不,或許這年頭的大部分武夫,都有生理上的精神病。別說馬殷之輩,便是自己,才短短幾年,就不像個人了:”………不要讓我為難…………我是念在你們忠于王事,靖難有功,才耐心和你這么哄著。下次接待你們的,和你談話的,大概就是朝廷了,不管武熊,李綽……誰和你呱噪?聽話。”

  徐奉訥訥無言,心中情緒也消散了大半,這一次他誠心正意的合掌拜道:“謹為國家賀得明君。”

  “你呀你又說渾話。”圣人指指點點,想想道:“幫我給雷滿帶個話。冬至之前再不上貢,冬至、元旦再不來朝,我就宰了他。不止他,武陵蠻漢,犁庭掃穴。對了——”他特意囑咐:“看在你們的面子上,張林不要出事,你們好好說說他就是了。”

  “大圣海量,果非凡及。”徐奉深深拜道:“既然大圣為他說情,回去把這廝吊起來打個半死就是。”

  “哈哈哈。”圣人坐回了座位,繼續主持“座談吹風會”。

  帷幕之內,一直在偷聽的梁妃癡癡著臉坐回了椅子。

  “寵顏、阿柔說得沒錯。圣人水利萬物…………”端起茶杯吃著抹茶,梁妃眼波朦朧,自說自話:“嫁給他,真好。”

  這天下,怎么不能三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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