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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8章 克用亡音

  矯健的身影縱身一躍。

  “咔嚓!”李克用的帥旗不情不愿的斷成兩截。

  武士凌空逮住:“奪旗者,正義軍施賴子!”

  中軍轅門外的狹長矩陣通道上,滿滿都是晉軍人馬尸首,黏稠的血溪只是從尸臺上一絲絲一縷縷流淌,被夕陽照得反光發黑。

  轅門前和左右圍墻下,兩軍尸首更是堆積如山。

  累尸及頂,在常人認知里只是文人騷客拿來文青的一個夸張程度詞。但眼前這些人馬確是山丘。《屠生佛》、《獅駝嶺》的油畫,實體演繹。需要仰頭才能看見頂部。

  在最高處,還有一具不知是被炮制的,以馬槊穿過背心,孤獨豎立在那的晉人軍官。衣甲被砍得七零八碎,披頭散發垂首杵刀站在那,像一個漏血的漏斗。

  圣人絕不相信李克用只守得住一天。

  可結果,李克用一天都沒守住!

  晉軍大敗!

  慕容章、丁會、令狐韜、皇甫麟攜正義軍冒死突進,選在了晉軍大舉撤退,在中線布防第二輪會戰的當口,在中軍引發一場肉搏。在通道上的狹路擊槊中,汴人大敗從馬直、鐵林軍!只八個回合就撕碎三千余人,陣斬五殿后院左廂指揮賀回鶻。

  正義副尉令狐韜殉國。

  誰也沒想到半死不活的汴軍居然成了此次戰斗的決勝力量。血肉開路,死守通道,接應越來越多的生力軍加入戰團。

  晉軍大隊大隊步騎猬集在左近,連斥候、帳前衛士都被牽動,只是加入進來阻擊,為大軍爭取撤離時間。

  晉軍已經徹底放棄了反敗為勝,除了被李克用領著斷后的,其他人馬,已經雪崩一般向東走人。

  沒有陣型,指揮混亂,甚至什么也不要,只是卸了甲,燒了營,用大火遲滯王師攻勢,輕裝轉移。

  什么念頭都已不知,只是拼命催打疲憊不堪的駱駝、驢車、戰馬,只想著快點趕到蒲津橋!

  特別是當他們看到李大王的帥旗,也突然消失,中軍陷落,李克用退保東大營的時候,哪怕最為堅決的殺材,也明白了這個道理。

  敗了,敗了!

  大營,完了!

  而王師軍馬還在源源不斷從四面八方涌來,叫喊著“殺了李克用!”更多的騎兵都和馬步軍已經在沒有圣人命令的情況下擅自沖出大營,要到晉軍撤軍的必經之路上圍追堵截。

  殘陽如血,東大營轅門沖出大股晉軍,向東狂奔。

  看到零星的茫然人馬,只是招手急呼:“走走!還在望什么!大王在親自斷后,吸引火力!還不抓住時間各自突圍,到蒲津橋回合!”

  “蕭翰在哪?他把船只整到位沒有?”

  “俺不走蒲關,俺單走潼關,穿山到陜州回去。”

  “到底有沒有船?蕭翰沒搭浮橋嗎?”

  “我怎么曉得!李大王既然讓去,蕭翰肯定做好了接應準備。”

  “嗚嗚,他娘的打錘子!奸臣,李大王身邊一定有奸臣!罔顧我輩性命在敵境冒險,若俺能活著回去,一定要向李大王揭發奸臣的面目!”

  “啊!”一捧亂箭射來,當場撂倒一大片。

  大隊突厥輕騎呼嘯而過,紅帽白衣,這些一人雙馬、馬力充足的輕騎,不管殺氣殘余的大隊,專揀掉隊的或者小股部隊襲殺、捕捉。弓箭騎射,馬槊招呼,將擋在馬前的晉軍掃落下馬,鎮壓跪下。有的還甩著鐵鉤套索,把逃命的晉軍勾住,也不撒手,就拖在馬后奔馳,留下一路煙塵和凄厲叫喚。不知多少下馬請降的晉軍,也被砍翻在路上。

  每個人馬上都已掛了一堆腦袋和耳朵,有的血眼睛還圓圓睜著。

  晉軍已經沒有半點作戰意志,哪怕只有區區兩千突厥輕騎,戰法還如此散漫,除了少許指揮官派人纏斗,多數看也不看,只頭也不回的走人!或者扔下財貨,減緩敵軍追殺速度。

  通靈陂中軍,連接東大營的通道上。

  清脆的馬蹄聲響徹軍道。

  李克用一馬當先,跨過荊棘拒馬。在他身后,還有大隊步騎,林林總總上萬人還是有的。

  大勢去矣!

  李克用仰天長嘆,淚水狂飆。

  本以為李曄毛頭小子,靠諸侯打死了朱溫,自身實力并不怎地,李茂貞、馮行襲這種人,他一個人就能收拾一百個!削平這種廢物得來的成績,實在水分頗高,這次又失了先機,定不會是對手。大軍威懾一番,即使干涉靈夏不能如愿,保住官職回去這個最基本的訴求還是沒問題的。

  誰成想——

  “大人,圣人率兵追出來了!快走。”李存潁趕了上來,急道。

  “飯桶!堅固連營,五萬大軍一天也守不住,養你們何用!”李克用痛罵,對著周德威一幫人劈頭亂打。

  義子們埋頭不答,只擁著他奔逃。后頭不斷傳來喝罵,陸續有義子落馬。

  “布防!沿第一、第二、第三拒馬挖溝,點火,列陣!”李克用跳下馬背,咬牙道:“大軍還在撤,現在都走,等于給那雜種送人頭!”

  “不可!”周德威左手已然骨折,頭盔也不見了,滿臉都是血,厲聲道:“王師已合圍過來,在這布防,會被團團包圍!你走,我來墊后!就像乾符年云州之敗那樣。”

  “圍他娘!”李克用一甩頭發:“東南兩大營還沒撤完,還在交戰。現在的任務是擋住西軍,防止更多人加入東南。我的生死你不要操心!”

  說完,他一抓周德威肩膀。

  這一次,他語氣中少了幾分暴虐,多了種對朋友的叮囑:“都是老將,多話我就不說了。我把一切都交給你,我若死,你接替指揮,若能回到河東,落落也就交給你了。你死了,就張從善指揮。如果你也死了,就到嗣勛。都清楚沒有?”

  一幫文武同時叉手,向著一瘸一拐的李克用行禮:“敬受命!”

  李克用校了校換好新弦的弓,掃視了下眾軍,轉身手一揮:“接戰。”

  “隆隆隆………”

  喊殺如雷,大隊步兵,轉眼就插到中軍連接東大營的通道入口,兩面設防。

  一路人馬在沒藏乞祺的帶領下,踏上通道,追殺李克用。

  一路人馬背對通道,將還在悶頭被殺戮還有想匯合李克用的大隊從馬直、鐵林軍、后院軍以及其他殘兵堵在中軍。

  寬闊的原野上,只有十幾座棚子和帳篷,簡單宅院,也早已被蕩得不成形狀。

  成千上萬的軍馬錯雜其間,各個種類各個地方的口音亂成一團。

  晉軍旗鼓號角、軍書文件、生活用具撒落一地。

  不管是李克用的餐具,還是男女侍者的衣物。不管一面旗幟什么來頭,是誰創建,有多么精銳,多么輝煌的軍史,也只有被尸血污垢浸染,被踏爛的命運。不知有多少服務員、文吏形形色色的非軍事人員哭喊投降,也被殺紅眼的軍馬砍得人頭滾滾。

  “快,上前救夫人。”從馬直都將李嗣恩手一指,大喝道。

  部下在人群中看到張慧,策馬殺去。

  亂戰中,王師的動作比他們更快。

  一群回鶻人、趙人殺死了護在張慧身邊的晉軍,一把揪起張慧。掛滿碎肉的染血鋼刀打到花容月貌上,趙人軍官劈手喝罵:“你是誰!你是劉賊!你是曹賊!說說說!老子殺了——”

  張慧早已嚇得精神失常,軟在趙人軍官手里,跟濟公那個瘋癲的俗世妻子一樣,披著頭發滿臉污垢的:“啊,啊?哈哈。”

  反手一按,趙人軍官鋼刀斬下!

  “砰!”馬槊閃電而至,火光四濺,鋼刀被高高打開。悶哼聲在趙人軍官嘴里響起,回頭劈刀便砍!

  張慧睡在血泊里,如同一個鬼魂新娘,咿咿呀呀叫個不停。

  “砰!”再一次兵器交擊,趙人軍官連退三步,正待再一刀砍出,被一個回鶻人勒脖拽開:“入娘的瞎了眼!那是圣人!”

  “啊?啊?圣人?我怎么沒看見?哪呢,哪呢?”他左看右看,被回鶻人扳回正,方道:“啊,啊,圣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嘿嘿黑的:“圣人,圣人……”

  李皇帝騎在一匹黑馬上,如意蓮花冠歪歪斜斜,白薄紗外套和銀裙甲衣衫襤褸,血肉遍掛。手里馬槊斜指南天,氣喘如牛:“你殺瘋了腦子!”

  說罷撥馬沖四下野獸般的軍兵暴喝:“不要亂殺人!不要亂殺人!住手……”

  嗖嗖嗖,亂箭穿空。

  幾把長矛捅向在血泊里抽搐的張慧。

  張慧幾個打滾嫻熟的避開,起身隨便尋了個方向便跑。

  “救我!”她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光著玉足,居然鞋都不見了。這一聲救我,也不知是對圣人,還是圣人斜后方的李嗣恩。

  “不要怕!”圣人瞬間就在混亂中鎖定了這個瘋瘋癲癲的絕世美人,他兩眼精光流露,一邊揮槊為張慧打開亂箭,一邊彎腰探下身子,伸出血淋淋的手掌:“上馬來!”

  張慧理也不理,只踉蹌著直奔圣人坐騎。

  李皇帝那坐騎純是個畜生,除了夠壯夠剽悍,可謂一無是處,不知有多少馬夫被踹傷。看見張慧過來,就幾個踢蹄撒歡,兜得背上圣人抽頭大罵:“老畜牲!你又在鬧騰甚么!”

  “這個瘋女人!砍了算了!”旁邊的蕭秀氣得翻白眼,一夾馬,飛快迎向張慧:“不要命辣!閃開!拉著我的手!”

  遠遠的,李嗣恩也焦急大喊:“夫人莫尋短,仆這就來救夫人!”

  誰也沒料到,張慧竟然一個閃身到了李皇帝背后。

  雙手把鞍一拽,一個凌空橫劈叉,在圣人還沒反應過來之際,就已經一個漂亮的飛蹬,從馬屁股后頭就上了馬!

  血肉模糊的赤裸玉足靈巧一挽,就將一對馬鐙提貫,穩穩踩死。

  然后雙手環出,摟住圣人腰,額頭貼在他背上,劇烈喘息:“嗬,嗬………”

  蕭秀目瞪口呆的看著,繼而如釋重負的一笑:“好,人沒事就好。”

  “阿秀,把她抓走!”感受著后背上的熾熱與溫軟,腰上緊緊摟得人骨肉發痛的雙手,圣人急道:“不要抱這么死!”

  “我不。”回眸四目相對,一股脂粉香氣與女人體味鉆入口鼻。

  張慧緩緩松開手,軟倒在他背上,鼻尖對鼻尖,只是一臉倔強的看著他:“我不下馬。”

  圣人回過頭,臉貼臉,瞥著她。

  蕭秀聳聳肩,與左右捂嘴偷笑:“什么叫天命之子啊,我看,陛下就別推辭了。”

  罷罷罷,圣人悲天憫人,中軍戰斗既已結束,也懶得糾結。

  救下張慧,卻是余戰時圣人領著數千摩利支天和宮廷衛尉從轅門推了過來。

  此時此刻,隊形也亂得不成體統,人人狼狽不堪,馬身同樣鮮紅一片。

  夕陽下,圣人被張慧從背后輕輕摟著,靠在肩膀上。一男一女,兩人一馬,靜靜立在天昏地暗的戰場上。

  將士各自下馬。有的把頭盔卸下,抱在懷里,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只是居高臨下俾倪著已經圍成鐵桶的晉軍殘軍。

  早有步兵又封死了通道。

  一副副兵甲就這樣炫耀似的在晉軍眼里晃動,刀槊都退了退,只是對著地面指著這些被壓迫到背對背的大隊晉軍:“就這么賤?非要被砍爛?李克用跑啦!放下兵甲,全條性命罷。再鏖斗便不是勇,送死嘞。”

  晉軍當中亂紛紛的呼喊,多是同樣的意思。

  “算,算球…………李大王都死活不知,還打個毛,降罷,降罷!”

  “怕辣怕辣,俺不打了,俺卸甲,什么下場隨便,誰讓俺跟錯了人!”

  叫嚷聲里,大群步騎下馬卸甲,在地上或坐或睡攤手就縛。這在中軍被圈住的晉軍足有五千多人,黑壓壓的蔚為壯觀。

  圣人攏了攏頭發,就這樣漫不經心的看著將士收繳敵軍的平靜場景。

  勝利之后的享受心情,不過就是此刻。

  休息了一會,吃了張燒餅,喝了半袋洛符、淑妃親手擠的奶水,把剩下半袋遞給張慧。

  待這女人吃喝了些東西,稍稍冷靜后,圣人叫來盧延讓:“把這奴婢和其他俘獲的馬夫、侍者之類帶回大營妥善看管。”

  “遵旨。”領下命令,盧延讓看著圣人背后的張慧:“下來吧你,還要把圣人抱多久?你以為你是誰,想抱就抱?”

  張慧愕然,只是看著圣人后腦勺和按馬背的血手掌:“這是圣人?”

  身子幾個悠悠,差點暈死。

  “住口!”盧延讓一把拉下馬:“別戰場保住了命,大不敬丟了命。”

  “文明點。”圣人投來目光:“你是文官,要文明。”

  “是。”盧延讓點點頭。

  “我不是奴婢。”被帶走前,張慧回過頭,復雜的目光看著圣人:“我是燕女張慧。”

  啊?天后?圣人嚇得不輕,連忙仔細分辨面貌。張慧卻已轉過身,隨盧延讓而去。

  李皇帝只能望著她的背影遠去。

  好美,好大,好高,好香香。

  大車車………

  “咳咳。”蕭秀一陣惱火,提醒道:“該追剿李克用了。”

  圣人戀戀不舍的收斂了,然后就大吼著招手:“歇好沒?還沒打完呢,都睡起了干鳥?還有個李克用的腦袋,數萬潰兵等著去拿!潘勐,你帶一隊人馬在這善后,其他的,都隨我去擒拿李克用!”

  眾軍紛紛而起,舉著烏泱泱的兵甲旌旗,跟著圣人涌入通道。

  望著已經鋪尸重重,血河洗馬的通道,圣人淡淡一笑,心里臉上,滿滿是剛愎驕傲。

  哈哈哈哈!

  看來,這五代十國的興亡沉浮,果然是掌握在我李某人手上的。

  血眼一巡梭,就看見了通道那頭耷拉著的李克用身份旗。

  圣人輕蔑的咧嘴一笑,輕輕舉手:“前進!敵在東大營。”

  號角就在耳邊響起,兵戈轟隆發動。

  如又一波山洪,在這狹長的通道,撲向李克用!

  朱瑾就在最前頭鬼叫震天:“殺!”

  難道河東就這樣球了?

  不對,我李克用就這樣球了?

  李克用拔出甲上的幾根箭,從地上一瘸一拐爬起,顫顫巍巍翻上馬。

  他在三道拒馬設下的防線已被沒藏乞祺摧垮,萬余大軍死傷三成,弓箭射得一根不剩,面對沒藏乞祺的箭陣,沒有任何辦法,只有連連狗退。

  在四道拒馬縱火滯敵后,正走在最后一段路程,正尋思在東大營找陣地,李克用就被沖出大火的沒藏乞祺一箭射落馬。

  那沒藏乞祺頭發衣服都在燃燒,甲胄更燒得發黑,雙手逮著一根鐵槊,整個看上去,如同煉丹爐里打翻而出的妖猴:“哈哈,李克用!哪里走!”

  好容易收拾了傷勢,烈火里頭又傳來喊殺聲。

  看來李嗣恩他們已經完了!

  “殺啊!”不待李克用感慨,大隊步騎已經沖破火海,瘋狂追擊。

  隨即,無數軍馬沖破熊熊煙火,一條條燃燒的衣裳驀然飛起。

  李克用定睛一看,那個一馬當先的好女婿也已頭發著火,外套和袖子燒得唰唰作響,全是黑灰的臉上只有地獄厲鬼一樣的哈哈大笑和猙獰:“舅父!我來送送你!”

  “嗖!”圣人因大量開弓而血肉模糊,只拿破布簡單包扎的手掌再次握弦,一箭射出。

  “噗!”李克用身邊一名衛士被射落帽子。

  李克用氣得跳腳,正待說些什么,又一捧亂箭飛來,數十軍士慘叫落馬,只好窩囊的撅起屁股趴在馬背上避箭。

  通道內,馬蹄腳步壓制了一切聲音。

  李克用精力體力都已消耗到極限的大軍被這么一打,當即完全散亂。

  從昨晚備戰開戰到現在,他們一直是打車輪戰!

  王師仗著人多勢多,進攻位,還能輪流抽空吃喝歇息,哪怕是剛才的中軍搏殺,取勝后圣人也補充了一番,可李克用,進攻一波趕著一波,保命都來不及,哪有這空當?

  當下有的操弓,有的飛矛,有的亂竄。

  有的喪失理智,撞開自己人,嚎叫著沖向通道盡頭。

  背后軍道上人頭亂飛,被砍在血河里頭幾個翻滾。

  圍墻上攀爬出逃的晉軍被騎兵挑起,插在馬槊上舉走,又摔在馬蹄下。

  灰頭土臉接戰的晉軍只是張大了嘴巴,看著仿佛無窮無盡的軍兵矯健翻過拒馬,蹚著血水泥漿。看著冰冷鋼刀,齊刷刷撲到眼前!

  “大王,圣人追上來了!”一名韃靼將領哭道。

  李克用渾渾噩噩的點點頭。

  回頭看了眼用來成就野心大業的骨干部隊鐵林軍、從馬直、后院軍幾乎被一邊倒殺死殺傷,李克用噴出一口老血,差點要撥馬回身和李曄這個小畜生拼了算了!

  好在身邊親信清醒,一看情勢,就知道爭不到更多時間了,李克用填進去也不過送人頭。

  “走!”韃靼奚人沙陀衛士架著李克用就走。

  其他人事,一概不管。他們人困箭空馬快死,王師卻人馬充足,這個點只怕又有軍馬休息到位要出擊了。

  現在就走,還不知能不能走掉,哪能讓李克用繼續死守!

  撤出大營前往蒲津關的大軍已是別指望有人斷后了。

  在營里還沒走脫的將士,也自求多福!

  大軍,完了!

  現在他們這些親信子弟要做的事,就是保得李克用逃生。之后怎樣,之后再看罷。

  幾百騎帳前近衛和軍府武官簇擁著李克用,出了東轅門就狂奔。

  周德威他們的死活,誰顧得上!

  外頭,還有聚集的一些步騎,似乎在等李克用。看到帳前近衛的服飾,幾個軍官策馬便喊:“大帥大帥!帶上俺們,也安全些!俺們收攏健兒不易,你一走,可就全亂了!”

  “放箭,放箭!”幾個侍衛急切叱喝。這些步騎,步兵居多。帶上會拖慢速度。

  于是那幾個軍官,就被射死在馬上。

  可李克用一行才離開通靈陂沒多遠,每個人心中就惶恐到了極處。

  混亂的原野上,到處都是廝殺的軍馬。隊伍或大或小。迤邐成長龍的大隊晉軍只是依仗著運輸輜重的大車,在暮色下打著火把匆匆趕路。

  更多的游騎兵呼天搶地,在車隊兩邊躍躍欲試,襲擾不斷。

  更駭人的是,數十支游蕩的小股步騎,朝他們圍了上來!

  “李克用?!”

  “穿紅袍者李克用!”

  “你們是哪部分的?滾開!俺們包打了!”

  “騎黑馬者李克用!殺了這廝,怕不是原地封侯!”

  “李賊換衣服了!穿小兵服飾者李克用!”

  “大家不要亂,不要搶,不管哪部分的,配合起來!殺了他,賞賜功勞平分!”

  李克用趴在馬背上,豪氣沖天的他現在也顧不上姿態體不體面,緊緊抱著馬脖子,臉上寫滿了恐懼。

  “吼吼吼,殺!”

  游魂們越來越近,甚至有人沖到左邊,對著李克用打手勢,吹口哨。

  天知道這些殺材在大營和我輩死戰一場,怎么力氣跟使不完似的!

  李克用身邊的衛士,陸續小股小股離開,想憑借百里挑一的勇武,攔一欄這些野狼。

  可夜色之下的綠色原野上,敵騎和火把越來越多。

  圣人,似乎偵知了他們的蹤跡,追了出來。

  漸漸地,他們開始聽見那些游騎興奮的喝彩、鼓噪與拍手歡呼:“賽太宗!賽太宗!李無敵!李無敵………”

  看來圣人已經離得很近了。

  擁著李克用的衛士武官們的心越來越涼。但他們還是咬牙商量,然后一隊隊、幾騎幾騎的派出斷后、化身人馬,為李克用博那死中求活的希望。

  “放我下來!”突然流鼻血的李克用抹了把鼻血,把有些駝的駝背挺直:“把兵器給我,我去拼!”

  “閉嘴!”幾聲李克用的悶哼與吃痛叫聲中,一個韃靼將領三拳兩腳給他打昏死。

  “給大王換駱駝,馬的耐心體力不夠使!”韃靼將領拖著嬰兒般睡眠的李克用。

  “駱駝?沒掛甲,中一箭就球了。”有沙陀衛士跳下驢車:“坐這個。這驢子俺特意保管了。剛才突圍才拉出駕的,好使!”

  “也罷,也罷!”韃靼將領背著李克用上了驢車,然后回顧一圈:“兄弟們,俺就去了!你們各自保重!實在不行,投降罷。”

  “放心放心,俺們各有盤算。”眾人笑笑,擺擺手,催促他快走。

  “那俺就走了!”將李克用安置好后,韃靼將領親自駕車。一鞭打下,那驢子就發了狂,炮彈一般遁入茫茫夜色。

  “殺!”

  “李克用在哪?怎么不見了?”

  “圣仁圣仁,看見了!俺看見了!李克用乘驢車,向楊樹村而去!”

  “好啊,二三子,隨我獵殺獨眼龍!”疾馳的戰車上,圣人揮舞著長槍:“剝了獨眼龍的皮,抽了龍筋當弓弦!獲李克用一條手臂,我都封一個子爵!”

  驢車上昏昏沉沉逃了一路的李克用終于醒了。

  頓時就聽見一個嗓門在耳邊囑咐:“大王,俺再去擋一陣!這驢也跑廢了,萬騎輪流追趕,跑不脫的,進林子!這里俺想著來時記憶,就在蒲關橋附近。大王!你一定要跑過河,我等死,大王自愛!”

  李克用還沒聽清,就看見韃靼將領撿起刀和一根火把,沖進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黑夜:“快,向這里走,向這里走!”

  李克用貓尿長流,心中只有絕望。

  未久,大隊火海軍馬劃破黑暗:“李克用在那里!二三子,追!”

  李克用靠在樹干上,定定的看著,大氣不敢出。

  等這軍走遠了,才悵然觀察。

  這才發現身邊只剩寥寥五個衛士。

  眼前只有一片陰森柏林,積雪融融。林海雪原,安安靜靜。

  不知是何地方,不知是何時辰。

  李克用臉上心頭都是一涼,難道這就是我的魂斷絕命之處?

  “這是哪里?”他拉過一個衛士低聲問道。

  “蒲津關的鎖龍臺。”衛士答道:“入關時,俺們還過過路。”

  鎖龍臺………李克用幽幽道:“我綽號獨眼龍,現在逃命處身地叫鎖龍臺,看來這是上天賜予我的葬身之地。”

  剛感慨完,黑夜中又看見大片火把。

  五個沙陀衛士一把將李克用扯了起來,就架著他屁滾尿流的鉆進了林海雪原。五個人一個在前開路,一個在后頭放哨,兩個留心左右,一個架著李克用胳膊擔在肩上,已經到氣力極限的他只是憑一股念力暈乎乎的帶著李克用跑:“到了,到了………到蒲橋這頭,遇到渡河大軍,就安全了………”

  李克用也明白,這衛士繃不住了,只是在給自己畫餅打氣,盡量多堅持一會。

  “不好。”后頭衛士趕上來,壓低聲音道:“別說話了,外頭來人了!”

  李克用豎耳一聽,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喝罵。

  鼎沸人聲都是一個意思。

  “這又是哪路化身?”

  “看這腳印有一個是被扶著的,多半就是獨眼龍,沒聽圣人交代?他身披數創。”

  “不管!追上去,全殺了!”

  李克用在攙扶下踉蹌行,嘴里苦笑:“先君先君,祖父,大人,要是你們,怎會這么凄慘。祖父千里逃亡,多少次絕境,總能絞盡腦汁挽回局勢,最后還是把族人帶出了生天。我領著五萬軍,一敗一撤,只剩自己。對比下來,不如你遠甚啊…………”

  在林海雪原中不知逃出去多久,左右的兩個沙陀衛士突然頓步,扶劍在李克用面前單膝跪地:“若是兩代先君,絕不會這樣拿俺們沙陀子弟的性命去賭自己的野心…………大王心里要是還有家族,還有俺們,就給俺們留幾口氣,以前想說不敢說………罷了,這便去了!大王一定要掙扎出去,要悔改。沙陀命運,振興沙陀的指望,都系在大王你身上!”

  李克用坐在樹下,干笑著:“我原本就是這么自負的…………”

  “別呱噪了,走!”兩名衛士踢打著他的肩膀。

  李克用拍拍他倆的糙臉,再拍拍胸膛:“俺的確是個混賬………”

  轉身就在黑夜里,連滾帶爬。

  他體力盡了,大腿那一箭也發作得快,燒得擺子不停,走路一腳輕一腳重,看東西帶重影。不多時,身后就傳來廝殺動靜。

  在林間勉強吃了幾口雪解渴,李克用時走時停,只是對準蒲橋,下意識走著。又過了不知多久,他一腳踩空,順著雪陂滾落,栽進了一片泥潭。

  七葷八素之余,只聽見吵嚷嘈雜。

  似乎到了一片戰場。李克用艱難睜開眼,就看見不遠處陣列森嚴,火把汪洋,大舉渡河的晉軍沸騰不已。

  頭頂一陣響。

  不待去看,一個漢子順陂梭下來,斧頭劈臉就斬。

  李克用拼盡全力一腳踹去,踢開了斧頭。陂上一陣哄鬧,有人喊著要射箭,射死算球,有人怕誤傷同袍,有人想取首,爭執不下。

  “入你娘!”漢子一個欺身騎在李克用身上,拔匕直捅喉嚨。

  “嗖嗖嗖………”亂箭射來,河邊傳來紛亂的叫喊:“那里有人!有人!”

  “弄死作數!”陂頂被撂倒了一個,余者急道。

  漢子連刀亂捅,卻遲遲制服不了。

  “砰。”陂上又梭下來一個。

  刷的一刀砍下,躺在地上和漢子滿頭大汗角力的李克用連忙躲避,卻抽不完身。躲過了腦袋和身體,左臂已經飛出。

  熱血灑出,濺得積雪上殷紅星星點點。

  那人還要再砍,卻大隊騎卒涌來,對這一片投矛飛箭。

  持刀者翻滾躲避,漢子身上中了一箭。李克用也挨了一矛,正插在右肩胛骨上。

  “走!”兩人怨毒的環顧一圈,爬坡離去。

  李克用咬著嘴唇,在地上一蹬一蹬幾個撲騰,“呃”著慢慢站起。然后按住噴血的胳膊口想站穩,給部下一個統帥形象。卻沒繃住,幾個抽搐后,不自覺后退。

  幾步之后,重重靠在一棵樹干上,緩緩滑坐到地。

  樹冠雪粉簌簌搖落,撒得他滿發滿臉。

  李克用安靜的閉上了眼睛。

  乾寧四年正月二十七,圣人取得了左馮翊之戰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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