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原大捷,車駕反京。
群臣舞蹈灞上,大肆封賞。進上尊名,號曰元皇圣帝。
劉仁恭及時背刺,又出了大力,加使相,侍中,進爵北平郡公。
王镕在最后關頭給予關鍵支持,加使相,金紫光祿,進爵趙郡公。立下大功的部下王子美授中大夫,拜北京道節度副使。蕭干授中散大夫,拜澤州刺史。
李嗣周截斷叛軍糧道,但沒死戰。圣人令追剿李克用,但不知何故,他只派都頭李敖領著數千人出馬,似有保存實力的意思?朝廷不悅,沒有封賞。
汝州防御使李存孝在平陸追得李克用連夜狂奔,并俘斬數千。
大人們對其立場很滿意,封賞也到位。
趙氏兄弟牽制朱大郎,玩命向京城輸送物資,也各有嘉獎。
魏博只打嘴炮,并不出兵,無賞。
義武軍在蔚州為李克用吸引火力,阻擊幽州軍。朝廷大怒,除鎮。巡屬二州易州劃歸幽州軍管轄,定州劃歸成德軍,算是對兩家的實酬。
不過世上沒有免費午餐。
地盤是給你了,但還在王家手里,得自己攻取。若拿到手,燕趙就會接壤。以兩家的歷史遺留和劉仁恭的勃勃野心,指望和諧相處,呵呵。
一方面打著讓三家互相消耗的盤算,還潛藏著倒逼趙站隊的意圖。畢竟,趙非燕之對手。朝廷其實挺黑的,根本沒把兩家當自己人。
落井下石的朱大郎也得到了回應,到手未久的宣武軍節度使被罷。朝廷早就打算下詔,只是左馮翊之戰遲遲無果,怕再惹毛朱大郎,這才拖到現在。
“哼哼,元皇圣帝既敗李克用,我輩何懼也?!”人群里,不時就有人如是小人得志,口水亂濺。
朝中與各大保皇士族也是一片歡騰。圣帝又一次力挫兇頑,扶危保運,還有什么比這個更鼓舞人心的?河東歷來稱強,卻被圣帝先敗后勝,殺得黃河浮尸十里,這說明了什么?
那是一個更甚其祖的李氏子!
帝國不會亡!
圣唐昔在,圣唐今在,圣唐亦將永在。
乾符以來數次伐藩失敗,動輒被入長安的灰郁絕望似乎一掃而空,有的狂徒甚至唱起了開元大業的調調。
一番封賞,不勝枚舉。
當事人都很高興,圣帝除外。
雖被加號,但看表情,他似乎不怎么開心。
大臣們說這說那,匯報不停,也只是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或者:“這不是我負責的。這件事你私下找我違反朝廷有關規定。就這樣吧。我沒意見。你再想想。”
部分人惱火害怕,余者贊嘆,同時也都好奇圣人為何悶悶不樂。
哄鬧間,車駕入城。
圣帝一聲嘆息:“天仙元君真的不能封燕國、昭容嗎?國朝前代也有成例呢。”
“的確有鄭吳故事,但此一時彼一時,不是每個成例都具備現實意義。張賊——”
“她已是翻云覆雨樓天仙元君,皇室女道士,非賊也。”圣帝強調。
“唯,張道士。”鄭延昌改口解釋:“后宮多悍主,讓張道士比其中大多數尊貴,這是禍亂根源。再則從安史四賊到巢蔡,哪有偽后能活命的?都是要么斬首,要么扒光撻死在京兆大獄。臣等沒請處死已是出于圣帝喜歡,籠絡汴人。”
“那么退而求其次,婕妤、美人、才人擇而給之?”圣帝猶不死心:“天仙元君已為我生下三子,實不忍她還住道觀,不能上臺面,出場合,還被指指點點。”
“把朝廷當道者換成媚君者就可以。”鄭延昌對曰:“臣位輔政,不敢答應。”
圣帝凄然不樂,一副生無可戀:“有沒有一種可能,我要是硬干,她們不滿也只能憋著?過一段時間,也就接受了?”
鄭延昌無語:“但一定會為母子招致報復。臣昧死以聞。天子擁有無限制的自由,無論做什么,誰都無權干涉,這在真實世界是不存在的。”
圣帝沉默良久,喟然長嘆:“賢妃怎么說?”
鄭延昌掏出詔書:“自是廢黜毒殺,宣稱以病薨。”
“賢妃無罪,也多番勸過獨眼龍………”圣帝扶著額頭。
“是。”鄭延昌認可:“但國法不講禍不及家人。以臣討君就是斬草除根,大辟加身。劉據之事,滿門殺絕,只有宣帝為法不誅嬰逃過一劫,猶系監牢。賢妃母子不下獄,已是圣唐有好生之德,行事體面。況獨眼龍都不在乎女兒安危,圣帝又何必?”
圣帝還是不愿:“賢妃甚好。”
鄭延昌苦口婆心,卻讓人感覺身在寒冬:“所謂人盡可夫,父只一個。臣只見過一個個女人為父之死哭得痛斷肝腸,沒見過幾個因為丈夫沒了而要死要活。圣帝終是要殺李克用闔府的,留著殿下,終是禍患…………如果圣帝顧念舊情,下不了手,朝廷可有的是酷吏不怕背這個殺母吊子的仕途厄運!再者,李克用進犯京城,殺略這多,人人恨不能食肉,退卻后,女兒仍在宮中高高在上,又讓人怎么議論?”
圣帝恍若未聞。
如果我被李克用弄死了,李克用要立代王為帝,尊她為太后,她多半也就——順水推舟,接受現實了吧?
“圣帝!”鄭延昌提高了聲音。
圣帝輕輕道:“傳高明月,將太原一干陪嫁女全部發往行宮。詔書改一下,先收繳符信衣物,引廢氏去禁苑魚藻宮囚禁。俟我見一面,實在不行,我自遣人送她成仙。”
大駕上服侍的女御和幾個妃嬪一時噤噤。
淑妃更是面如土色。
只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破碎了。原來他真的誰也能殺,床笫恩愛都是假象。
既如此,那么千嬌百媚,騷態百端地討好,還有沒有必要?
值不值?
這以后要是遇險,可能有殺身之禍,還得提前下手。
“上圣明。”鄭延昌欠身一禮,松了口氣,心中暗爽。
當年被獨眼龍發動光啟之亂,君臣尊嚴盡喪…………
除掉其女只是第一步。
第二步,是殺死其家族每一個男人,流放每一個女人,入宮為奴的機會都不會有。
“還有一事。”圣帝胳膊肘撐在案上,低低道:“后宮制度,我不豫已久。”
“修官制還是尊卑?”鄭延昌問。
“都。”圣帝言簡意賅:“重新厘定妃主和女官的等級與稱號。三妃不動,增其舊制,復貴妃、麗妃、惠妃、柔妃。冊涼國趙如心為貴妃。九嬪世婦之流廢改,新的秩序,例如昭儀、昭容、美人、才人、貴人、仙子、狐君、少使若干等,每等各九。當然,我只是舉例,描述下想法。”
至于充媛什么的,難聽得要死,光聽到就感覺是個丑逼,不想見人。
李溪捻著胡須一邊筆記,一邊用儒雅的楚音答道:“臣聞德音,有古代的影子。茲事責成太常寺,少卿李綽尤精周漢魏晉史。”
圣帝點點頭,又道:“中官也要拿個周全體系。比如樞密院改組,上院傳,下院言。上院一應人員仍由女御。下院改士人,可以從秘書省、集賢院選派。”
樞密兩院,分別承擔著皇帝的眼和嘴。王言,就是將各種命令和指示,到達到相關單位相關人。傳表,就是將朝廷事務、大臣求見到達君前。
二者決定了你的命令能不能發出,發給誰,你能見到誰,你知不知道有人求見過。
“中朝制度的修訂可以交王摶。”旁側的韓偓提議:“臣補充一點,就是妊娠或有子的女御不為官。外戚大行其道,這是不得已,但要防著內外勾結。尤其涼國夫人這類,備受寵信,黨羽遍布,家族多有在軍者。猝然發難………”
韓偓點到為止。
旁邊,一個侍女偷偷剜了韓偓一眼,暗自記下。
老狗,回去就把你這奸相的攻訐轉告樞密使。
人多眼雜,圣帝避而不答:“另,內命婦的升遷也要有一套。授郡夫人的條件是什么,升國的條件又是什么。誰授,誰不授。我的意思,僅授女官,不授妃主,妃主也不再兼內命婦號,臣母臣妻也不再封外命婦號。如趙國夫人、河東郡夫人這些,僅限我的女人,僅限女官。”
國朝的什么秦國、楚國夫人,皇帝女人能封,大臣也能,有時還是同號。比如昭宗的陳氏便與朱溫的張惠同為魏國夫人。
“這………”幾人覺得不妥,但聽見圣帝口吻這么霸道蠻橫,也不是要緊事,便道:“也好,君臣同名,確實不像話。”
“還有。”圣帝臉一黑:“我要封張月儀、石鳶、張慧為妃嬪,你們若還不許,便當刺史去!”
“哪里又來個張惠?”鄭延昌瞠目結舌。
韓偓、王摶面面相覷,連忙勸道:“張惠這事不是說好且不提………”
“這個張慧。”圣帝一笑,像炫耀寶貝似的掀開身后簾子。
幾人看去,張慧就孤身一人,囚藏在轎廂。垂頭跪坐在蒲團上,一動不動。外頭君臣的奏對,她早就聽見,不過曾經燕帥夫人、范陽主母的尊嚴讓她只能保持安靜。簾子掀開,美人露出小半容貌,眼角猶有淚光。
身軀和胸前跟著顛簸的車駕一抖一抖,跟兜不住似的。
“這哪里看得!”鄭延昌臊得滿臉通紅,見圣帝還在那歪著嘴巴笑,趕緊一把搶過簾子合上。
“咳咳。”韓偓遮著眉頭,默念佛經,強克制著作艷詩的欲念。
圣帝,非是臣要褻瀆,而是臣的確有這個特長。別的詩寫不好,就會寫女人………
韓偓狠狠掐了大腿一把,韓偓韓偓,你真不是個東西!
“這是哪個?”鄭延昌老臉震驚,一副吃了九轉大腸的表情。一人出征,三人而歸?看看那女人嘴角的口水和眼角的淚珠,不難想象這對公母剛剛在車上都干了些什么!
你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的?
王摶眼力也不差,一眼就看出張慧的姿色、身材、舉止、神態、妝容打扮都絕非百姓家可以養出來的。
頓時就對圣帝腹誹起來。
圣帝不愧是圣帝,雖然年紀輕輕,可這李氏圣人的作風卻是貨真價實——不亂搞女人,算什么李圣人?如此看來,和薛王房的幾個姑母如膠似漆唇齒相依的傳聞也是真了。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臟,臟!
王摶單手捂臉,幾乎暈倒。
這邊,圣帝解答了首相:“是幽州節度使李匡籌之妻張慧,慧根的慧,后被李克用擄去。在左馮翊為我所救。剛才是我搞混了,不是封妃,是度為女冠。看她沒去處,詢問意欲,說只想在皇宮出家,安全。我只好收留下。”
圣帝嘆了口氣,勉強而又不情愿的說道。
“真可憐。”李溪搖搖頭:“如是甚妥,臣等自當責辦有司。”
鄭延昌狠狠剜了李溪一眼,在心里破口大罵李溪這個清流道德,一點不去了解圣帝私生活,也一點不懂圣帝。說是出于君王關心收留到皇宮出家,當然是關心到自己床上了!
“臣——”鄭延昌還試圖挽回。
圣帝已經一口搶答:“善!李卿盯著辦,要快!燕帥夫人無家可歸,進了宮早些有度牒,也免得人說我和她的閑話。這些個國人,經常污蔑我交通無道,卿豈不知?”
交通無道……
李溪和王摶還在那咀嚼這四字真意,鄭韓已經同時捂臉。繼管鮑之交、涌泉相報這些,這是第十個無法直視的成語了?
“對了,還忘了。”李溪說道:“臣等議,給燕趙和覃王各部發詔,繼討克用,直到此賊授首。不過朝廷暫時就不參與了。此番贏是贏了,損失也不少。”
大半年轉戰,傷亡三萬,自己雖是出于保存實力,避免被摘桃子,但確實也無力遠征了。
這也是得知李克用走脫,一番評估后,圣帝就班師的原因。
倒不是怕了獨眼龍,而是怕了朱大郎。
鬼知道這廝會不會趁機下手?
“不著急。”圣帝指示道:“王镕和劉仁恭的招討使繼續當,打不打看他們。王子美和李嗣周各部召回關內休整。待休息幾日,我要改軍事。另,征王珂入朝。護國軍當賊門戶,須得能者。鹽池鎮將陳熊是重榮親信,驍勇善戰,有威望,又是陳美人之父,便委他為帥。”
“唯。”李溪記下。
“咳。”鄭延昌又咳嗽了一下,道:“算了算撫恤和犒軍賞賜,財政入不敷出。是不是讓內莊宅使和宣徽使借一點。另,劉守真聲稱五月前押送價值一百萬貫的財貨,討郡王、平章事、中書令………此事………”
圣帝聽到“賞賜”、“財貨”之類的字眼就煩躁,斥道:“朝廷是要飯的?劉守真那廝得授江西觀察使以來從不上貢。現在想官了,才想起塞錢!郡王,我治下有幾個郡王?”
還別說,在圣帝的整治下,功名泛濫的情況已經得到極大遏制,本朝已無一個郡王。
“請暫忍屈辱。”鄭延昌的臉已經厚到一定程度:“不然臣只有讓東市令張平和長安令、萬年令拷打商賈豪強…………”
“臣附議。”余者三人加碼:“不然臣等只有加稅,減俸。可朝廷養兵甚巨,百姓已成窮鬼,稅都收到三年后了,加征就會人相食。俸祿也再削不得,欠不得了。臣等倒無謂,多數官員卻并不富裕,這今推明緩的………官吏對圣唐對中興的忠心和信心也需要錢來滋潤,沒好處幾個人來當官?”
“也罷,也罷。”圣帝木然道。
鄭延昌嘴巴不停,跟背書似的。
“蘇杭觀察使錢鏐聲稱送五十萬匹絹,言鎮海軍帥位空闕………”
“湖州刺史李師悅聲言送財貨二十萬緡,求旌節,置忠國軍于湖州。”
“雷滿奉表,聲言愿獻錢助修宮室,先押了七萬緡錢上京,求為使相。”
“劉士政使使詣廣州代奏,求升桂管為靜江軍節度使,聲言為賀重陽,有心意獻上………”
圣帝傻眼了。
我說讀書時怎么總是看見朝廷不定時集中給一批人封官。
“你們自己看著辦。”圣帝萎靡不振:“我這就先回了。”
煩死了!
“這些賬,容以后細細地算。”鄭延昌清了清嗓子:“眼下臣等提前與中朝商量了,正備好了飯局和歌舞團,在麟德殿,圣帝且先宴飲,好生休息。”
想起內教坊使殷盈和庾道憐柔美輕巧的劈叉身姿,想起千姿百態的紫衣舞姬,想起阿趙快如閃電的胡旋舞,圣帝的心情,慢慢平復。
就這么晃晃悠悠抵達北闕時,北闕甲第也轟動了。
這一片的達官顯貴,富商大賈,皇室成員,士子仕女,街道巡邏兵,都是涌到天街觀看。第一眼出現的是一大群吹吹打打的舞樂,此外便是圣帝坐在白紗白簾的鹵部主駕上。
大隊大隊的軍馬、御史舉著旗號,行進在前后。
軍人們的腰間、馬上都掛著黑乎乎灰蒙蒙的腦袋和耳朵。隊伍后頭的馬車上,還坐著好多形容枯瘦的河東男女民夫,余者大車上,則滿滿當當堆放著甲胄,兵器,盆盆碗碗,衣服,帳篷,坐具…………什么都有,多的不得了,車隊幾乎看不到頭。
喧鬧里,各人紛紛踮腳探頭,對隊伍指指點點,驚嘆與問詢一片。
這么多繳獲,真讓人吃驚,武庫還堆得下嗎?不如拿些兵器出來熔為農具。
“叛軍都被圣人殺完了?”
“那女菩薩莫亂喊,天子已進位元皇圣帝。”
仕女高聲叫道:“賀君得凱旋!叛軍擄走阿妹,殺千刀的總算報了仇!哈哈哈哈!”
鄭延昌掀開簾子,意態悠然的望著圍觀群眾:“我李家不像黃巢、節度們那樣不愛惜爾輩。各人安心,晉賊都讓圣帝趕進黃河洗澡了!俘斬數萬,繳獲各式馬騾甲仗十余萬,余者無算。”
仕女倒吸一口涼氣:“……嘶……真乃圣帝,真乃圣帝!”
“太厲害辣!”
“姐妹,圣帝在看我!我看見圣帝了!怎么可以這么美貌?啊啊啊啊啊,想連夜就通奸,呸,我要報名今年的家人子選秀!給圣帝生孩子,服侍一輩子”
“我看看?讓讓,讓讓!”
“圣帝看著這么干凈文雅,不像是會打仗的呀,殺過敵嗎?”
“殺敵?”武熊高聲叫道:“圣帝一個人就陣斬了兩個悍帥!飛槊斃弘道,拔劍殺宗益!”
“我的天………”又是一片驚呼,一片興奮。
天街兩岸,各人望向座駕的目光都浮起滿滿的敬畏。騎從的衛國夫人南宮寵顏笑得合不攏嘴:“咨爾小民,豈知天命之威!”
宇文柔也是一副得意洋洋,神色倨傲地掃視著士民。
其他大隊大隊白衣紫衣女御也騎從在大駕周圍,儀仗森嚴。有如眾星捧月。各人也是盛氣凌人,冷若冰霜,冰清玉潔,按背執韁的鮮衣怒馬模樣,宛如不可褻瀆的神侍。
“萬歲!”有士民振臂叫道。
不知誰的帶領,天街上的人都叫了起來。
圣帝坐在轎廂內,按著張慧的頭,只是盤算著,怎么給張惠扶正名分,三個兒子封什么王。
李觀音,晉王。李少陰,齊王。李子川,楚王。
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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