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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隨他娘

  春,正月,乙丑朔。赦天下,改元。丙寅是為乾寧元年元月三日。

  涼州、金城、新秦三郡蕃漢渠帥數十氏朝覲,宴之。詔發統萬城騎士兩千、河中府步兵千五護御史大夫徐彥若赴任涼州。六谷吐蕃不上供,不蓄發冠,詔上郡尉李彥真、慶陽太守楊守忠討之;天策軍外軍出動飛仙校尉阿史那應臣、火銳校尉高漢宏兩部。

  初七,東方來報。

  朱溫大舉攻瑄,兗、鄆、齊合兵戰于陽谷縣,敗績。龐師古亦急攻任城,欲鑿穿曲阜。陸續集結到鄆、曹、濮、滑一線的汴軍已超過十五萬。其中徐州行營招討使龐師古所轄占了近一半,七萬人。朱溫停止了南下攻略——徐州主力離開后邵光稠、侯嵩引楊行密攻陷他在江淮唯一的據點楚州也泰然處之,但令徐州方面守御為上。

  朱溫殺氣騰騰,瑄、瑾告難諸侯。王師范去年就出手了。李克用、田希德聞訊,亦發兵、給糧。

  楊行密雞賊,既想趁機扯朱溫一塊肉,又擔心被報復。畢竟朱溫雖受挫,賬面實力猶是天下第一。也是無語。你不打,等朱溫緩過勁,他會不覬覦你嗎。

  趙匡凝不知在干什么,至今還在不痛不癢地騷擾汝州。是在等賞賜還是加官進爵?結合他把妹妹派到長安代表他新年朝覲的做法,值得研究——不跟李氏綁死,不敢下死手?

  但圣人想說,真別送女了,吃不消。他也沒那多精力伺候女人。

  從前的快樂漸成負擔。每天忙完軍政就很神勞形瘁,還要被一群怨女渴妃覬覦。現在一看到某個妻妾的笑就慌。持續被這么蹂躪,活五十歲都難;一幫敲骨吸髓的女內賊!

  額,金商也打起來了。

  王彥章年關左近到的汝州,還帶著兩千羽林精兵。甫一上任,便捕十幾名帶頭鬧騰的州兵戮于軍門,州城軍隊敢怒而不敢言,沿伏牛山布防的各路小股寨軍、民團也為之嚴肅。但這會的風氣,砍人立的威有限。如果王某不能在軍事上取得令人信服的成果,下一次鼓噪只是時間早晚問題。

  王彥章不屑于作亂,素來信奉大丈夫馬背上逐功名,但從軍多年,賊胚的尿性也明白得緊。他的計劃是盡快與馮行襲交戰,從速解決這個人,奪取武關道,也好無負天后殷殷期望;離京時被情緒極度抑郁的天后紅著眼努力微笑賜劍的畫面……嗚呼,悲矣,傷心哉!王帥至今不愿記起。這一世若注定不能擁…就讓臣,守護…不對。是唯以死報之。

  若李曄在此,多半要給他寫一段話本了——《烽火中的將軍與后》。這狗血的爛俗劇情!

  至于朱圣。王彥章對他失望透頂。尤其是那李振、寇彥卿、賀德倫、段凝,都該死。王帥已有想法——“俟朱溫某日殞命,當回師汴梁,盡誅朝堂之惡,以謝天下,然后自裁。”

  汴州同樣存在地域、出身之爭,也拉幫結派,王彥章看不慣一些人,謀清君側,也很正常。后世他還和親信研究了詳細的“尊皇討奸”方案,但沒等實施就為少主戰死了。

  不過當務之重是討平行襲。為提高勝率,縮短戰事周期,王帥還上奏朝廷,申請將河南府的伊陽縣和陜鎮的長水、盧氏劃到汝州行營,以便用兵,他懶得跟友軍打交道;心疾外轉身病的天后最近時常流鼻血,本已深居簡出不問世事,但看到是他的表文,許之。

  十一日,收到天后親筆信的誡勉之辭,神采大振的王彥章撲商州,并邀河中張存敬、陜虢朱友恭佯攻鹽池、潼關,為他吸引李逆火力。

  十五,廣州奏:偽梁濠州鎮遏使劉士政、監押陳可璠攻滁州失敗,懼獲罪,兩人一商量,反!乃率眾三千走襲桂州。已殺經略使周元靜而代之。現經廣州代奏,向長安稱臣。今天反一個,明天反一個,朱溫的威望在消減了,對基層的控制力在慢慢薄弱,直至沒有。一個能讓泥腿子安居樂業的汴王,大伙自然去他媽的朝廷踴躍效力之。

  一個帶來災難的賊,那還是死了最好。老百姓不看你的舊日功德,只看你當下給了什么;很現實。

  十七,漢中奏:“使者既還,蜀中驕橫如故。東川軍亂,焚掠資、漢、眉、簡。節度使顧彥暉懦弱,不能止。”西川張虔裕等人也想不到東軍如此不給面子,居然跑到他們的地盤抄略,于是周德權、趙章、華洪、侯紹、王仁威、費存、楊守厚等大小軍頭再次開打。打吧,民不聊生,怎么會祈盼王師。等受折磨的蜀人痛恨武夫、恥于從軍、戰爭潛力被掏空得差不多了,野心家創業再難隨便拉起隊伍,兩川才能成為一個穩定的血袋。

  唉,統治者做派越來越嚴重了,行事思路幾乎下意識地全以皇帝的角度去考慮利弊。可能這就是屁股決定腦袋吧。但愿自己以后不會墮落成日益驕固的獨夫。盡可能為這個國家多保留幾分元氣與文化。當阿史那來美稟告皇甫麟等汴軍俘虜數百人已被帶至銀臺門,圣人放下表文,前往視事。

  皇甫麟被反綁雙手戴著枷鎖與其他袍澤被押至右銀臺門。

  李逆的確治好了他們,但僅一部分,超過三成的兄弟淪為了賊配軍。李逆也不問別的,就看長相、牙口、眼神,不順眼就讓人拖走兩刀斷趾,然后現場剃頭、刮胡須、墨刺紋身。

  皇甫麟開了眼界。不是覺得殘忍,李逆的做法比起某些人的剜心、坑殺、火燒、肢解…堪稱善信。讓他不明白的也是他這些天在思考的,是李逆這么大費周折的意圖。

  坐牢期間他也跟獄卒聊過,李逆帶兵與正常的節度使并無二致,但如此折辱犯罪的軍人到底為了什么?有甚好處?他想試著弄清楚,回去稟報帝后,以后在大梁也執行《制管教惡人法》。

  無它,有用,比“跋隊斬”高明太多。雖然暫時總結不出來高明在哪里,但皇甫麟相信,只要他把本末記敘清楚呈上去,朝堂諸公必能洞悉其利。

  這世道,非要把人馴成畜生,人方能當人。

  問題也來了。

  今李逆麾下是寧可接受國法軍紀的處理也不敢冒著當惡人的風險造反,本能地排斥、抗拒作亂。除非李逆犯下非常混賬的錯誤辟如不發賞賜…

  這就很惱火。武夫不跋扈,愿意根據李逆訂的規矩把言行控制在一個合理范圍。軍隊不造反,得和李逆打到什么時候?

  不過也別得意。

  這天下,不是殺一個朱溫就有用的。

  你沒在藩鎮待過,不懂。軍人求的是超然百姓的富貴、尊嚴,是游離憲律的特權,是感到被蔑視就要殺官而無罪的快意,是土地、榮耀、身份、家產傳付子孫;絕大部分武士就是一個個的小皇帝。不把這些人連根拔起,即便中興也維持不了幾代。而去掉土團雜魚以及趁著黃巢草賊搖身一變的土雞瓦狗,全國的衙內、將門家族,五萬戶有吧。

  李逆還能把他們都貶為惡人?

  就算能,得付出多少時間和精力。聽聞李逆好色成性,夜御十女而氣不綴。這么撻伐下去,活過四十已謂高壽。待此人一死,就熱鬧了。大將作亂、郡國叛亂、農民起事、虜入侵、外戚干政、諸子爭位、妃嬪相殘、中官復熾、權臣當道……搞不好,“奮六世之余烈而十五年速亡”也大有可能。

  沒人敢斷言未來,也沒任何皇帝敢自詡“萬代功業既成。”

  這雖是皇甫麟的氣話,但真還讓他說了個大概。被廣泛軍人所擁護的割據、特權思想才是關鍵。

  從中唐開始,削藩和打壓武夫就是時代核心急務。不但朝廷公卿和皇帝搜腸刮肚,節度使自己也恨得牙癢癢。

  搞得嚴厲的,如宰相張弘靖出鎮范陽,教導幽州軍:“汝輩挽得兩石力弓,不如識一丁字。”勸大伙學習。又革除弊政,拒絕武夫的無理要求,結果——“軍中以意氣自負,深恨之!”將張弘靖逮捕,下獄。凡是向著張弘靖的將官,皆坐誅。

  次日,眾軍覺得囚禁宰相過分,又一起去請張弘靖復位,言已后悔,幡然醒悟。張弘靖受此奇恥大辱,豈能復位?三請不動。大頭兵面面相覷,嘆道:“相公無語,是不赦吾曹必矣,軍中豈可一日無帥!“于是重新挑選大將,令當節度使。

  馴武夫?吾輩何負大帥!大帥何意反耶!節度使但有“作亂”苗頭,軍人先廢你。這會的武夫多數都讀書,晚唐各地兵變那些被記錄于史的大頭兵發言,文化低了真說不出來。所以國朝和他們斗了這么多年,征討、算計致死的節度使也不在少,但效果始終有限。

  在和武夫的政治角逐中占據絕對上風的第一人,是朱溫。

  侍衛親軍司三衙體系源于他。侍衛親軍馬步司、集州縣財富于中央、收精兵于京師、殺上級就斬全軍、犯罪刺字、遏制潰兵逃卒為害民間等等政策,也是朱某搞的。五代的皇帝就是在他的方略上縫縫補補。但朱溫其實也沒成功。他創業初期吸納了太多亂七八糟的勢力,繼承了各方的糟風陋習,整治的過程中導致內部齟齬不斷,人心士氣憂懼渙散。

  柏鄉之戰怎么輸的?

  對峙了幾個小時,沙陀人稍微一沖,汴軍就你等我上,我等你上。將校望士卒——在干什么?殺啊。士卒望將校——餓了,殺不了一點。李克用復生,看到這一幕怕是要笑死。朱溫被活活氣得吐血,豪情萬丈去的,回來是坐在轎子里一路抬進大梁的。

  這就是代價。你讓大伙不高興,大伙惹不起你,但可以消極怠工。

  死就死。反正不給你當牛馬。

  到石重貴、劉承祐那會,軍人更滑,情況不對,出錢也不打。事有不諧,先抓了皇帝再說。皇帝要帶著妻女自殺,以免受辱?想得美。宋初還搞出過禁軍在大祀期間對著趙匡擊鼓求賞的鬧劇。高粱河戰神怎么上的驢車?契丹人火把一打,眾鼓噪而去。郭榮若非膽大,一代車神矣。汴軍摸魚劃水對朱溫無聲反抗,那都是小兒科了。

  欲平定這個亂世,根本就看皇帝能不能修正武夫的思想。

  “難哪。”

  圣人攜長子李敬慎及音樂博士庾道憐等人登上銀臺,注視著樓下或坐或躺的數百汴人。

  嘩啦啦,密集的腳步響起,正躺在地上打瞌睡的皇甫麟眾軍條件反射地一個鯉魚打挺“彈射起床”,卻見又來了千余盔甲鮮明的衛士,虎視眈眈地觀察著他們。刀出鞘弓上弦,槊如林。

  皇甫麟一驚,其他人亦面色不定。

  “樓上,看樓上,李皇帝來了。衣黃者,圣人也。衣白者,皇后么?”

  “勿亂說話。他好歹派醫官救得吾輩一命。”

  “完嘍,成砧板魚肉了。”

  圣人沒理會他們的竊竊私議,而是指著他們看向敬慎:“你看。”

  有些事,是時候讓他開始嘗試接觸了。圣人不貪求這孩子是李落落、馮道、陳摶、崔公這種天才,也不是那個料。有些東西就是娘胎帶的,后天教也徒勞;在及格線以上就行。若有一天他遇弒,或患病猝崩。敬慎能勉強挑起擔子,讓一家人免遭殺害,讓弟弟妹妹不至于化作盤中餐,圣人就心滿意足。

  “兒看了。”德王說。見父親不說話,俯瞰著懶洋洋的汴軍,想了想,復道:“有跪坐于地目不斜視雄俊不凡者。有相貌堂堂者,有賊眉鼠眼者。有直視阿翁者,有…”看了看身邊的庾道憐,德王如鯁在喉。

  “說。”

  “還有打量博士者。”

  圣人點點頭,笑著問道:“覺得他們怎么樣?”

  “魚龍混雜,良莠不齊。”

  “若給你做衛士,你敢靠近么。”

  “兒…”

  “如果你的伴讀都自己在一邊在玩耍,侍者也對你愛答不理,還動不動就打你,你會怎樣?”圣人換了個問法。

  “兒…”貌似大腦宕機,德王抿著嘴唇搖搖頭。

  “不許搖頭。”圣人暗嘆一聲,不禁讓他想起了前世見的那些學生,課堂抽答,經常跟個木偶似的杵在那不吭聲。不得不板起臉發出警告:今后和任何人說話都不許搖頭,不知道就說不知道,就問。”

  “是。”見李某神色不豫,德王有些害怕。

  “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他們不理我,我也不理他們。打我…打得過就打,打不過…讓他們做衛士,兒一個不認識,他們又是外地人,兒自然不敢靠近。”

  “錯了。”李某不再舉例,直抒胸臆:“這些人,當然可用。為什么?因為不能讓手下鐵板一塊。伴讀,是你的玩伴。而臣,是我的玩伴。伴讀自己在一邊玩,就會孤立你。群臣自成團體,皇帝就是死人。所以要讓他們內斗,將其變成很多派。這些汴人如果有不走的,那他們在長安就是最弱勢的一群人。舉目無親,無依無靠,且備受敵視。唯有緊傍我,才有生機前程。讓他們給你做衛士,有何不可呢,我兒又何必畏懼。”

  “這就是天子欲用虢公嗎?像大力提拔虢公的周天子,以抗衡鄭莊公。”李敬慎忽然想起師傅講的,問道。

  圣人頷首:“情理相一。再問你,可否重用汴人?”

  敬慎頗為遲疑:“可以…吧?既然都可以做衛士貼身保護我——”

  “錯了。”圣人打斷道:“為父現有的一切,是侍衛親軍與三輔籍的外軍九校前蹈白刃浴血拼殺出來的。是太尉、你舅舅、你武師、樞密使她們與為父共同奮斗所致。這些忠勇健兒、盟臣、神社英靈才是我一家安身立命的倚仗。他們和關中的農民,就是國本。你怎么能讓別的人騎在他們頭上耀武揚威呢?汴人,可親之愛之,可用,可千金買馬骨,有限度的施恩任用,給自家人找個對手,但不能真當寶貝。”

  嘶,敬慎很迷糊。也正常,昨天還在背課文,今天就被阿翁抓來上難度說教。

  “還有一事。”圣人頓了頓,最終還是下定決心道:“從明日起,你不能再和你母親同住。”

  生于深宮長于婦人之手,不行。讓何虞卿繼續溺愛下去,敗子。作為皇長子,敬慎得盡快獨立,習慣一個人生活。亂世,沒那么多溫情可講。

  “啊?”德王眼中滿是疑惑:“那兒去哪。”

  “宮外。”

  聽到這話,小眼睛頓時一泛紅,不情愿的囁嚅道:“不…”

  “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圣人冷漠說。

  “嗯…”

  圣人對站在不遠處的何楚玉、何宗裔、楚昂招了招手,然后輕輕將敬慎推了出去,鼓勵道:“現在,和你舅舅他們下到廣場,挑一些愿意留在你身邊做衛士的汴人。”

  待兒子走遠,圣人才幽幽嘆了口氣。

  這孩子,隨了他娘。

  淑妃的性情就軟,膽小。怕黑,怕鬼,怕死。后世對著朱全忠哭,對著寇彥卿涕泗橫流。椒蘭院之夜,昭宗等人橫尸臥室后,還抱著幻想,向蔣玄暉、史太下跪乞命。怕死,不丟人,怕死的武夫都一大把,何況婦道人家。楊可證、南宮寵顏、趙如心、朱邪吾思、宇文柔這類女人從來都少。只是這性格遺傳,唉。好在尚幼,但愿加冠后一鳴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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