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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吾真傻

  景福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浩浩乎,鳥飛不下,獸鋌亡群。

  聞朱溫不克潼關,士氣嚴重受挫,在曲沃觀察局勢已久的李克用遣賀公雅將兵萬人陷垣縣。王重盈出兵與太原之師并力作戰。

  得報,峽石行營都指揮張存敬命押衙王彥章救英言鎮。二十三日,兩鎮數攻不利,河東軍騷動,擁賀公雅退回垣縣。

  李克用是在吃飯的時候收到的消息。不過他好像并不生氣。近二十年被河東衙軍或殺或逐的節度使就有六七個,李克用對這幫人恨得牙癢癢,上任后挖空心思整治,對他們鬧事,也并不奇怪。

  “讓賀公雅堅守垣城即可。”李克用吩咐道。

  軍亂的事他不想管,也管不了。

  賞賜是武士作戰的原動力。在這般冰雪嚴寒的天象下,還要他們翻身越嶺主動去進攻別人,光畫餅是不能的。問題是就差賣肝割腎的鴉王沒錢,這才是對大軍草草一戰就退縮不出的根本原因。這事,短時間內是沒法了。

  打完這仗,鴉王決定偃旗息鼓好好休養一年。

  “朱溫在干什么?”李克用突然嘆了口氣,眼里有水光閃動。

  蓋寓一窒。不正在打你女婿?

  瞧見李克用的模樣,蓋寓有些傷感。

  咸通十年,時年十三的三郎一箭橫貫兩只野鴨,震驚在場所有將領。

  殺段起事,僅僅二十二歲的少年橫掃代北,陷遮虜平,敗岢嵐軍,重創招討使曹翔,攪動一域風云,天下為之側目。那時他和軍府諸將也認為:“天下大亂,朝廷號令不復行于四方,此乃英雄創業之秋。

  蔚州之敗,二十四歲的他流亡韃靼,雖形單影只,但心氣尚在:“吾得罪天子,愿效忠而不得。今聞黃巢北來,必為中原患,一旦天子若赦吾罪,便南向立功,不亦快乎!人生幾何,誰能老死沙漠。”

  收長安,他時年二十八,于諸侯最年少,而破巢功第一,兵勢最強,人人畏之。

  一晃十年了。爭了個北地厭棄,爭了個邑里丘墟,人煙寥寥。爭了個軍心消沉。對頭朱溫卻愈發強盛,已經一言不和就敢撕下面具帶兵欲劫車駕。這次出兵,剛上路,想起諸多事的李克用就情緒低落。帶著大軍南下,朱溫只派出張存敬一將就攔住了他……若不是落落、亞子太小,他真想沖過去和朱溫拼了算了。全軍大潰無望復起,那就回神武川放羊。死則死!

  還有那渾女婿。

  也不知到底能不能守住潼關。

  在這風雨飄搖的時候把吾思嫁給他,是對是錯?

  外孫何命苦至此也。生在這天命難定之代,能平安一生么。

  “父王……”李落落偷瞄了他一眼。

  蓋寓狂使眼色。正打仗呢,你傷感甚么!晚上在被窩里偷偷惆悵不行?再說河東的情況只是窮困了些。只要乖乖休養生息一兩年,畏誰?即便打不過朱溫,保住河東卻不難。

  李克用看了看大郎,神色變幻許久,終于笑道:“思慮破敵之策罷了!”

  打吧。讓汴賊也瞧瞧咱們邊塞男兒的手段。之前的潞州之戰,河東損兵折將,難保讓人看輕了。他李克用只有五六萬兵,卻也不能讓朱溫小覷了。既然要打,非敲掉你兩顆大牙才作數。

  愁確實是愁。

  但他還沒到怕了朱溫的地步。仔細想想這兩年。滅昭義孟氏,北面兩度擊破幽州軍、大同軍的聯合進犯。東面大敗成德,威服王镕。西面挫敗朝廷討伐。與朱溫在上黨、河陽的兩次交鋒確是失利了,但還遠遠談不上傷筋動骨。那也不算真打。沒遭到重創前,他不會怕。

  這次南下和汴軍交戰,雙方就互相量量底吧,看孰強孰弱。

  監軍使楊復恭在營寨里逛了一圈。

  彤云密布,估計還要下雪,唉。本來準備出動的馬隊被迫收了回來,只有那些回鶻人、契丹人組成的斥候小隊,還在外面游蕩;確實夠堅韌,也極其耐寒。沒賞賜也在老老實實地干活。

  楊復恭跟人打聽過,說是契丹部落打仗從來沒有賞賜這個東西,連輜重后勤也是各部自行想辦法就食于敵。也不知是真是假。

  “軍容。”有武士看見他,恭恭敬敬的行禮。

  楊復恭頓時一愣。

  軍容……

  上次被人這么尊稱好像還是在灞橋吧。圣人遣女官送行,趙氏代話完畢后,最后這么叫了他一聲。

  嘖,楊復恭居然有些唏噓。

  光陰似箭啊,一年了吧?頭發都白了大半了,臉上的褶子皺紋也一天比一天多;半身入土矣。說來也奇怪。離開長安旋渦后,以前占滿腦子的權欲漸漸消散一空。他迷上了修煉,整日與道士討論外丹之術。閑來無事便賞花看雪陶冶情操;很多想不開的事也想開了。

  門生天子……其實也不算很負心。自己殺了他舅父,動不動打罵之,樹倒猢猻散的時候,朝野寂然,是圣人感念過去的恩情保全了他,雖然有利用楊家的私心,但能頂著蠻橫的西門重遂和李茂貞之輩的威逼放過他,這就很難得了。不枉他執政時與田令孜屢爭得失。不枉他攘除朱玫,讓先圣坐穩皇位。不枉他在累次大亂中對諸王的拳拳關照。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楊復恭望著那個方向,發起了呆。

  圣人深謀奪帝權。短短一年多就跟換了個人似的,內外軍政搞得有聲有色,這會跟朱溫都能打得有來有回,著實是起勢了。就是不清楚能不能挺過這一關了;這場會戰,背負的意義實在是太多了啊。若是兵敗出逃,他想回長安召集亮兒、信兒他們,帶兵護駕……不過,圣人怕是不會再信任自己,怎么會讓自己回去呢。自己死在太原,應該是他最想看到的結果吧。

  “軍容?”武士看他出神,又喊了一聲。

  楊復恭笑瞇瞇的點頭,摘下手腕的銀器遞過去:“用心作戰,為我多殺幾個汴賊。”

  “軍容!”武士傻眼。他只是想投其所好跟監軍搞好關系,沒想到竟得財貨;以后就這么叫了!

  “不用送我。”楊復恭擺擺手,杵著木棍一瘸一拐的走開了,在武士瞳孔中倒映出一個瘦弱矮小的背影。

  一個時代……結束了。年逾六十的他,已洗去了曾經試圖專制朝野的雄心壯志,垂暮之軀里剩下的,只有對雨打芭蕉中的社稷一片赤忱。

  十一月二十五日,天氣仍未好轉。妥善平定徐卒陣前造反引發的一連串余波后,朱溫最終還是無奈離開了牛頭原,揮師東返桃林塞,只留下少部分兵馬囤駐在緊鄰潼關的閿鄉驛,徹底堵死王師出關的可能。衙軍傷亡八千多人,心痛!再冒著極寒凜冬強攻要塞,沒摸到敵人就被射死在雪地里,燒死在寨墻下,被民夫的石塊砸得頭破血流,大軍指不定某時就要“諸軍大躁”而反了。

  還失去了一個兒子。劉知俊作亂后,與之協同沖鋒的次子朱友珪也遭裹挾。這會,也許已被王從訓殺害。雖說是個營妓生下的賤人,他也時常懷疑是在替某個武夫養野種,但從小拉扯大,就是一條狗也有幾分感情啊;這讓朱溫很是掉下了幾顆傷心的眼淚。他想試試看能不能用財貨把朱友珪贖回來。

  “望長安于日下,目吳會于云間。地勢極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遠。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懷帝閽而不見,奉宣室以何年?……”晃晃悠悠的騎著戰馬走在黃井坂的羊腸小道上,朱溫幽幽念叨著:“諸侯征戰,皆生代立之心。海內有識無不謂朝廷不能復振,至我今日還師,人心又附唐矣。”

  “奉密詔以討奸臣某某”是一項伴隨著高風險的高回報活動。

  成,長安再易主一次,則李氏的天命就進入倒計時了,天下積極向汴王靠攏;一如前朝篡立故事。屆時,很多地方都不需要用兵,傳檄可定;這就是高回報。不成,那現在高風險就來了。

  對于讀書人,長安具備無以復加的吸引力。便是巢亂后的這十多年,跑來應考的幽州、魏博、嶺南各地士子也是過江之鯽。成德、淄青、河中甚至有很多殺人如麻的武夫還愿意把掌上明珠送入皇宮做女官。這回圣人挫敗天下第一強藩的叩闕,讓世人看到了王業雖衰,天命未改,鼎之輕重,尚難問哉。長安對世人的吸引力毋庸置疑會急劇增漲一波。

  世家就別說了。投入朱溫麾下效力的韋裴子弟不在少數,他非常了解這幫人。家和國哪個重要不言而喻。跪他跪得有多快,跪圣人只會更快。便是他幕府中的謝瞳,當年奉命赴成都行在奉表朝圣。先圣許他做刺史,立刻就高高興興地去了,都沒跟他到汴州上任。

  唉,偷雞不成蝕把米啊,反倒給圣人漲了威望。

  “吾真傻。”朱溫痛苦的閉上眼睛。也許不該插手圣人的婚事,用諸鎮貢賦來逼迫他就范。

  他已有強烈預感,麾下會迎來一波叛亂潮。

  特別是那丁會!

  與他同出巢軍,被他重用,乃有富貴。可平日里除了喜好凄愴喪聲便是閉門讀書,屢屢口出不遜“提攜玉龍為君死”、“主人孤島中”、“人道嵇紹愚、晉惠不可弒。”這是在憐憫誰?

  另外,他現在還有些懷疑張存敬。這武夫太過君子!尊上愛下,從不亂殺人,朱溫還看到過他救濟街邊的乞丐。而且教育子女總是說:仁義禮智信,所以人也。忠孝不失,則國安也。

  有這種觀念,一顆心到底忠于誰還難說呢……

  “還打個球,回汴州過年算了。”

  “晉人怎么那般能扛,難道北軍是鐵打的?”

  “唉,在潼關白死幾千人,卻是一個皇宮小娘子也沒搶到。”

  “裴迪、趙敬、段凝盡心盡力為軍民考慮,是好人。李振、敬翔是奸賊,只圖著自己能升官發財,日夜教唆大帥造反,使大帥受天下之罵,置我輩于死地。”

  軍士們此起彼伏的怨聲讓朱溫的心不禁一顫,也對偏信振、翔的行為深感后悔。這是大忌,得改。朱溫揉了揉肚子,腹中燥熱無比。

  瞧這癥狀,張全義的小女兒滿十四了吧?

  友珪被擒,兒媳王氏不得守寡……這個美艷豐腴的二媳,確非凡物。那溫柔淑德的性格,被訓后楚楚可憐的小模樣,朱顏微笑的內斂,每次看了都讓人把持不住。友文的妻子也相當不錯。姿色、才藝,都是上上之選。難以抉擇啊。想亂搞的欲望快壓不住了。

  罪過,罪過。

  十一月二十六日,朱溫還桃林塞。

  根據最新消息。英言鎮失利后,李克用大軍已轉趨東面,前鋒馬步軍一路狂飆突進,拔掉了新安縣西北方向的石寺軍城。兜兜轉轉,戰場又轉移到了澠池、新安一帶。朱溫在陜州休整之際,已派人前往汝州和許昌,令增發蔡軍、忠武軍萬五千。打算將沙陀強盜消滅在河洛的茫茫平原上,殺李克用個單騎走免。潼關戰役進入新一輪強藩會戰,似乎沒圣人的事了。

  “叫什么?”

  “徐州沛縣人劉知俊,原感化軍衙內馬步都虞侯,門槍軍使。宣武軍左開道指揮使。”

  “何叛時溥。”

  “……自朱溫舉兵東侵以來,將士奮力作戰。時司空卻溺女色而忌左右,動輒殺戮文武,又疑我有反意,欲圖性命,遂……”

  “說吧。”

  劉知俊趴在地上,一咬牙道:“遂作亂!”

  “何也復叛朱溫。”

  “鷹視狼顧,人面獸心。如此安史之流合該人人殺之。反者豈知俊邪?”

  “說實話!”圣人突然一拍桌案。身側武士立刻撫刀柄。

  “他用法嚴酷,殘忍好殺……”劉知俊高高撅起屁股,小聲答道。原本以為圣人是個弱不禁風的主,傳言中的傀儡,誰成想……唉,失策了!投到這等人麾下,能有好日子過?

  “我聽說徐州銀刀、雕旗、門槍、挾馬七都衙軍暴戾喜食人,白日割肉為樂,甚至宰殺節度使下鍋。”

  聽到圣人連軍號都說了出來,劉知俊明白瞞不住:“些許桀驁殺材所為,并非人人如此……”

  圣人不說話了。打量著劉知俊、柴仁信、鮑進忠、朱友珪等二十余將校的長相和表情陷入沉默。

  “我治下,賞賜給足,但武夫有吃人、劫掠、縱火、奸淫者,不問貴賤親疏,皆死。”圣人站了起來,徑直出門:“若覺得不是去處,自出關去吧。”

  “愿留,愿留!吃糠咽菜也行。”柴仁信帶頭哀求道。汴軍就在關外,出去不是找死嗎。要是被抓到,他們一定會被朱溫用最殘忍的方式殺死。再說了,圣人萬一是試探呢……

  圣人沒理會他們,而是看著神色怪異的朱友珪:“我可以放你回去,也可以用你做陜虢觀察使;你自選。”

  朱友珪閉著眼睛,已是萬念俱灰。

  想起犯錯時朱溫的痛罵——你這騷妓野種,俟平天下,殺此家賊。想起衙將們毫不掩飾的輕視,想起袁象先這些親戚的嘲笑,想起受到的種種屈辱……本來就窩囊,此番被俘后被放回去又能怎樣。

  也罷。

  就這樣吧。

  正要睜開眼答話表態,圣人已無聲離開。

  問完將領后,他又看了看跟著倒戈的千余汴軍、徐卒。只是沒料到問怎么想的,賊胚們異口同聲,只要不殺俘,都行。原因讓陪同大臣無語,有汴兵說回去也是被跋隊斬的命。有徐卒說走投無路,但是更多的人說的是:“俺們看王師驍銳善戰,士氣高昂。跟著天子,定有肉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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