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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西蜀與歸義軍

  圣人勞于案牘,身心疲憊,經不起折騰。韋懿稍微盡歡了五次,便放過了他。等圣人昏昏睡去,聽著耳邊鼾聲,韋懿輕手輕腳坐起來,擦了擦身上殘留的綺異污垢,獨自穿衣起床梳發。一切收拾好,她又回到榻邊,為圣人掖了掖被角。

  “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韋懿輕輕呢喃,神清氣爽地出了蓬萊殿。看見她兩腮潮紅,神采煥發,早早上值的起居舍人捉墨在《景福注》上記錄:“小逍遙公房韋美人懿,深見辯慧,美容止,善應對,嫵楚過人,帝由是愛之。”

  景福二年二月十六,劍峽三川夔路招撫宣諭使奏。竊據成都的隨駕五都、鹿晏弘部蔡軍余眾與楊守亮等作戰不力,殺留后魏弘夫沖喜,臠食其族。從鳳州開赴蜀中打江山的獸兵亦殺防御使滿存,西潰吐蕃——“凡戰及州縣,橫骸滿路,腐汁盈渠,白骨累聚,如丘塔焉;活率羸喘。”

  朝廷以蜀久亂,委尚書右丞楊涉充和協使,入蜀調停張虔裕、楊晟、楊守貞、楊守忠、楊守厚等帥罷兵停戰——“誠心奉上,宜各歸本鎮俟命。使暴橫如故,血鏖不休,五月兵革不息,則六師移之。”先給這幫殺材打個招呼,不起作用再說吧。

  不到萬不得已,圣人不想在巴蜀開戰。

  路遠、道險,不能以雷霆之勢討平,則容易陷入泥潭。

  其二。主力入蜀,朱溫趁機來攻的可能很大。再者,長安無主日久,內部會不會有誰造反奪位呢?隨便擁個宗室或者親王,大散關再派可靠之兵一守,把你尊為太上皇,你除了干瞪眼還能怎樣。別笑,幾年前才發生過的鬧劇…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后勤的運輸以及糧食消耗——千里轉運數萬人的吃喝拉撒以及兵甲裝備,不用想也是天文數字。

  直取陰平?試問蜀中群賊可是劉禪?另外,這種小路當道設十幾座寨子就能讓人痛不欲生。韋昭度伐蜀吃過虧。但他還算行,外圍零零散散的堡壘全拔了,十余萬大軍得以直搗賊巢。但最終面對成都雄城除了圍困,大小將領也是沒有任何辦法。當然,韋昭度若是像別人那樣抓百姓,大概也能打下來。但朝廷能這么干嘛。自謂“都這樣”掩耳盜鐘與獸兵合流,仕民父老憑什么認朝廷的大義。

  伐蜀,不如找六州黨項和吐蕃人的麻煩,嘗試收復離得近的會、岷、臨洮、金城、河渭失地。道路平整,雄關要塞也少,關鍵是雜胡好欺負…

  大中年間,六州黨項叛亂,神策軍出動萬人,砍翻平涼。

  咸通五年,五管經略發五千武士掃蕩交州數萬群蠻,一戰而蠻遁。乾符元年,南詔攻巂州(四川西昌市),五千成都突將南下殺得人頭滾滾,南詔立刻就跪了。

  高駢守秦州,草草打了幾仗,吐蕃諸部萬余帳俯首來降。龐勛等數千徐州兵囤桂州,群蠻大氣不敢出。把徐州魔頭惹來了,那是真的會“生吞活剝”;人家連節帥都可以下鍋,吃你怎么了?

  就連曾經的頭號強敵吐蕃,在中央崩潰后其威脅性甚至不如平夏部。符道昭那廝帶著兩千多岐軍就能騎在吐蕃人脖子上作威作福。可見現在有多拉。等著吧,樂子還多著呢。后世拓跋黨項崛起,他們還會被思恭的子孫扒皮挫骨,貴族大變酒具,驚喜不?

  對胡作戰,大概是最好打的仗了,他們對唐人有一種娘胎里帶來的畏懼。

  但話又說回來了,如果被逼得沒辦法,那也只好艱難奮長戟入蜀征討了。不然按照這群鳥人的秉性,等著三川化為鬼蜮么。走一步看一步吧,等楊涉的消息。

  反正圣人不急,他龜殼已經套上了。東邊來就守潼關,南面來守武關道、褒斜道,哪里有人作亂,掂量掂量敵我實力就出兵。這日子比起其他藩鎮,太滋潤。

  明媚陽光撒在熙熙攘攘的長樂坊里。

  婦女帶著兩個閨女在踩織機,老翁扶著一擔木炭與戶主討價還價。兩名小吏在隨機盤查一群扎辮髡發的商賈,詢問一路經過哪些州縣,同時仔細翻看貨物,并向胡商索要好處。

  一個巡街的金吾衛躲在墻角偷懶,涎水流了一下巴。

  望仙樓上,圣人負手而立,俯瞰著市井百象和奔跑嬉戲的孩童,不知在沉思什么。這讓登樓而來的趙氏嘴唇微翕,露出一口白牙笑了。

  “別看了,我臉上又沒花。”圣人目光移向趙氏,發現愛妾的氣質近來有些變化,變得更自信、更開朗、更有女人味。不似從前經常黑著一張臉,表情愁苦。

  “誠然面無花,但大家本身就是一朵最繽紛的花。”趙氏捧著他的臉,四目相對地說道。

  …真的會謝。

  “我是用來比喻大家的出類拔萃。”

  聞言,圣人拿下趙氏那雙摩挲著自己臉龐的咸豬手:“在其位,謀其政,我所做的一切,只是恪盡責任,莫要學那些外臣讒言獻媚。”

  “知道了,明君。”趙氏捏了捏他的臉,方取出一份公函,語氣帶著幾分感慨道:“誰能相信,素來桀驁的沙州張氏竟然奉表入朝了?”

  “哦?”圣人微微一怔,正要詢問,趙氏已經說了起來。

  “三十年不進貢,三十年不朝圣,三十年自專威福,僅廢立大事知會朝廷一聲。張淮深之輩出入仆從如云,虎旗龍節,排場堪比天子。使為宗周諸侯,早已削地、貶爵、征討。這不是桀驁,是什么?”趙氏拍打著欄桿,搖頭道:“趙、魏、燕、齊累年冬至都派人奉賀表、獻財貨。張家…可見過他們一文錢?”

  圣人啞然。

  歸義軍在后世算是遺憾吧,但沒想到這會的風評這么差,輿論對其印象如此惡劣。

  不上供,其實還好,朝廷可以理解為財政困難。但三十年不朝覲天子,內外軍政一概自專,這就很跋扈了。土地的確是張家收復的,但歸義軍名義上還是大唐臣子不是?臭名昭著的河朔諸鎮都在尊奉天子,歸義軍為什么年年都不來朝拜?

  特別是有回鶻作對比的情況下,回鶻隔三差五都大老遠派使團入貢呢。

  別說道路隔斷,路是通的;光啟年先圣流亡漢中的時候,歸義軍接連來了三撥使者。不是來勤王的——“本使一門拓邊效順,訓襲義兵,朝朝戰敵,為國輸忠,請準舊例建節。”是來為張淮深討要授予節度使的詔書和旌命法物的。

  朝廷給了嗎?肯定沒給啊。

  十軍容田令孜拒絕接見,杜讓能等宰相也很反感。使者代表宋閏盈賴著不走,持續給田令孜、杜讓能上狀、寫拜帖,同時到處向要員行賄,請求幫忙說情。但高層一致決定不給。此后,面對治下回鶻、嗢末、吐谷渾蕃漢軍民的質疑,僅以留后合法身份主政的張淮深不斷遣使索要實授節帥——“修文寫表,萬遍差入,涉歷沙磧。”

  不過一直未能如愿,他所謂的”歸義軍節度使”與“尚書仆射”只是自封。結果就是回鶻諸部酋豪及龍氏等漢人豪強都不再服從號令,張氏家族也陷入頻繁內亂。先是張淮深被親弟弟張淮鼎手刃,接著張淮鼎又被妹妹和妹夫索勛殺掉。

  其結局,在歸義軍使者和朝廷拉扯過程中的態度就已注定。彼時宋閏盈等主張繼續交涉——“不得節,死不歸。”另一派卻要求走人——“仆射有甚功勞?為他覓節!”

  你說,詔書重要嗎?

  朝廷錯了么。對于封建統治者而言,只有能統治的人而不區分族群身份。朝廷只認你聽不聽話,乖不乖。三十年不朝拜,就是封出去的親王也是賊。對于圣人這個穿越者,出于情懷會沉默。

  但他也要問一句。

  歸義軍,你為何三十年不上供、不朝圣、威福自操?

  依稀還記得,后世張承奉還開國自謂天子;圣人的評價是不如魏博忠誠!

  收斂心神,圣人打開奏表,看看是怎么個事:“孔目官於當道聞到商人言論曰,朱逆作亂,征集師旅,干犯天條,令率師討天子,兼除君側之惡。臣承奉等誠恨誠憤頓首頓首。伏惟先朝播越,車駕蒙塵……”

  不是,朝廷和朱溫開戰的消息都傳到西域去了?很好,朝廷的影響力又擴大了。

  草草掃了一眼體面話,目光快速下移。

  “臣等誠冤誠痛頓首頓首!伏以賊帥索勛矯托天威,擅用王命,篡臣之位。舉不義之討,滅無罪之部。專事威刑,暴戾家門。欺蔽青天,軍府不容。傷社稷西陲之安,毀黔黎生命之計…臣父子三代,用事四朝。九天光澤,萬里沐浴。驅吐蕃,敗逆胡;南破西戎北掃虜。臣之藩守,大中而置,臣之官職,懿宗所賜。索勛者,鷹視狼顧。圖盜名分,乃加諸其罪,殺帥擾亂…臣駑材鈍略,績勛小薄,生死貴賤,仰請天庭之斷,垂聽圣人之裁…環敵窺伺,西海草表,不致陳情丹陛,戰栗惶恐之至。謹奏。”

  圣人合上奏書。

  表文是以張議潮之孫張承奉的名義寫的,但實際上做主的是張議潮第十四女張舒…

  這個時代的女人就是這么彪悍。

  柔奴剖心。

  趙氏連殺中官十余人。

  張惠裁決幕府。

  智計百出的李克用之妻劉氏幾乎是岳父的第二個謀臣。

  現在又來了一個聯系朝廷策劃政變的張舒。

  許是被索勛夫妻逼迫太甚,張氏諸子女決定聯合起來對付這一房人。張舒的意思也很簡單,就是請朝廷看在張議潮的面子上扶持張承奉上位。后世這次政變好像也是這么發展的。若不是這封表文,圣人不敢相信詔書含金量至斯,在孤懸塞外的敦煌都有用…

  天子也許沒什么權威,但大唐這條老蜈蚣……貌似還有幾分氣數。

  該好好利用。

  “如心,這事你怎么看?”圣人用奏書拍打著手心,隨意問道。

  “索勛,議潮之婿。其妻,議潮之女。察張舒言辭心意,不過是張氏諸房又一次爭權罷了。”趙氏厭惡的噓了一口氣,道:“狗咬狗一嘴毛,何必管它?既不上供也不朝圣就是他國異邦,沒有干涉的必要。朝廷有這功夫,不如想想怎么滅了邠寧。”

  “不管……”

  圣人陷入了沉思。

  管肯定要管,這是送上門來的增加影響力的好機會。晚唐朝廷雖然十分衰弱,但派往沙州的使者卻一直受到高度尊重,張淮深時如此,張承奉時也如此。《李氏再修功德記》把長安使者到來視作一件大事,說這是:“遐曜天威,呈祥塞表!”胡漢百姓夾道歡迎大唐使者。在河西,還有出訪吐蕃的使者經過莊園,遺民站在籬笆后偷偷流淚的事。

  再派一次使者去,不得又勾起大伙的故國之思?張家可以不來看望天子,但天子仁德,可以遣大臣慰問軍民啊…無本萬利的事,為什么不干。

  如心真是鼠目寸光…

  但扶持張承奉,圣人不是很贊成。后世這豎子窮兵黷武四面開戰,搞得治下號哭之聲不止,怨恨之氣沖天,終被憤怒的群眾推翻,使曹氏代張。一點逼數都沒有,能做諸侯?

  助張家復位沒問題,但扶持的人得正常。

  算了。且挑幾個可靠的大臣率使團去沙州觀察一下吧;不能為當地百姓帶來一個暴君獨夫。

  “把我的意思轉述給翰林院和尚書省。”圣人吩咐道。

  “遵旨。”趙氏媚眼一揚。

  圣人倍感振奮。

  “還有一事,險些忘了。”趙氏一拍額頭,暈乎乎道:“看的奏書太多,有點亂…對,驃騎大將軍怪罪存孝陰通趙、汴,將兵圍刑州。王镕致書調停,驃騎怒,撕信件,移師問趙誘存孝之過。趙人以驃騎匹夫,不足計較,三戰而還。”

  “這老賊!”圣人一掌拍在欄桿上,憤怒的罵道:“我與賢妃再三諭之,汴賊勢強,急在抗朱。其余戰事,能免則免。他在干什么?持節一方而如此任性,行事全憑一時意氣,何得長久乎?”

  年輕殺段造反、討黃巢的時候腦回路也挺精明啊。越老越糊涂?李亞子肯定是他親生的,不然學不到這種精髓。

  圣人真想對著望仙樓下大喊一聲:家人們,誰懂啊!

  既然這樣,那他就得下十二道金牌了——抓住存孝先關一個月,等你冷靜下來捋清楚父子反目的原因再說。李存孝是偷偷罵了李克用很多次,也分別找了朱溫、王镕、朝廷試圖做退路,但沒造反的意思。李克用兵臨城下后,岳母劉氏入城問了他幾句,就哭著出城了。

  實在不行把李存孝弄來長安吧。

  唉,這狗腳岳父,可真他媽能折騰啊。

  “回宮吧,我找賢妃商量商量。”圣人意興闌珊。

  “舍生二十余年,方造基業,固以天命去唐,棄李氏也。不意小兒能挽天覆,使死灰復燃。觀其心有神劍,命又予吾以病。假余年在即,吾視豬狗之子,誰堪其敵?”寢室內,翻看著一堆堆公文,朱溫忍不住嘆息不滿,說著竟久久無語,用拳頭輕輕硾床。

  邵賊作亂淮西,胡賊席卷鄂岳諸州;此一愁也。事不大,能搞定,但對鎮內人心的影響很大。始作俑者,其無后乎?天知道某日誰又造反!

  魏博田希德、史神驍、安弗舜等安史余孽動員十萬大軍,揚言踏平河南攻克洛陽。此二愁也。事很大,他開始懷念羅弘信了。如果這人還在,魏博不至于被史神驍之輩重新激發出獠牙。

  朝廷干凈利落的拒絕了他的“愿改事君之禮、繼修職貢、請復官爵”的密奏。更讓人頭疼,難道真要像李振建議的那樣“稱制”,行安史二圣故事,以聚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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