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書省,諸主書、主事忙得腳不沾地,一份份呈進、密表、草書雪片般進進出出。矩桌兩邊,劉明濟、竇專、歸藹、楊注、盧紹、韋說執筆對站,正在舉行“五花判事”。
中書舍人的編制是六員。但實際執行嘛,政務太繁或者有人請假,都要增派人手。
趙嘉、李燕走到右側最后兩個位置。
六人看了他倆一眼。
趙嘉,呵呵,好大的臉!
其妹本為女御,因貌美有才被圣人納為天水郡夫人,便傍著阿妹得道。連進士都不是,不知怎么好意思站在這。
恬不知恥!
李燕原仕幽州幕府,因亂來避京師。年初應制舉博學宏詞科。《三病五風七治策》一文引得圣人拍案叫絕,當場許官中書舍人。圣人也是心大。不怕這廝是節度使的細作?批國之弊病,誰不會!在座任何一個都能不重樣的寫幾十篇。
劉明濟輕按硯臺,開始干活。他資歷最老,幾個宰相不在,他就是中書省的老大。
隨手拆開一封,是王言。
“圣人催辦改涇、靈、夏為郡一事……”
幾人臉一抽。
這是樞密院第二次下王言了。早在月中,圣人就指示——使京西北皆為郡縣。
但他們使起了拖字訣。
無它,事重。改藩鎮為郡縣,貌似只是改了行政區劃與官制,但實際是對地方權力的重構。
以朔方為例,現有帥、副帥、團練、營田、觀察涼州、押蕃、監牧諸使。幕府有鹽鐵、度支、節度、司法諸判。州縣有刺史、令、長、城使。另有一大堆不在制度內節度使自創的雜差亂職。
集管內軍政于一體。百官要么是韓氏的娘舅親屬,要么自行征辟的才俊,朋黨膠固,老樹盤根。
改郡縣,節度使依然當他的太守,秩比兩千石,倒是無所謂。
文職也且不說。
府城都虞候、教練使。衙內教練使、馬步都總管、指揮使、馬步都虞候、兵馬使。內外諸軍都指揮、行營招討使。這群眼花繚亂的武官去哪?
郡縣制下,沒那么多武職給他們。比如左馮翊,武官除了尉,只有潼關、大荔兩守捉,各領兵千人,控制交通。
削藩,難就難在這。
手段過硬,失去尊位的殺材會不會一怒之下立一個愿意帶他們保持現狀的長官?
劉明濟考慮過設冗官收容之,但這會造成冗費,太尉那一關就過不了。
“節度使是否會有微詞?武士可會騷動?”楊注有些不確定的問。朝廷行事稍不如意,藩鎮就來問罪,心理陰影啊。雖說圣人對武熊、符道昭之輩拳打腳踢,禁軍也像那么回事……
“王言再下,為之奈何?”韋說表態道:“數年來,帝連平岐、同、華、鳳,敗汴滑無敵之師。諸侯側目。強者請服,思恭、遵、鈞。弱者入朝,行襲、珂也。實復畏號令,至于武士……”
節度使肯定不會鬧,不要命也不奪富貴,叫什么啊?但大頭兵會如何,沒人敢斷言。
然則圣人一意孤行,只能照辦。
合不合理不歸中書省考慮。狀文上呈樞密院,通過后會下發制詔。屆時,宰相會審查。太荒唐就會駁回,并鉆進延英門找圣人痛陳利害。
聊完,六人翻開地圖志,討論起具體怎么做。
“靈州開元戶亦不過萬,降為靈武縣。原所轄縣降為鄉,鄉降里。”
“會、原地廣人稀,亦撤州,使民相聚之地重置縣。皋蘭、燭龍、安樂,太宗以之安頓鐵勒、突厥內附部落,故設州。王言諸部一概編戶,這三個羈縻州也各降縣。”
“鹽州戶不過五千,降鹽縣。豐州……”
劉明濟一邊與同僚商榷,一邊揮就:“狀:本靈、鹽、原、會、豐、燭龍諸州增改除補,得縣十三,合為北地郡。中國雖……戎狄嘯聚,黨項愚頑。王政播,禮樂行,齊桓未敢信誓夷攘。奏以尉治靈武,統兵御邊。以太守治蕭關,居中,理四方。官健失位,將校去職。征六鎮故事,不以蕩焚洛陽,猶葛榮為盛。上天之政,事必萬全……”
這是北地郡的方案。
邠州撤州,諸縣并入京兆尹。這一下,京兆府直領超過三十個縣。涇、慶、寧撤州,按人口聚集的情況重置安樂等十余縣,合為慶陽新郡。
夏、綏、銀、宥并入麟州改置的新秦郡。
這應該是阻力最小的一鎮。自上元入朝以來,拓跋思恭這老狐貍就越來越恭敬。圣人打金城,讓他出兵,立刻派長子去聽命。平時的問候上表、軍政請示也沒缺,端午節就提過——“應如秦鳳,為郡縣。”
“國難臣鮮忠,勢強皆來擁。”劉明濟微微感嘆。
韋說拆開下一封王言:“上命復置司隸校尉。使正、職、勛、散五品,開國子爵,侍衛、中軍、九校三衙禁軍都教練使、都虞候、都指揮使、校尉已上嫡子孫,授京都法士。司隸校尉領之。持節,逮治不法。三輔、關內、關西諸郡自后、皇太子、三公、宰相已下,無所不統……令選卿麒。”
劉明濟頓時變色。
竇專、歸藹、楊注、盧紹面面相覷。
能在這五花判事的,都清楚這是個什么東西。
趙嘉嘴角一歪,有種奸計得逞的快意。沒想到隨便與妹夫聊了聊,妹夫就采納了。
圣人根據國情調整了一下。
武夫張三犯法,御史臺、京兆府的文臣不敢過問。那就讓武夫李四、王五的子侄來抓人好了。你是造反呢,還是束手就擒呢。豪強貴族橫行霸道,有司害怕得罪大人物,武夫家的熊孩子不怕。比比后臺,還不知道誰更硬呢。
司隸校尉這支“法警隊”也會是一個另類的升遷途徑。
對于某些人而言,更是一個質子的部門。
太液池北畔,圣人帶著一眾妻妾子女漫步玩耍。
已經七歲的平原公主被深感吃了沒文化的虧的淑妃打發到內文學館“上學”去了,剛散學歸來。何虞卿蹲在她身邊,看著缺齒的女兒在書上指指點點,聽女兒講今天教了什么,記住了幾個字。
羽與契小聲密謀著等李某人走了就去放紙鳶。
二子之母是李昭儀、河東郡夫人,同齡,都是七歲。
肥在陳美人懷里安睡著,真能睡啊。
長子年滿九歲。
生日那天,德王傅翰林院士使兼右扶風韓偓向淑妃建議改個名字——敬慎。
淑妃不懂,召王從訓的幕僚進士出身的李愚問,答:取得好,正當其時。
圣人回來后,淑妃提起。
曰可。
自我致寇,敬慎不敗;頗有幾分隱喻。
李某人觀察著敬慎。
略嚴肅、不疾不徐地走在他右側,心事重重的樣子。難道是被韓偓、小王收拾了?也不再像之前那樣一參加社交活動就跑到淑妃身邊躲著,被何虞卿說過吧。
“敬慎。”
聞言,德王頓步,對父親拱了拱手。
“最近學了什么?”
“左傳隱公事。”德王目光下視,不慌不忙的補充:“記得周鄭交質,鄭伯克段于鄢。”
“緣故何在,又為何交惡?”
“鄭公輔政王室,天子欲用虢公。鄭以謀己,不悅,君臣遂不睦,故易子。王室惡鄭。及天子崩,復用事虢公。鄭怒,擄王室財富。周、鄭就翻臉了。”這個回答應該是韓偓的原話,大郎居然一字不落記得這么清,圣人驚奇。
“鄭公這么做對不對?”
“不對。鄭公是臣,天子任免誰不需要經過臣的同意。其次,大宗之子不能到小宗做質。鄭公還搶王室的糧食報復。這是自毀宗法,自墮英名;實跋扈至極。師傅說他就是李茂貞那樣的賊。”大郎原原本本的說道。
哈哈哈,圣人笑了。
韓偓也是有意思。
他想起了岳父,也是個鄭公!后世昭宗欲召回張濬,李克用飛馬來報——陛下早上用他當宰相,我晚上就到長安來!
“鄭伯克段于鄢呢,也給我講一講。”
“這個……”德王撓了撓頭,訕訕道:“兒就記得一句。”
“哪句?”
“多行不義必自斃!”
妻妾哄堂大笑。
圣人一窒。難道一個好老師真的能改變一個小孩?不禁又想起了韓偓像敬慎這么大的時候,躺在姨父懷里作詩,寫的東西,李商隱還覺得很不錯……另外,韓偓還是一個很剛的人。
全忠入長安,到官署指點江山。眾人畏全忠之勢,都起身迎接,韓偓安坐不動。
其兄長韓儀也是一個狂人。全忠將篡位,一日入宮。儀時為御史中丞,帶著百官坐在廊檐下,大喇喇的看著全忠。全忠大怒,貶殺之。
師從這樣一個學者,按現在的表現發展下去,大郎不會差。
“不得胡鬧,一邊玩去……”何虞卿靠了過來,怪罪道:“讀了幾句書就到處賣弄,誰教你的?”
正要與淑妃溝通溝通感情,樞密官洛符飄然而至。
“你忙你的。”何氏帶著兒女走開了。
圣人對妻妾們點了點頭,與洛符走到旁邊的風雨亭。
“王珂復表告急。”洛符淡淡的說了句,給過表文:“長子拱于絳州發喪,自稱留后,起兵討劉訓,又引汴賊殷鐵林部兩萬人為援。珂言拱弒父,劉訓、張漢瑜等文武署名為證。”
王重盈之死,他已于前日得報。
死因蹊蹺。
親兒子王拱、王瑤說是被劉訓作亂所殺,已各自起兵,揚言為父報仇。
王珂則稱是被禽獸不如的王拱假探病之名勒死在病榻之上。
圣人相信王珂。
王拱殘暴嗜殺的名聲在陜州家喻戶曉。
心情不爽老婆孩子都能砍,殺老子怎么了。
這年頭,父子、兄弟、叔侄、翁婿、夫妻之間互相滅門的事還少么。
李匡籌造反,屠兄長李匡威全家。
朱瑾血洗發妻。
朱延壽整日盤算著怎么弄死姐夫楊行密。
福建觀察使陳巖欲傳位王潮,惹怒小舅子范暉,暴死府邸。
后世朱溫不也被兒子亂刀捅死在病床上。
李亞子上位,第一個殺了威脅到他位置的季父李克寧。
血濃于水在權貴階層就淡了。金錢、美女、權力和親情,你怎么選。何況是對于王拱這樣一個人而言。父親?帥位不給他,老賊還差不多。
另外,傳聞王拱剛走,侍女進去倒水,發現王重盈就已經僵硬了。
但這些都不是決定李某人相信王珂的根本原因。
王拱讓朱溫充當他上位的保鏢,這已經觸犯了逆鱗。王拱必須死!王重盈就算不是他殺的,圣人也會在詔書上一口咬死就是此賊所為。
“何以復之?”洛符攏了攏秀發,問道。
“再等等。”圣人鉆進衣服,輕輕撫摸著她的大肚子。
“等…”這位冰山美人罕見的笑了聲。
她猜到了大家的算計。
等,等什么?等野心家露頭啊。
河中,沒那么簡單。
王氏三代將門。
巢亂前,王重榮以都虞候的身份作亂奪位,節度使李都見其聲望太高,讓位回朝。
巢亂后,重榮持節河中,重盈觀察陜虢,重簡防御潼華。
一門三帥,隔斷東西,勝兵十萬。后來常行儒殺王重榮,沒得到武夫認可,偌大河中也無人自立,王重盈輕松接掌大權。不過話又說回來,現在蒲人對王氏還有幾分忠心,誰清楚呢。
或許效忠王氏的武夫還是占主流,但王氏那么多子弟,支持哪個都是忠于王氏啊。效忠王重盈指定的繼承人王珂沒錯,跟王拱、王瑤混也沒錯。
圣人要等的就是這個。
看看有多少人投靠勾結汴賊的禽獸拱,再一網成擒。
河中要給王珂的,但不是現在。
“就說我在整兵,擇日東進。”圣人吩咐道。
給蟲兒打打氣,免得被嚇的攜妻出奔。
汴賊的名頭,還是很有威懾力啊。
王拱有朱溫撐腰,保不齊戰敗一場后,蟲兒就跑了。
順帶讓河中的武夫內耗一波。
“賢妃憂心潞州戰事,掛念驃騎安危,在寢殿哭,別忘了去哄哄。”臨走前,洛符拿開弟弟在胯下亂摸的咸豬手,面色嫣紅道。
她不理解,為什么大家癡迷于比他年齡大的妃嬪…
姐姐癖?
“嗯。”圣人點點頭。
存孝兄造反,又驚聞朱溫三十萬大軍北寇,父親兩線作戰,再聽說河中大亂,賢妃就病了。而且病得極重,具體表現就是不能聽不好的消息,所以郭崇韜來求援的事圣人都瞞著賢妃呢。
中央決定了。
援晉一事,從河中、陜州兩個方向進行。
再過幾天,圣人自將主力入蒲,俟討王拱、王瑤、殷鐵林,就轉進潞州,屆時看看是聯手岳父與朱溫作戰還是趣邢州捕捉存孝兄。
陜州,以中領軍扎豬為招討,攜赫連衛桓、阿史那洛雪、論吉瓊、噶德悖、阿摩難、趙寵等專業騎將,率三衙所有騎兵到洛、鄭、許、陳諸州執行任務,擄掠汴賊家人!
朱逆!
也讓你嘗嘗提刀上洛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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