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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 蒼天大典與諸侯會盟(一)

  撩人月色下,宮苑松柏環繞,梧葉蕭蕭,竹林嘩啦,小流潺潺。午夜涼寒,冰井院外鬼影重重地站著許多人,沒點燈火。

  一陣冷風吹過,武熊聳了聳肩,轉頭看向王從訓。

  小王具服。緋外紗,白中衣,黑領黑袖金鉤帶。下身白裙襦,紅蔽膝。挎鈿金劍;頭戴進賢冠。按劍站在那,顧盼穩重內斂,自帶一股貴氣和威嚴,貌似又成熟了幾分,已完全褪去青澀、輕薄與兇殘。

  武熊看來看去,無法把他和傳聞中的屠狗輩聯系起來。好一會,才小聲道:“常山侯,急趨是什么?”

  “低頭疾。”

  “……額……”

  “彎腰,目視地,一手心在一手背上,端在腹部下方。雙腳邁動,不以大步,以碎步,但不能跑起來,趨時不東張西望,走直……”

  “這么復雜?”武熊眉毛一豎,又壓下嗓音:俺記不住嘞。”

  “……一會跟在仆身后吧,仆怎么做,公就怎么做。”

  “好,好!”武熊啄了啄腦袋,環顧了一圈黑暗中的人影,又緊張兮兮道:“常山侯,勞煩再看看俺穿著?”

  “冠歪了,兩鬢有碎發,腰帶沒扎好,白筆左右穿出的尺寸不等……”

  “啊?”武熊手忙腳亂,嘴里罵罵咧咧:“該死的毛錐子,凈整些禍害人的繁文縟節。俺讀了幾年詩書不假,卻哪曉得這般……”

  王從訓輕輕咳嗽:“蒼天大典,神靈在上。”

  武熊一點頭,口吻帶上了幾分敬重:“理宜靜。”

  于是木樁似的站著,和其他人一起等待召見。

  燈火通明的室內,圣人正在穿戴大裘冕。

  國朝制度御衣有十四款。樣式帶角的白帽叫白帢,致哀的。

  紫衣白袴平巾幘,騎士服。

  白裙白紗帽。小日子拜鬼的裝束,有沒有印象?在國朝,介于正裝、常服之間。上朝可以穿,奏對也可以穿。

  黑介幘,謁陵。

  紅衣素裳鹿皮弁,朔日受賀。

  種類很多。

  另外還流行道教穿著。

  《前蜀世家》:“后宮皆戴蓮花冠,衣道士服,酒酣免冠,其髻髽然,更施朱粉,號醉妝,國人皆效之。衍嘗與太后、妃游青城山,宮人衣服,皆畫云霞,飄然望之若仙。”

  從皇帝到妃嬪,男人到女人,從統治階級到平民,都好這一口。圣人和楚楚、武令仙、天后很多女眷也經常這么打扮,只是沒到蜀地那么夸張。

  總之,可選服飾繁多,顏色上紫、紅、白、藍、黑都有。此番祭天,則從冠冕分類選。天子之服,冠冕居其六。

  袞冕。踐祚、元服、立后、冊三公之服。

  玄冕。祭雜神、日月。

  大裘冕,祭天地。

  那么,現在正被一群男女在室內跑來跑去找“零件”,圍著上下其手往身上組裝的,就是大裘冕了。圣人站在那,被這個摸胸,被那個逮著肩膀翻過去。被柔奴睡在胯下檢查擺弄褲襠,被殿中侍御史在一邊觀摩,糾察,叮囑各種細節。

  “知道了知道了。”圣人不勝其煩:“我懂。”

  御史毫不客氣的履行職能:“圣人又懂完了嗎?冬至,郊祀……自稱朕。”

  “朕省得。”還沒開始,圣人已經累了。

  幾十個人為他一個人打扮。

  一個個部分穿好又打開,更換物件。

  狐領戴上又解下,換上威風赫赫的黑羊毛織成的黑毛領。

  血紅裳。白內衣。紅襪。

  重木底赤鞋穿著跟鐵疙瘩似的。

  黑、黃、赤、白、縹、綠六色雙綬的色彩排列。袖長、紛旗、皮帶拿尺子對著書考了又考。金鏤襄上又取下,取下又換個孔洞再嵌。花紋樣式對著“天數地數”驗了又驗,有色差、脫色、尺誤現場縫絲校準。

  非常搞子,就不多說了。

  “呼……好了。”香汗淋漓的柔奴喘著粗氣,扶著圣人膝蓋窩從胯下站起,連甩了幾下酸麻的手。

  “受苦了。”

  “臣不苦。”宇文柔擦了擦酡紅的腮上汗珠:“圣人好,臣就好。圣人苦,臣更苦。”

  正說著,阿虔端來銅鏡:“大家請窺鏡。”

  好看。主體色是黑與淺紅、白、鮮紅、暗紅,黃與青、綠諸色作為渲染和各個位置的微小點綴。循周漢玄纁。威嚴莊重,典雅大方。真是人靠衣裳。這么一拾掇,狗腳朕頓時心生一股倨傲和王霸之氣,表情和氣質都變了。

  嚯嚯嚯,還準備了道具了。

  對著鏡子轉了一圈,圣人得意洋洋道:“鄒忌八尺有余,而形貌昳形,美哉!我與鄒忌孰美?”

  眾人哄笑。

  武令仙微歪頭:“鄒忌何能及君也?”

  殿中侍御史劉雍接口:“文公不若上之美。”

  圣人一窒,懷疑劉雍在開車。

  這個文公說的應該是子鮑。

  當公子的時候被祖父襄公的老婆看上,請求通奸。文公不從。可文公實在太美,王姬無法自拔,千方百計取悅之,更是為文公買熱搜,培植黨羽,時機成熟后殺昭公擁其上位。

  足見容貌也是一種資本,一個階級,男人女人都一樣。

  高歡若非長得好,令婁昭君淪陷,大概沒爾朱忠臣了。天后的姿色已經到了獸兵驚為天人、不忍加害的地步。

  圣人沒有深肖其母的顏值,未必能搞出小姨子念念不忘、妃嬪因為爭奪承歡順序而惡語相向、被孟才人鄭昭儀夜宴騙觀玉體陳的等等鬧劇。

  “王之蔽甚矣!”圣人頗為自負的笑了兩聲。

  “大家。”阿秋捧著冠款款而來,欠身舉冠,幽怨的大眼睛看著他:“請加冠。”

  圣人這才想起,曾在禁苑磨臺、柴房、草垛、花田、桃樹下、草叢里多次臨幸過阿秋,好像還生了個女。

  “來吧。”

  阿秋臉一紅。

  圣人總是一邊或對著自己屁股狂甩耳光,單手掐著自己脖子,高高揪著自己發髻拽起頭,雙手提著自己腳腕……一邊咬牙切齒“弄死你!”到了最后,往往就一躺:“你自己來吧。”

  天!這是什么場合,又發情了?阿秋在心里啐了自己一口。或站或坐、語笑喧闐的眾人息了聲音,注視著人群中的皇帝被阿秋的倩倩素手戴上玉簪冠。

  隨后,衛尉殷僧辯端著鹿盧玉具劍走到圣人面前,下跪,把劍攤在斜前:“請受劍!”

  等圣人頷首,就起身為之佩劍。

  當李某手按到劍柄上,徐徐抬起頭,室內一陣唏噓。

  “龍章鳳質,天日之表。”樞密使笑看著。

  “居岐之陽,實始翦商。英皇布武,天下大統。”寵顏笑瞇瞇的。

  “今我大圣,篳路藍縷,復跋山林。撫有蕃漢,以屬諸夏。”鴻臚卿蕭寬也恭維道。

  氛圍和諧歡樂。

  聽完,圣人口諭道:“都一宿沒睡,且稍稍休息。”

  “遵旨。”

  朝太清宮、朝太廟已在前昨兩天完成。最隆重的祭天只等三點左右啟動。感應學說下,人們認為夜晚萬物處于沉睡,道屬陰,最適合穿行靈界,溝通鬼神,不容易滋生異常。后世進行驅邪、化符、回魂等活動多數也是在夜間、凌晨——以圣人見聞——也是同理。

  這會,圣人和諸侯在收拾,部分官吏和中外軍隊還在加班。

  強度也是高。

  他齋戒的時候太常寺在設神座,五帝日月壇。太樂在布置樂懸。樂工、舞姬、舞郎在彩排歌舞。文舞,武舞。一舞,二舞……衛尉在布置儀仗……和御史臺安排會場。

  他更衣的時候。

  道士、博士在計算黃道,核驗北斗、河漢等天文地數。

  不勝枚舉。無聊中讓人嚴肅,興奮,敬畏,確是帝王生活、封建事務的頭等組成。但前世覺得就那樣。現在想想,多半是受了那些省略化、去細節化的讀物影響。

  不容易,圣人感嘆。

  單單一個祭天,不是大一統帝國,玩不了。

  最簡單的舞,阿趙、杜讓能、司徒跳出來,充滿著妖邪、詭異、滲人、神秘、奇妙、震悚的通神感,能把人鎮住,讓全場凝重。換平康里的女人,大概只會把觀摩的軍隊看硬,看鼓噪。五代短命,未必沒這方面原因——看著就不太正規,像假公司。

  喝茶休息了一會,圣人對兩個打瞌睡的紫衣女勾了勾手指頭:“寵顏,阿符,來一下。”

  南宮寵顏揉著惺忪睡眼,慵懶道:“要撻伐臣么?走,找地——”

  圣人嘆了口氣:“……你節操什么時候丟的?”

  南宮寵顏眨了眨睫毛:“被官家玩壞了,在官家面前沒有了。”

  “你——”

  然后美女大姐姐立刻抱著頭,作疼痛狀,表情泫然欲泣:“知道啦知道啦,不要吼我嘛……”

  “咳咳。”洛符扶額:“人多。”

  你們這對雌雄,能不能消停一下?

  “走吧,陪我召對。”圣人努力板著臉:“注意威儀。”

  “略略略。”南宮寵顏吐了吐舌,臉變得比什么都快,轉眼恢復了高冷。步入隔壁,室內有十幾個寺人女御在打盹,只點了一盞飄搖的油燈。

  洛符將她們叫離后,圣人在墻下跪定。一半的黃暈罩在他身上,讓他一半朦朧一半黑,玉簪冠反射金光。吸收到光的玄黑冕服變得更黑更紅艷。洛符翹臀坐在小腿上,兩手迭放在襠,陪座在左。

  嗒嗒嗒…南宮寵顏去而復還,陪座在右。

  俄而,室外傳來腳步和侍者引導解劍脫鞋的話語,王從訓、王柱、沒藏乞祺、趙服、劉仙緣、李瓚、司馬勘武、趙匡凝、李仁美、武熊一起急趨入內,抑揚頓挫:“臣等拜見陛下。”

  洛符開口道:“制曰座。”

  十人緊鄰背后門口,就地跪坐。

  “好了,都挺忙的,我簡單講兩句。”圣人語氣愜意:“從訓,還記得重玄樓上的雪中相見,一路走到今日,你就是我的郭子儀……”

  不是祭天么?怎么突然說這個?王從訓不明所以,但聽了也非常高興,沒表現出來,而是立刻俯身:“陛下天命所在,微臣不敢居功。”

  “乞祺,伐岐議攻雍邑,你膽大拿統萬城舉例,由是為我所知。之后兢兢業業。渼陂澤除魔。討同州。平興鳳……”

  “臣荒蠻之夫,才能不及中人。唯食君祿,忠君之事。”沒藏乞祺余光看見光源那盞油燈位于圣人頭后,像個小太陽。圣人一半鮮紅一半黑,雙手按膝坐在那,仿佛籠在佛光里的一尊妖神艷鬼。

  “豬兒……”

  “昔我少沖嗣位,政在內豎。與妃相對垂淚,哭聲不敢聞于外。并屬世道交陵,赤眉搖蕩。幾喪丕圖。而得此藩垣仗義之臣,心腹盡節。皇天待我不薄!縱事有不成,終遭不測,何復遺憾?茫茫史跡,罕類輸忠。朝朝暮暮,陰陰陽陽。君臣永遠,我愿足矣。”

  言辭口吻之間,沒像從前刻意維持位格,因為他已經是真正的圣人。

  扎豬流淚拜倒:“……臣三尺微賤,蒙特見親愛,不嫌胡虜之丑,不以外戚之防,僥竊權名,盛譽有愧……”

  “服舅,我能得到阿趙和梁王,能得到你和嘉舅,難道不是命運的慷慨?靈符院里倒扣劍,樞密院判筆墨香。重陽谷口斬公迪,濟水原上威名揚。風雨不動從車駕,從來不曾有怨言……”

  趙服眼睛有些發熱。

  妹夫便不是天子又如何?

  洛符轉過頭,看不清圣人的表情,但她還是敏銳察覺到:真情流露了。回憶圣人剛剛說的那些,她暗暗感嘆一句:圣人的神性在與日俱增。人性在此之上顯形,更有效?

  圣人隨之將目光投向趙匡凝。

  又投向劉仙緣、李瓚、司馬戡武、李仁美,投向武熊:“有些是我外家,有些是世家子,有些曾是賊,岐賊,蔡賊,邠賊……但都是在最艱難時追隨我堅定不移的。巔峰產生虛偽的擁護,黃昏見證虔誠的信徒。都是百年難見的忠臣啊。沒有你們,我可能就要去黃泉向列圣請罪了。”

  十人一齊頓首:“臣等恭敬而惶恐地侍從,絕無絲毫反意!”

  “我知道,不然怎么會和你們說這些心里話。”圣人口吻自然,反令室內更顯肅穆:“叫你們來,是有事。這有兩類名錄。一曰將軍。一曰帥。阿符,分發下去。”

  “唯。”洛符起身。

  聽到帥位一詞,眾人被勾起了好奇心和注意力,盯著洛符起身,看著她抓起案上兩沓宣紙走到自己面前,發下兩張。

  王從訓將宣紙在身下攤開,借著微光辨認。

  “啊!”震撼內容讓他呆在那。

  將軍紙寫著:

  圣唐大將軍。護國大將軍。冠軍大將軍。車騎大將軍。征夷大將軍。掃虜大將軍。討逆大將軍。道成大將軍。平戝大將軍。官政大將軍。英武大將軍。文明大將軍。

  帥位紙:

  鳳翔節度使。夏綏節度使。劍南節度使。陜西節度使。淮西節度使。朔方軍節度使。天安軍節度使。平海軍節度使。鎮江軍節度使。梁漢軍節度使。靜難軍節度使。常勝軍節度使。長生軍節度使。

  都愣住了。

  武熊死死掐著自己大腿,司馬戡武咬牙咬牙再咬牙,睜眼閉眼又睜眼。這是在做夢嗎?

  “陛下……”趙匡凝愕然出聲。

  “征故事。大鎮節度使兼平章事,不行政,號使相,準稱宰相閣下、相公。”圣人解釋道:“今以帥位授卿等,不赴任,不開府,不領錢,號禁帥。準稱某帥。如岐帥,陜帥。王帥,劉帥。秩比使相,三品。賜紫衣。水蒼玉佩。鈿金劍。成例,同為三品,使相位在真宰之下。我以帥與,位同真帥。”

  節度使并未隨著唐亡、五代十國的結束消亡。由于出將入相的風氣和武人對建節、稱帥的狂熱,在遼、金、兩宋依然大行其道。

  《遼史》:“遙輦帳節度使司。某部節度使司。某國某部節度使司。某州某軍節度使。”

  《金史》:“節度使一員,從三品。掌鎮撫諸軍防刺,總判本鎮兵馬之事。”

  在兩宋。

  文彥博累得忠武軍、河陽、成德、劍南西川、河東、護國軍、山南西道七鎮節度使。

  王安石罷相后授鎮南軍節度使。

  韓世忠兼寧國軍、橫海軍、武寧軍、安化軍節度使。

  宋神宗在邸時得忠武軍節度使。

  節度使,是兩宋士大夫、武人最赫耀的虛銜之一,專授重臣、諸王。

  宋真宗幼時:“幼英睿,姿表特異,與諸王嬉戲,好作戰陣之狀,自稱元帥。”

  而這,就叫風氣。宋初還是小屁孩的趙氏子弟也喜歡像殺材家的兒童一樣“打仗”,趙恒自稱大帥。

  總之,帥、某帥、節度使,類似字眼的熱度、吸引力在可以預見的百年不會降或者說不會快速下滑,何況現在。

  這個江湖,為名為利,為權為色。為理想,為癡情。為執念,為恩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去和未來,都有訴求和愿景。大頭兵,主流無非為利。混到王從訓、扎豬這個程度,不說絕對會變化,但大概率會升級。雖然小王這幫人沒表露,但圣人反復揣摩,覺得員工不說,老板得懂。也給武臣一個盼頭。割據不行,稱帥,可以。

  “馬上出發祭天了。選吧。將號帥位,各選一個。”圣人催促道。

  十人面面相覷。猴急的武熊嘴唇蠕動,正要說話,被王從訓不著痕跡的拉了拉袖子。

  趙匡凝答道:“所謂出將入相,位兼將相。伏以名尊位重,仰聽圣教,慚愧失據。臣竊慕古人,務欲以身為率,使人不爭,變易習俗。且臣位在方面,恩榮已極,本該繼跡范蠡,骸骨還鄉。但以皇國未安,不敢避事。伏愿讓官。畢力國難,九死不悔。”

  不要啊!武熊欲哭無淚,兇狠的剜了眼趙匡凝,想一拳打死這個畜生。

  你不要就閉嘴啊,等我們說了再拒不行嗎?

  那尊人影依舊保持著陰憧憧的的坐姿:“這是一次謙虛?”

  趙匡凝雙手拜倒:“不,這是一次自省吾身。”

  墻上影子一晃,祂袖子一抬:“你們選。”

  唯恐再有人清高,武熊這次比誰都快,“嘭”的一頭攢在地上,做足了氣勢:“謝隆恩!鳳翔國之西門,素為天子臂膀出鎮。雖然出了李昌符、李茂貞二畜,但瑕不掩瑜。臣中意鳳翔節度使。將軍號……要車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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